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五十分,轧钢厂食堂已经人声鼎沸。
窗口前排起了长龙,工人们敲着饭盒说笑,蒸腾的热气混着菜香弥漫开来。秦淮茹捏着铝制饭盒站在队伍里,指尖冰凉。她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工装下的衬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她不敢东张西望,却又控制不住地用余光扫视四周。李三会在哪里出现?他会怎么把东西给她?周围有没有人在盯着她?每一个问题都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队伍缓缓前移。窗口里,何雨柱正带着几个炊事员打菜,大勺在菜盆里翻炒,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他抬头看了一眼队伍,目光扫过秦淮茹时停顿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秦淮茹的心猛地一缩。何雨柱知道吗?他会不会看出她的异常?
“下一个!”窗口里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连忙递上饭盒和粮票。炊事员舀了一勺白菜炖粉条,又加了一个窝头。秦淮茹接过饭盒,转身时,手肘被人轻轻撞了一下。
她浑身一僵。
李三不知何时已贴在她身后,他穿着运输队的深蓝色工装,帽檐压得很低,脸上挂着那种惯常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秦师傅,这么巧。”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淹没在食堂的嘈杂里。
秦淮茹嘴唇发干,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李三迅速扫了一眼周围,身体微微前倾,借着人群的遮挡,将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方块塞进她手里。那东西不大,约莫火柴盒大小,却沉甸甸的,像一块冰,瞬间冻透了她的掌心。
“放饭盒里。”李三的指令短促而冰冷,“出了厂门右转,过两个路口,老刘头茶水摊。左眉有疤,拿《人民日报》的人在那儿等你。钱他会当面给。”
他说完,不等秦淮茹反应,就像条泥鳅一样滑进人群,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秦淮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个烫手山芋,整个人像被钉在了地板上。周围的笑声、碗筷碰撞声、工友的交谈声……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秦师傅?站这儿挡道呢!”后面有人催促。
她如梦初醒,慌忙掀开饭盒盖,将那个报纸包迅速塞进窝头下面,再紧紧盖上。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
不能慌,不能慌……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手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饭盒盖磕碰出细微的“咔咔”声。
她低着头,快步走出食堂。午时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照得她一阵眩晕。厂区大道上人来人往,她感觉每一道投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审视,仿佛所有人都已看穿她饭盒里的秘密。
从食堂到厂门口,不过短短几百米,秦淮茹却觉得走了一辈子。
她紧紧抱着饭盒,手臂环在胸前,像是护着最珍贵的东西,又像是抱着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那个小方块隔着饭盒铁皮,仿佛在隐隐发烫,灼烧着她的皮肤,她的理智。
路过宣传栏时,她瞥见玻璃窗上映出自己苍白如纸的脸,眼神涣散,嘴唇死死抿着。她强迫自己深呼吸,调整脚步,尽量显得自然一些。可同手同脚的僵硬还是暴露了她的极度紧张。
厂门口越来越近。两个穿着制服的厂保卫科干事正站在门卫室旁,看似随意地聊天,目光却不时扫过进出的人流。秦淮茹认出其中一人是赵卫国手下的骨干小陈。小陈看到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这是事先约定的暗号:一切正常,按计划进行。
秦淮茹稍微定了定神,继续往前走。门卫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工人,平时总爱和上下班的职工唠几句家常。今天他却格外严肃,一双眼睛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轮到秦淮茹时,老门卫伸手:“饭盒。”
秦淮茹的心跳漏了一拍,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机械地把饭盒递过去。
老门卫打开饭盒盖,目光落在白菜粉条和窝头上。他的手指在窝头边停顿了一瞬——那个报纸包的一角,因为匆忙掩藏,露出了一点点痕迹。秦淮茹的呼吸骤停,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门卫却像没看见一样,用筷子随意拨弄了一下菜,然后合上盖子,递还给她,脸上甚至还挤出一丝笑容:“秦师傅,今天菜不错啊。”
“哎……哎,你又不是不知道何主任的手艺。”秦淮茹接过饭盒,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她几乎是用逃的速度,快步走出了厂门。
直到走出几十米,离开了门卫的视线范围,她才敢稍微放缓脚步,腿肚子却一阵阵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刚才那一刻,她真的以为完了,一切都完了。
