李家洼的硝烟是在清晨散尽的。
凌云带着援军赶到时，土围子已经被炮火削低了半尺，围墙上布满了弹孔，有的地方被炸开了缺口，用尸体和断裂的木料勉强堵着。三营长靠坐在围墙内侧，左肩缠着浸透血的绷带，右手还握着打空了子弹的驳壳枪。看见凌云进来，他想站起来，却被按住了。
“伤亡多少？”凌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
“全营……还能动的，不到一百人。”三营长的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血丝，“鬼子有坦克，两辆，九五式。我们的集束手榴弹和炸药包炸掉了一辆，另一辆被他们拖回去了。重机枪三门，迫击炮至少六门……团长，这不是普通的扫荡部队。”
凌云点点头，目光扫过围子里横七竖八躺着的伤员和牺牲的战士。卫生员在紧急处理伤口，担架队正把重伤员往后送。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硝烟味和烧焦的皮肉味。
“你们拖住了他们六个小时。”凌云蹲下身，看着三营长的眼睛，“六个小时，足够一营二营从侧翼包抄，足够特务连炸掉他们的退路。宫本这个大队，现在剩下不到一半人，坦克丢了一辆，重机枪丢了两挺。你们……打得很好。”
三营长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扭过头，肩膀在颤抖。
凌云拍拍他的肩，站起身，对身边的参谋长老赵说：“命令部队，立即打扫战场，收集所有能用的武器弹药。重伤员优先后送，轻伤员就地处理。两个小时后，全团撤回铁砧峪。”
“鬼子可能会追……”
“他们不敢。”凌云望向远处日军撤退的方向，“宫本吃了这么大亏，松井会骂死他。现在他们想的不是追击，是怎么向上面交代损失了一个加强大队三分之一的兵力。”
回铁砧峪的路上，气氛沉重。虽然打了胜仗，解了三营的围，还重创了日军精锐，但三营的伤亡数字像石头一样压在每个人心上。一个五百多人的主力营，一场战斗下来，伤亡四百余人，建制几乎打残了。
傍晚，团部作战室。
油灯的光晕在每个人脸上跳动。各营营长、直属连连长都到了，很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绷带上渗着暗红的血迹。
“先说说教训。”凌云坐在长桌的一端，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为什么三营会被包围？因为轻敌。因为看到鬼子收缩，就以为他们不行了，就敢一个营孤军深入三十里。”
三营长低着头，拳头握得发白。
“但这不只是三营的问题。”凌云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是我们整个团，从上到下，都被这半年的顺利冲昏了头脑。打了几次小胜仗，根据地扩大了，装备改善了，就忘了鬼子还是鬼子，忘了松井是个比黑田更阴险的对手。”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松井用半年的时间，给我们演了一出好戏。兵力收缩，防御松懈，甚至故意让我们拔掉几个据点——都是为了今天。他用一个诱饵，钓我们一个主力营，然后用一支从南京调来的精锐，想吃掉我们。如果今天不是三营拼死顶住，不是全团反应及时，后果是什么？”
作战室里鸦雀无声。
“是全军覆没。”凌云自己回答了，“铁砧峪会被顺势拿下，根据地会垮，我们两年多的心血，一夜之间就会葬送。”
徐政委接过话头，语气沉重：“同志们，中央说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这不代表胜利会自己掉下来。相反，鬼子越到后期，反扑会越疯狂。像宫本这种专门搞‘清乡’‘扫荡’的部队，以后会越来越多。我们必须清醒，必须警惕。”
会议开了两个小时，从战术失误到思想松懈，从敌情判断到应急反应，一点点剖析，一点点反思。最后，凌云做出决定：三营暂时缩编为两个连，由团部直接指挥，补充新兵和骨干后重建；各营立即开展针对性训练，重点反坦克、反炮击、防包围；根据地加强警戒，民兵队扩大巡逻范围。
散会后，徐政委单独留下了凌云。
“老凌，有件事该办了。”徐政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你的预备党员考察期，前天就满了。根据你这半年的表现，特别是这次战斗中的指挥和事后的总结，我认为你已经完全符合正式党员的标准。团党委也一致同意。”
凌云愣了一下。这段时间太忙，他几乎忘了这件事。从去年秋天提交入党申请书，到成为预备党员，再到今天预备期满，正好半年。这半年里，他经历了破袭战、轰炸、重建，直到今天这场血战。
