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里最后一点烛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噗”地一声熄了。
王建睁开眼。
他没有睡,只是闭目僵卧。自从三年前那夜在武阳古墓中听见那声“蜀王饿否”,真正的睡眠就成了奢侈。如今身在这雕梁画栋的蜀王宫,锦被下的身体却比当年蜷在墓穴冷土上时更加紧绷。
他在等。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连巡夜卫士的脚步声都远了。
然后,它来了。
不是从耳朵传入,是直接贴着颅骨内壁渗出来的——那种无数细碎声音叠在一起的窸窣,像无数虫足在朽木中穿行,又像无数张干裂的嘴在同时做吞咽前的蠕动。
王建的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他保持着最后的清醒。汗水浸透中衣,冰凉地贴在背上。
来了。
“蜀王……饿否?”
四个字,幽幽的,拖得很长。每一个音节都裹着墓穴里才有的、陈年的阴冷湿气。问话里没有情绪,只有一种空洞的、巨大的“期待”,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王建咬紧牙关,没有回应。三年了,他从未回应过一次。
声音消失了,如同从未出现。寝殿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撞击着胸腔。
窗外透进第一缕灰白的天光。
他起身,唤来宫人洗漱更衣。铜盆里的水映出一张脸:眼眶深陷,颧骨凸出,曾经盗墓贼的精悍早已被一种深重的、被啃噬般的疲惫取代。只有那双眼睛,深处还烧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
“大王,”贴身宦官垂首禀报,“晋太师府上昨夜递了帖子,太师染了风寒,今日恐不能早朝。”
王建系玉带的手微微一顿。
晋晖。那个和他一同钻进武阳古墓,一同听见那声鬼问,一同亡命天涯又一同打下这蜀地江山的兄弟。也是如今唯一一个……可能理解他每夜在经历什么的人。
但晋晖早已不提往事。他声色犬马,广纳美妾,府邸修得比王宫还要豪奢,醉生梦死得几乎刻意。
“知道了。”王建的声音有些干涩,“传太医去好生照料。再……从库房里取那支百年山参,一并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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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的气氛有些异样。
丹墀之下,文武百官分列,行礼如仪。但王建坐在高高的王座上,能敏锐地察觉到几道闪烁的目光,几句压得太低的窃语。像池塘底下悄然泛起的泥泡。
奏事按部就班进行。蜀地新定,百废待兴,粮赋、兵防、吏治……一件件报上来,王建或准或驳,条理清晰。他必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都强硬。恐惧是只能深埋于心底的毒,绝不能让它露出一丝一毫,侵蚀这来之不易的权柄。
就在户部尚书奏请加征三道夏税以充军备时,王建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毫无征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狠狠一捏。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白了脸色,几乎闷哼出声。与此同时,那阴冷的声音仿佛贴着耳廓划过:“……饿否?”
朝堂上的声音似乎都远去了,嗡嗡作响。王建扶住王座扶手,指节发白。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般扫过殿下。
站在文官队列中后部的一位老臣,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是谏议大夫周朴,以耿直敢言、屡次上书反对宫中靡费而闻名。
周朴似乎想抬手按住胸口,动作只做了一半,便僵住了。他的眼神迅速涣散,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平静,仿佛瞬间卸下了千斤重担。然后,他像一截失去支撑的朽木,无声无息地向前扑倒。
“砰”的一声闷响,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哗然!
近旁的官员惊叫着退开。侍卫快步上前探查,翻过周朴的身体。老臣双目圆睁,直直望着殿顶的藻井,嘴角竟似乎有一丝解脱般的弧度。官服前襟完好,但一名侍卫伸手探他鼻息时,无意中扯开了衣襟一角。
王建坐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
周朴的胸口,心脏的位置,官服下的肌肤上,有一个碗口大小的焦黑痕迹。不是从外烧灼,更像是由内而外的炭化。边缘整齐,深可见骨。而里面,空空如也。
没有血。干干净净,仿佛那里天生就是个空洞。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压抑不住的惊恐低呼打破。
王建浑身冰凉。那冰凉从脚底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看到了,所有人都看到了。不是梦,不是幻听。它……真的在“吃”。
而这次,它“吃”的时机,恰恰是在他听到加征赋税的奏请,内心掠过一丝烦躁与……贪婪的瞬间。那一瞬间,他确实感到一种“饥饿”——对更多资源、更稳固权力的饥饿。
“肃静!”王建猛地站起,声音是自己都未料到的嘶哑与暴戾。他必须控制住场面。“周大夫……突发恶疾,心悸而亡。厚葬,抚恤其家。退朝!”