按照李三的指示,她右转,沿着厂区围墙外的砂石路往前走。这条路比较僻静,中午时分行人稀少,只有几个骑自行车的人飞快掠过。
初秋的风带着凉意,吹在她汗湿的额头上,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拢了拢衣领,把饭盒抱得更紧。每一步都踩在松动的碎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她听来如同擂鼓。
第一个路口,第二个路口。
过了第二个路口,果然看见一个简陋的茶水摊支在路边一棵老槐树下。一个头发花白、穿着黑布褂子的老头正坐在小马扎上,守着一个小小的煤球炉,炉上的铁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
摊子唯一的方桌旁,坐着一个男人。
蓝色工装,洗得有些发白,但穿得一丝不苟。他手里摊开一份《人民日报》,似乎看得很专注。但秦淮茹一眼就看到了他左眉骨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破坏了整张脸的平静。
就是他了。
秦淮茹感到喉咙发紧,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味——是她不知不觉中把嘴唇咬破了。她强迫自己挪动脚步,走到茶水摊前。
“姑娘,喝茶?”老刘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嗯……一碗。”秦淮茹的声音细若蚊蚋。她在疤脸男人对面的长凳上坐下,将饭盒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疤脸男人从报纸上抬起眼皮,目光像冰冷的锥子,在她脸上刮过。他没有说话,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粗瓷碗,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
老刘头舀了一碗淡黄色的茶水放在秦淮茹面前。她双手捧起碗,试图用碗壁的温度温暖自己冰凉的手指,但手抖得厉害,碗里的茶水漾起一圈圈剧烈的涟漪,几滴溅出来,落在陈旧的木桌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疤脸男人依旧看着报纸,仿佛秦淮茹根本不存在。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铁壶里水开的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车铃声。
他在等什么?等确认安全?还是在观察有没有尾巴?
秦淮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她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她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不往四周看,但她能感觉到,在茶水摊斜对面的杂货铺檐下,在路旁停着的板车后面,似乎有几道视线牢牢锁定着这里。
是保卫科的人。他们就在附近。
这个认知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勇气。
终于,疤脸男人折起了报纸,放在桌上。他看向秦淮茹,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
“东西。”他只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低沉。
秦淮茹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她手指颤抖着,掀开饭盒盖,用筷子夹出那个被菜汁浸染了一角的报纸包,推了过去。
疤脸男人动作极快,一把抓过报纸包,甚至没有打开检查,就直接揣进了工装内侧的口袋。整个过程不到两秒钟,熟练得令人心惊。
同时,他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扁平的、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放在桌上,推向秦淮茹。
“一百。数数。”
秦淮茹没有去碰那个布包。她的任务完成了,现在她只想立刻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然而,就在疤脸男人站起身,准备离开的刹那——
“不许动!”
“保卫科!”
几声厉喝同时炸响!
从杂货铺里,从板车后,从路旁的树干后,猛地冲出五六个人,如同猎豹扑食,瞬间将疤脸男人扑倒在地!动作迅猛,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疤脸男人反应极快,在被扑倒的瞬间,一只手竟闪电般探向怀里,似乎想掏出什么东西!但按住他的保卫科干事手劲奇大,另一人迅速拧住他的胳膊,“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男人一声压抑的闷哼,他的胳膊被反剪到背后,彻底制服。
“搜!”赵卫国从一旁快步走出,脸色冷峻。
一个干事从疤脸男人怀里搜出了那个报纸包,递给赵卫国。赵卫国撕开被油渍污染的报纸,里面是一个粗糙的木质小盒。他打开盒盖,周围几个干事都凑过来看。
只见盒内衬着柔软的棉花,中间是一个比拇指略大的透明玻璃瓶,瓶子里装着大半瓶细腻的、纯白色的粉末,在阳光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微光。
赵卫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拧开瓶盖,凑近闻了闻,没有任何气味。他用指甲挑出极微量的一点,在指尖捻了捻,粉末异常滑腻。
“这是……”旁边一个年轻干事疑惑道。
赵卫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重新盖好瓶子,沉声道:“不是面粉,也不是石灰。封存好,立刻送回厂里化验!小陈,把人铐上,带回去!仔细搜身!”
