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晋晖为躲避官兵追捕,钻入一处无名古墓。
墓室深处有一方青石供桌,上面刻满前朝文字。
夜半时分,忽闻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蜀王饿否?”
次日逃出,发现追兵全死于墓外,尸身完好,唯独心脏不翼而飞。
多年后我黄袍加身,每至深夜仍会听见那句话——
“蜀王饿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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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昌城外,野坟地刮过来的风都带着股陈年的土腥和腐烂的草根味儿。天早就黑透了,墨汁泼过似的,几颗寒星哆嗦着,照不见三尺远。我和晋晖,两个刚从人家里坟头刨食被撵出来的贼,正没命地往野地里钻。后面火把的光像毒蛇的信子,忽明忽暗,咬着脚后跟,官兵呜嗷喊叫的动静隔着一片乱葬岗子都能听见。
“这边!这边草深!”晋晖嗓子眼拉风箱似的,扯了我一把。我俩滚进一片半人高的蒿草丛,棘针刮得脸上、手上火辣辣的,也顾不上疼。肺里跟塞了把碎刀子,每一次喘气都扯着疼。
钻出蒿草丛,眼前豁然是个塌了半边的土坡子,黑魆魆的,像大地咧开一张没了牙的嘴。月光吝啬地漏下一点,照着坡前几块东倒西歪、字迹磨平了的石碑。是个老坟,不知哪个朝代的,坟头早就平了,只剩这个盗洞似的口子,张着。
“进去!”我推了晋晖一把,没别的路了。他迟疑了一下,一猫腰,钻了进去。我紧随其后,身后那些火把的光和吵嚷声,被我们决绝地甩在了另一个世界。
里头先是逼仄,土腥味混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陈旧气,直往鼻子里钻。爬了七八步,身子一空,掉了下去。底下是个不大的墓室,落脚软乎乎的,是积年的尘土。黑暗稠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我俩粗重惊恐的喘息在有限的空间里碰撞、回响。
晋晖摸出火折子,哆嗦着晃亮了。豆大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映出四壁粗糙的夯土,地上散落着些朽烂的木头片,像是棺材板子。正对着我们落下来的洞口,靠墙的位置,影影绰绰有个东西。
是张供桌。青石的,方方正正,在这破败的墓室里显得格格不入的完整,甚至有些过于庄严了。桌面和四脚刻满了东西,火折子的光一跳一跳地抚过去,是字,密密麻麻,扭扭曲曲,不是我们认得的那种。字痕很深,嵌在石头里,有些笔画末端带着奇怪的勾连,像蜷缩的虫,又像无声呐喊的口。石桌面上干干净净,连粒灰尘都没有,光润得诡异,倒映着微弱的火光,像一只冰冷的、半阖的眼。
“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晋晖的声音发虚,火折子差点脱手。
我心里也直打鼓,但外面官兵可能随时搜过来,这里至少暂时能藏身。“别管了,天亮再说。”
我们熄了火,靠着冰凉的土壁坐下。黑暗重新吞没一切,绝对的、沉重的黑,压得人喘不过气。耳朵却变得异常灵敏,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似的跳,能听见晋晖牙齿轻轻磕碰的微响,能听见……风声?不,墓室里哪来的风。
但确实有声音。开始极细微,丝丝缕缕的,从四面八方渗出来,钻进耳朵眼。不是风声,更像是很多很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同时压低了嗓子说话,嗡嗡的,汇成一片模糊的潮音。渐渐地,那潮音里似乎能分辨出某种重复的调子,某种……呼唤。
晋晖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手指冰凉,掐得我生疼。他也听见了。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不再模糊,像是贴着每一寸土壁在摩擦,在蠕动,最后无比真切地浮现在死寂的墓室中央,飘荡在我们头顶,钻进我们的脑子里:
“蜀王……饿否?”
四个字,幽幽的,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迟缓,每个字音都拖得很长,像石头磨着石头。不是一个人在问,是无数个声音叠在一起,男女莫辨,老幼难分,只有一种共同的、冰冷的饥饿感,浸透了每个音节。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晋晖的呼吸骤停,抓着我的手抖得不像样。火折子再次亮起时,他的脸白得像墓里的石头。
“谁?谁在说话!”我嘶声喝问,声音在墓室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没有回应。只有那四个字带来的寒意,仿佛凝成了实质,缠绕在脖颈间。供桌上的刻字,在颤抖的火光下,那些扭曲的笔画似乎活了过来,微微蠕动。
我们背靠背坐着,死死盯着那片吞没光线的黑暗,直到眼睛酸涩,直到外面透进一丝惨淡的灰白——天终于要亮了。那声音在天光将至前悄然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骨髓里拔不掉的冷。
几乎是连滚爬爬,我们从那盗洞口钻了出来。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却无比清新。我们大口喘着气,有种重回人间的恍惚。然而,这恍惚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景象冻成了冰。
就在古墓外十几步远的荒草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人。看衣着,正是昨夜追捕我们的许昌官兵。他们躺着的姿势很自然,甚至很安详,像是跑累了就地睡着了一般,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惊惧。
但他们的胸口,官服的前襟,全都破开了一个整齐的、碗口大的窟窿。边缘焦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灼穿、烧透。里面空荡荡的,心脏不翼而飞。伤口没有血流出来,干干净净,仿佛那里天生就是个空洞。
没有搏斗痕迹,没有脚印杂乱,只有这一地失去了心脏的完整尸身,在渐亮的天光下,静默地陈列着,围绕这座荒坟,如同一次诡异而虔诚的献祭。
晋晖“哇”一声吐了出来,瘫软在地。我站在那里,四肢百骸没有一丝力气,只有昨夜那幽幽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在每一缕吹过坟头的风里,再次清晰地回响:
“蜀王饿否?”