“我……还需要做什么？”他问。
“按规定，预备党员转正需要在支部大会上做思想汇报，接受党员评议。”徐政委笑了笑，“别紧张，就是走个程序。时间定在明天下午，地点在老地方——随营学校那个岩洞。”
第二天下午，岩洞被布置得简单而庄重。正面墙上挂着党旗，是用红布和黄布手工缝制的，虽然粗糙，但在油灯的光线下依然鲜艳。下方摆着一张木桌，算是主席台。洞里坐着三十多人，除了团部直属队的全体党员，还有各营教导员和部分战士党员代表——这是徐政委特意安排的，要让更多的人见证。
凌云坐在第一排，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他手里拿着几页纸，是昨晚熬夜写的思想汇报提纲。旁边坐着徐政委、老赵、刘顺子等人，大家都坐得笔直。
会议开始，徐政委作为支部书记，首先介绍了凌云预备期内的表现：“凌云同志自成为预备党员以来，在思想上积极要求进步，认真学习党的理论着作和上级指示；在军事指挥上，带领四团取得了一系列胜利，特别是在破袭作战和反‘扫荡’中表现出色；在个人修养上，严格要求自己，密切联系群众，团结同志……经过半年考察，团党委认为，凌云同志已具备正式党员条件。”
接下来，是凌云的思想汇报。
他走到党旗前，转过身，面对大家。岩洞里很安静，能听到油灯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隐约的风声。
“同志们，”他开口，声音在岩洞里回荡，“半年前，我在这里宣誓，成为中国共产党预备党员。今天，我站在这里，向党组织汇报我这半年来的思想历程。”
他没有照着手里的提纲念，而是看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开始了讲述。
“这半年，我经历了很多。从破袭铁路时的兴奋，到遭遇轰炸时的愤怒；从重建根据地时的艰辛，到今天李家洼战斗的惨烈。每一次经历，都在加深我对党的认识，对这场战争的理解。”
他谈起破袭战：“当我们把铁路一段段扒毁，把桥梁一座座炸塌时，我明白了什么叫‘人民战争’。不是我们有多厉害，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在支持我们。他们冒着枪林弹雨给我们送粮食，送情报，抬伤员。没有他们，我们什么都不是。”
他谈起轰炸和重建：“医院被炸的时候，我看着那些牺牲的卫生员和伤员，心里像刀割一样。但也是那时候，我看到老乡们自发地来帮忙清理废墟，看到战士们带伤参加重建。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党能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生存、发展——因为我们和人民在一起，人民和我们在一起。”
最后，他谈到昨天的战斗：“三营被包围时，我想的不是怎么救他们，而是想起南京。想起那些被抛弃的士兵，那些无助的百姓。但这一次，我们没有抛弃战友。全团不顾一切地救援，战士们明知是死路也要往上冲。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共产党的队伍，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我们不能抛弃任何一个同志，就像党不会抛弃任何一个受苦的百姓。”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停了停，才继续说：“这半年，我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我选择的这条路，是正确的。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真正领导中国人民打败侵略者，建设新中国。而我，愿意为这个目标，贡献我的一切，包括生命。”
汇报结束，岩洞里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了掌声。
接下来是党员评议。老赵第一个发言：“我和凌云同志从南京一起出来，最了解他。这半年，他变化很大。以前他打仗靠的是战术和技术，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打仗，为谁打仗。我同意他转为正式党员。”
刘顺子接着说：“团长……不，凌云同志，打仗没得说，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有战士。每次战斗，他都要亲自检查伤亡情况，抚恤牺牲同志的家属。这样的领导，我服。同意。”