他几乎是从王座上逃离,脚步虚浮地转入后殿。身后,那死寂的大殿里,惊疑、恐惧的嗡嗡声,像潮水般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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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下午,王建秘密召见了三个人。
一位是翰林院退下来的老学士,精研古篆奇字;一位是天竺来的胡僧,据说通晓幽冥咒祝;还有一位是蜀地本地巫觋世家的传人,面容藏在深兜帽的阴影里。
地点在王府最深处的密室,烛火通明,映着王建惨白的脸。他凭着记忆,用颤抖的手,在一块准备好的青石板上,艰难地复刻墓中供桌的文字。那些扭曲如虫豸、勾连如血脉的笔画,每画下一笔,都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与眩晕。
“认……认得吗?”他哑声问,目光紧盯着三人。
老学士举着琉璃镜,凑近石板,花白的眉毛拧成一团。看了半晌,他摇头:“大王,此非三代之文,亦非符箓云篆。老朽……惭愧。”
胡僧双手合十,闭目默念片刻,忽然睁眼,眼中露出骇然之色。他指着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类似多足虫蜷缩的符号,用生硬的汉话急促道:“此……‘饥’!无尽之饥!来自……地下,很深,很深的地方!”他猛地后退,仿佛石板烫手,“它在看……在看我们!”
巫觋伸出枯瘦的手指,悬停在石板上方,没有触碰。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不是一个人的字……是很多……很多‘念’,捆在一起。饿念。它们在等……在等桌上摆满。”他抬起兜帽下的眼,那眼睛浑浊却锐利,看向王建,“大王,您……答应过它们什么?”
王建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什么也没答应过!他只是在逃命时,躲进了那个该死的墓穴!
但晋晖酒醉后那句哭嚎,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那桌上有两个空位!”
两个空位。蜀王……和谁?
“可能……破解?或驱逐?”王建的声音几乎不成调。
胡僧拼命摇头:“它已扎根……与气运相连。非外法可驱。”
巫觋沉默良久,缓缓道:“或可尝试……弄清它要什么。按‘规矩’来。但规矩……怕是血淋淋的。”
王建挥手让他们退下,承诺重赏,并严厉警告不得泄露半字。
密室重归寂静,只剩下他和那块复刻的石板。烛火下,那些刚刚刻下的文字,边缘似乎……比刚才晕开了一点点?像是墨迹未干在渗透。但他用的是刻刀。
他凑近细看。
就在他目光凝聚的刹那,石板中心,那个胡僧指认为“饥”的字符,一根弯曲的笔画末端,极其轻微地,向上翘动了一下。
如同一条沉睡的虫,轻轻颤了颤触须。
王建猛地捂住嘴,强烈的呕吐感冲上喉咙。
它不仅是真的,它还是……活的。
而且,就在他身边,在他复刻出的这块石板上,在这象征着他无上权力的宫殿最深处,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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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晖的死讯,在七日后传来。
不是风寒。是在他新纳的第十八房妾室的香闺里,一夜欢愉后,次日清晨被发现僵卧榻上。死状与周朴一模一样:面色平静,胸口一个焦黑空洞,心脏不翼而飞。现场奢华旖旎,没有一丝挣扎打斗痕迹,甚至枕畔美人酣睡未醒,对身边人的死亡毫无觉察。
消息传入王府时,王建正在批阅奏章。笔从他指间滑落,在绢帛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墨渍,如同裂痕。
他没有立刻去晋晖府上。而是屏退所有人,独自在书房坐了很久。
夕阳的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他盯着那影子,忽然觉得,影子心口的位置,那片最深最浓的黑暗,也像一个……空洞。
“第二个……”
他喃喃自语。墓中供桌,两个空位。晋晖坐了其中一个。
那么剩下的那个,是谁的?