多年后,利州与阆中的兵锋指向了富庶而混乱的西川。我从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偷坟贼,成了拥兵一方的大将,又成了割据蜀地的王。锦官城里宫殿巍峨,笙歌夜夜。文武百官匍匐在阶下,口称“大王”。晋晖也早已位极人臣,是军中砥柱,我的臂膀。
无人再提许昌,无人记得荒坟。连我自己,也几乎要将那夜墓中的寒冷与恐怖,当做年少时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
直到我住进了成都的王府,直到身下的床榻换成了雕龙刻凤的紫檀木,枕畔换了最柔软的蜀锦。
第一个深夜,我在沉沉的疲惫中睡去。子时刚过,万籁俱寂,连更夫梆子的回音都消散在深宅大院的高墙之外。
然后,它来了。
起初是极细的窸窣,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无数只脚在厚重的宫毯下缓慢爬行。我猛然惊醒,帐外烛火摇曳,将殿内巨大的柱影投在墙上,张牙舞爪。
没有动静。只有我的心跳,在死寂中撞着肋骨。
我闭上眼,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惊悸。然而,就在意识将沉未沉之际,那声音贴着我耳边,不,是直接从我颅骨内部,幽然浮起:
“蜀王……饿否?”
与多年前墓中一模一样!那空洞的、叠合的、浸透冰冷饥饿感的询问!
我倏然坐起,冷汗浸透中衣,厉声喝道:“何人装神弄鬼!护卫!护卫何在!”
值夜的侍卫持戟冲入,灯火通明,搜遍殿内每一个角落,连梁上都查了,一无所获。他们面面相觑,只看到他们的王,在锦被中脸色铁青,眼神里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恐惧。
我将他们轰了出去。独自坐在空旷的寝殿里,烛火将我的影子投在身后墙上,巨大,摇晃,仿佛一个随时会扑下来的怪物。
那夜之后,它便如附骨之疽。有时三五日一来,有时一连数夜纠缠。总是在最深的夜,在我最松懈的时刻,用那不变的语调,幽幽叩问:“蜀王饿否?”
我换了寝宫,加了守卫,甚至请了龙虎山的道士、青城山的僧侣,设坛作法,洒净诵经。符纸贴满了门窗,铜铃悬挂在檐角。法事做得盛大,香烛缭绕,钟磬齐鸣。
道士说,是早年征伐,杀气缠身。
僧侣说,是王业初建,冤魂未散。
他们给了我一堆符水、念珠、开光的玉佩。我照单全收,却心知肚明,不是那些。
法事那几日,它确实没来。我几乎要相信是那些符咒起了作用。然而,就在法事结束后的第三夜,更深露重,我因连日疲惫沉沉睡去。
它来得格外清晰。不再是窸窣的前奏,直接就是那声音,无比贴近,仿佛就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侧躺在我枕畔,对着我的耳朵,用一种近乎亲昵的、慢条斯理的调子,轻轻吹气:
“蜀……王……饿……否……”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带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像是陈年的血,混着墓土的味道。
我再也无法忍受。
我将寝殿里所有侍从都赶了出去,连最贴身的宦官也不留。我点燃了所有的蜡烛,将这座偏殿照得亮如白昼,连影子都几乎无处遁形。我握着剑,坐在宽大的御榻中央,睁着眼睛,死死盯着殿门,盯着每一扇窗户,盯着烛火晃动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夜,一点点熬过去。烛泪堆满了铜盏,窗外传来第一声鸡啼,遥远而模糊。
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的疲惫和长久的无声对峙中,开始松懈。烛火的光芒在我固执的瞪视里,渐渐晕开,连成一片晃动的光海。意识像浸了水的棉絮,不断下沉……
就在这将醒未醒、将睡未睡的混沌边缘,就在我以为今夜终于过去的时候。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向了寝殿一角。
那里摆着一张酸枝木的翘头案,是平日里放置一些闲杂书籍、赏玩之物的地方。案上此刻除了一盏将熄的烛台,空无一物。
但在那空荡荡的案面之下,在烛火光芒与地面阴影交接的模糊地带……
地板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样东西。
一张青石板的供桌。
方方正正,刻满了扭曲如虫的古字。桌面上光润冰冷,倒映着跳跃的烛火,像一只半阖的、冰冷的眼。
它就在那里。与我记忆深处,许昌城外,荒坟古墓中的那一张,一模一样。
它不该在这里。它不可能在这里。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指尖都无法动弹。我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我想移开目光,眼睛却像被钉死在那张石桌上。
然后,在那死一般的寂静里,在那跳跃烛火与青石桌面构成的、冰冷而诡异的倒影中……
那声音,不再从虚空中来,不再从脑海中生。它无比真切地,从那张不应存在于王宫寝殿的青石供桌方向,幽幽地、一字一顿地,再次传来:
“蜀、王、饿、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