各营教导员和战士代表也纷纷发言，都是肯定和支持。只有一个战士代表提了个问题：“凌云同志，你打仗这么厉害，将来胜利了，你想做什么？”
凌云想了想，认真回答：“如果胜利了，我想做两件事。第一，去南京雨花台，祭奠那些牺牲的同志。第二，去建设新中国——可能还是当兵，保卫国家；也可能去搞建设，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但不管做什么，我都会记住，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的使命是为人民服务。”
徐政委最后总结：“听了凌云同志的思想汇报和同志们的评议，我认为，凌云同志已经真正从思想上、行动上入党了。现在进行表决，同意凌云同志转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的，请举手。”
三十多只手齐刷刷地举起来，像一片森林。
“全票通过。”徐政委的声音有些激动，“我宣布，凌云同志自即日起，转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
仪式结束后，党员们陆续离开岩洞。徐政委和凌云走在最后。
“感觉怎么样？”徐政委问。
“像……又重生了一次。”凌云望着洞外的天空，“以前打仗，是为了活命，为了报仇。现在我知道，我是在为理想而战。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心里也更踏实了。”
徐政委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师部刚送来的，给你的。”
凌云接过，拆开。里面是一张嘉奖令，表彰他在李家洼战斗中的指挥，还有一纸任命：“任命凌云同志为新四军第一师副参谋长，兼第四团团长。”
副参谋长？凌云愣住了。这意味着，他将要参与师一级的指挥决策了。
“别惊讶，这是早晚的事。”徐政委笑着说，“你这半年的表现，师部都看在眼里。让你当副参谋长，一方面是重用，另一方面……也是形势需要。”
“形势？”
徐政委的表情严肃起来：“宫本部队的出现，不是偶然。师部情报显示，日军正在调整华中地区的部署，抽调精锐部队组成‘机动扫荡兵团’，专门对付我们这样的主力部队。宫本是第一个，后面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师部要你尽快到任，参与制定全师的反‘扫荡’方案。”
凌云明白了。新的任务，新的挑战，已经摆在面前。
回到团部，凌云开始交接工作。虽然还兼着团长，但师部的工作会占去他大部分时间。徐政委将更多地负责团里的日常工作，老赵协助军事指挥。
傍晚，他去医院看望伤员，顺便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唐静文。
“副参谋长？”唐静文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那……你要常去师部了？”
“嗯，可能要经常两头跑。”凌云看着她，“师部离这儿六十里，不算远。”
唐静文低下头，继续换药：“也好，师部条件好些，你的胃病……”
“我会注意。”凌云说。两人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但这次，似乎少了些拘谨，多了些默契。
从医院出来，凌云走到后山的高地上。夕阳西下，把整个铁砧峪染成一片金黄。新建的木屋炊烟袅袅，训练场上的口号声隐约传来，远处的梯田里还有老乡在劳作。
半年。从预备党员到正式党员。从团长到副参谋长。
路还很长，但他知道方向在哪里。
三天后，凌云正准备动身去师部报到，一封加急电报送到了团部。
发电方不是师部，而是更高级别的指挥部。电文很短，但内容让凌云瞳孔骤缩：
“绝密。据悉，日军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已制定‘秋风扫叶’作战计划。目标：于一个月内，彻底肃清皖东地区我主力部队。参战兵力：三个独立混成旅团，配属战车、炮兵、航空兵。首要打击目标：你部。计划负责人：宫本一郎之大佐之上级——冈村宁次大将之高级参谋，竹下义显少将。”
“你部务必于一周内，向师部提交完整之反‘扫荡’及应急转移方案。此战关乎皖东乃至华中之全局，须做最坏之打算。”
冈村宁次……竹下义显……
凌云放下电报，走到地图前。他的手指划过皖东的山水，最后停在铁砧峪的位置。
看来，他的副参谋长生涯，从一开始，就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