答案不言而喻。
巨大的恐惧之后,竟涌上一股近乎荒谬的平静。原来不是随机,不是无差别。它有名单,有顺序。而自己,就在那名单的最后,或者……最前?
当晚,“蜀王饿否?”的询问没有出现。
但王建彻夜未眠。他仿佛能听到遥远的太师府方向,传来的无声咀嚼与满足的叹息。晋晖用他那颗曾一起偷盗、一起厮杀、一起醉酒畅言的心脏,暂时填饱了那东西的饥火。
为自己争取了时间?还是仅仅……推迟了 inevitabi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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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关于“空心鬼”的流言再也压制不住。虽然无人敢公开议论王建,但朝臣们开始称病不朝,告老还乡的奏疏雪片般飞来。市井之间,人心惶惶,甚至有富户开始举家南迁。
王建以铁腕手段处置了几个传播流言的内侍,抄没了两个准备弃官潜逃的官员家产。但恐惧就像瘟疫,比刀剑蔓延得更快。
他开始频繁地梦见那张青石供桌。有时在墓里,有时在朝堂上,有时……就在他的寝殿中央。桌上空空如也,但那种等待被填满的“饥饿感”,几乎凝成实质,弥漫在梦境的每一寸空气里。
他也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波动,似乎与那些离奇死亡有着模糊的关联。当他因政事不顺暴怒时,当他对宿敌产生杀意时,甚至当他看到珠宝美色心生占有欲时……心悸与耳语的频率就会增加。仿佛他的“欲望”——对权力、对财富、对征服、对填补内心空洞的一切渴望——都是投向深井的石子,而井底的怪物,会循着涟漪的指引,伸出触须。
他成了坐标。成了诱饵。成了……菜单的一部分。
这一认知几乎将他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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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深了。蜀地的湿冷浸入骨髓。
王建收到了边境急报:北方宿敌梁王,趁蜀中人心浮动,已调兵遣将,不日或将南侵。
内忧未平,外患又至。
朝会上,主战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王建高坐王位,看着下面一张张或激动、或恐惧、或算计的脸,只觉得无比疲惫与疏离。他们争论的生死存亡,于他而言,似乎已隔着一层厚重的、名为“注定”的毛玻璃。
他的目光掠过殿柱,掠过藻井,最后落在周朴曾经站立、如今空出来的那个位置。然后又仿佛穿透宫墙,落在晋晖那奢靡空旷的府邸。
两个空洞。
殿内的争吵声,大臣们慷慨陈词或哀叹请命的声音,渐渐模糊、扭曲。慢慢汇聚成一种低沉的、熟悉的背景音。
窸窸窣窣……
来了。即便在白天,在朝堂,它也来了。
王建感到心脏再次被冰冷的指尖触碰。这一次,疼痛中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空虚感。不是生理的饿,而是一种灵魂被抽离、被注视、被丈量是否“够格”摆上祭坛的恐怖饥饿。
他猛地攥紧王座扶手上的龙头,骨节发白。
“蜀王……”
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都靠近。仿佛那东西已经站在了他王座的阴影里,俯身在他耳边。
“……饿否?”
朝臣们还在争论,无人察觉他们大王的异样。
王建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大殿的屋顶,望向秋日高远惨淡的天空。
嘴唇无声地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在那只有他和“它”能感知的层面,一个回答,正在艰难地、颤抖地成型。
不是话语,更像一种决绝的意念,一种压上所有的赌注,一种在无尽饥饿面前,试图重新定义“食物”的疯狂尝试。
他“说”:
【孤以蜀地山河为皿,以万民气运为羹,以千秋社稷为牺。】
【此宴宏大,尔……可敢共飨?】
殿内,一股莫名的阴风无端卷起,吹得烛火剧烈晃动,将所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张牙舞爪,仿佛群魔乱舞。
争论声戛然而止。
大臣们惊疑不定地望向王座。
他们的王,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嘴角却缓缓地,缓缓地,扯起一个极浅、极冷、近乎非人的弧度。
窗外,秋日惨淡的阳光,不知何时,已被翻涌而来的厚重乌云彻底吞没。
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