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内,檀香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加沉郁凝重。太后乌雅氏斜倚在暖榻上,手中那串蜜蜡佛珠捻动的速度,比平日慢了许多。她微阖着眼,看似在养神,但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偶尔睁开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光,显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年贵妃那番“忧心忡忡”的进言,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浪花,却让井底的淤泥翻涌了上来。
她活了这么多年,历经三朝,从先帝后宫不起眼的德妃到如今的皇太后,什么风浪没见过?妃嫔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在她眼里不过是司空见惯的把戏。年氏那点小心思,她洞若观火。但这一次,事情似乎超出了寻常宫斗的范畴。
流言已经不仅仅在宫内流传,而是蔓延到了前朝,波及到了皇帝的声誉,甚至牵动了天家最敏感的神经——兄弟关系。胤禵被圈禁,这本就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如今这伤口却被政敌和流言反复撕扯,而所有的矛头,最终都隐隐指向了永和宫那个看似安静、却总能掀起波澜的谦嫔——汪若澜。
太后不在乎汪若澜是否真的“狐媚惑主”,到了她这个年纪和地位,早已不相信单凭一个女子就能动摇国本。她在乎的是“稳定”,是皇室的“颜面”,是她儿子雍正皇帝的“声誉”。如今,这三点都因汪若澜而受到了严重的威胁。皇帝为了她,不惜与手握重兵的亲弟弟彻底决裂;为了她,承受着朝野“刻薄寡恩”、“受惑于女色”的指责。这绝不是太后愿意看到的。
她想起皇帝近日来请安时,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阴郁。她知道儿子励精图治,一心想要整顿吏治,刷新朝政,如今却要为了后宫一个女子,而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作为母亲,她心疼;作为太后,她不能坐视不管。
“去请皇帝过来一趟。”太后缓缓睁开眼,对身边侍立的老嬷嬷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就说哀家有事与他商议。”
老嬷嬷领命而去。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雍正的身影出现在寿康宫门口。他依旧穿着朝服,显然是刚处理完政务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倦色,但在踏入殿门的那一刻,他还是迅速调整了表情,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一些。
“儿子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凤体安康。”雍正上前,恭敬行礼。
“皇帝来了,快起来,坐。”太后指了指榻前的绣墩,目光温和地落在儿子脸上,带着心疼,“瞧你,又清减了些。政务再忙,也要顾惜身子。”
“劳皇额娘挂心,儿子无恙。”雍正依言坐下,心中却已猜到太后此次召见,绝非只是寻常关怀。
果然,闲话几句家常后,太后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丝沉重:“皇帝,近日外头那些风言风语,哀家也听到了一些。”
雍正的心微微一沉,面上不动声色:“不过是些无知妄人散布的流言,皇额娘不必放在心上。儿子自会处置。”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手中的佛珠缓缓捻动:“哀家知道你能处置。只是……这流言汹汹,直指宫闱,牵连天家骨肉,更是损及皇帝你的清誉。哀家这心里,实在难安。”
她顿了顿,目光慈祥却坚定地看着雍正:“皇帝,你是大清的天子,你的声誉,关系着江山社稷的稳定。有些事,或许在你看来无足轻重,但在天下人眼中,却可能是了不得的大事。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雍正沉默着,他知道太后意有所指。
“永和宫那位谦嫔,”太后终于点明了主题,语气平和,听不出喜怒,“哀家瞧着,倒不像是个有心机的。只是……她如今身处漩涡中心,留在宫里,于她,是众矢之的,日夜煎熬;于皇帝你,是授人以柄,徒增烦扰;于这后宫,更是不安之源。”
她观察着儿子的神色,缓缓说出自己的决断:“哀家思前想后,觉得让她继续留在紫禁城,并非上策。不如……暂且让她移居圆明园静养一段时日。那里环境清幽,远离是非,既可让她避开眼前的风口浪尖,安心将养,也可让外头的流言渐渐平息。待过些时日,风波过去了,再作计较。皇帝以为如何?”
移居圆明园!表面上是“静养”,实则是变相的驱逐出紫禁城这个权力中心!这是一种温和却明确的惩罚和隔离。
雍正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太后的提议,合情合理,完全是从维护皇室稳定和他这个皇帝声誉的角度出发,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作为一个理智的帝王,他应该立刻答应,这无疑是对当前困局最“正确”的解决方式。
可是……心中那难以名状的抗拒感是什么?
他想起了堆秀山那个夜晚她传递消息时的隐忍与决绝,想起了她在他怀中无声哭泣时的脆弱与依赖,想起了她偶尔在书斋中那些令他耳目一新的见解……她不仅仅是他的妃嫔,更像是一个在这孤寂冰冷的帝王路上,能让他偶尔感到一丝慰藉与理解的特殊存在。将她送走,意味着亲手斩断这份联系,意味着向那些攻击他的人示弱,也意味着……他可能真的要独自面对这漫漫长夜了。
“皇额娘……”雍正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谦嫔她……此次传递消息,也算有功。若此时将其遣出宫去,恐怕……会寒了人心。”
太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帝王的伪装,看到其下那一丝不寻常的牵绊。她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皇帝,哀家知道你有护着她之心。但凡事,需以大局为重。她的‘功’,皇帝心中记着便是,日后自有补偿之时。但眼下,她的‘过’——或者说,她所带来的‘麻烦’,已经盖过了那点功劳。让她暂避,既是保全她,也是保全皇帝你的清誉,更是保全后宫的安宁。孰轻孰重,皇帝当有决断。”
太后的话,句句在理,如同冰冷的理智之水,浇在雍正那一点不甘的情感火苗上。他紧紧抿着唇,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是啊,他是皇帝,是大清之主。他的个人情感,在江山社稷面前,微不足道。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流言持续发酵,让政敌抓住把柄,让朝局更加动荡。
可是,那个在永和宫中独自承受着一切煎熬的身影,此刻仿佛就在他眼前,用那双清澈而带着哀伤的眼睛望着他,让他做出这个决定变得无比艰难。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檀香袅袅,仿佛凝固在空气中。太后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捻着佛珠,等待着儿子的最终抉择。她知道,这个决定对皇帝而言,并不容易。但作为母亲和太后,她必须帮他做出最有利于大局的选择。
良久,雍正才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冷峻与平静,只是那眼底深处,似乎比来时更添了几分疲惫与寂寥。他站起身,对着太后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清晰:
“皇额娘思虑周全,所言极是。儿子……遵懿旨。”
这短短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太后的决断,如同一道最终的裁决,将汪若澜的命运,推向了又一个未知的拐点。而雍正那艰难吐出的“遵懿旨”三个字,则意味着,在帝王的无上权威与内心深处那点微弱的情感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这份抉择的沉重,将伴随他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