“是!”
疤脸男人被粗暴地拉起来,双手已被铐在身后。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抓的惊慌,反而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目光,死死盯住了瘫坐在凳子上、面无人色的秦淮茹。那眼神里的怨毒和恨意,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秦淮茹被这眼神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往后缩,碰翻了桌上的茶碗,残茶流了一桌。
“秦师傅,”赵卫国走到她面前,挡住了那道骇人的视线,语气稍微缓和,“你做得很好。这里交给我们,你先回厂里休息,下午正常上班。记住,今天的事,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
秦淮茹惊魂未定,只能拼命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踉跄着站起来,腿软得几乎迈不开步。赵卫国对旁边一个干事使了个眼色,那干事会意,上前虚扶了她一把,低声道:“秦师傅,我送你到厂门口。”
直到走出很远,秦淮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她不敢回头,抱着空空如也的饭盒,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在正午的阳光下,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刚刚给了她新生、又让她经历了炼狱般煎熬的工厂。
阳光依旧灼热,可她却浑身冰凉。直到走进厂区,看见熟悉的厂房和高耸的烟囱,听到车间里传来的机器轰鸣,她才像是重新回到了人间,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汹涌而出。
这不是结束。她知道。李三还在厂里,那个“王哥”还逍遥法外。但至少,她迈出了最艰难的一步,把命运从悬崖边,稍稍拉回了一丝。
当天下午,运输队休息室里。
李三正翘着二郎腿,跟几个工友吹嘘自己昨天打牌的手气,突然,休息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赵卫国带着四个面色严肃的保卫科干事走了进来,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李三。
“李三!”
李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两个干事一左一右按住了肩膀。
“你们……赵科长,这是干什么?”李三强作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颤。
“干什么?”赵卫国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个木盒,在李三眼前晃了晃,“认识这个吗?”
李三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带走!”赵卫国一挥手。
李三被拖起来时,腿已经软了,他徒劳地挣扎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不甘:“赵科长!误会!一定是误会!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别人让我转交的!是王老五!都是王老五指使的!”
他的喊叫声在休息室里回荡,工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鸦雀无声。
审讯室里,灯光惨白。
在确凿的证据和强大的心理攻势下,李三的心理防线迅速崩溃。他涕泪横流,交代了所有事情:
指使他的人叫王老五,是黑市上一个颇有门路的掮客,专门倒腾各种紧俏物资和违禁品。这次要弄出去的白色粉末,是一种从特殊渠道流出的进口高精度特种润滑剂。
“这种润滑剂,不是给普通机器用的。”李三哆哆嗦嗦地交代,“王老五说,是……是给一些精密仪器,还有……还有‘那边’的机器用的。”他含糊地指了指北边,暗示军工用途。“市面上根本搞不到,厂里也是严格控制,用在关键设备上的。一点点就值老鼻子钱了……”
王老五通过李三,买通了厂里某个能接触到这类物资的环节,搞到了这一小瓶。之所以设计如此复杂的交接,动用生面孔进行最后传递,就是为了最大限度地切割风险,防止被顺藤摸瓜一锅端。
“王老五说,风声紧,这次必须万无一失……他答应事成之后,分我三成利……”李三哭丧着脸,“赵科长,我鬼迷心窍,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这么严重啊!”
赵卫国合上笔录本,面无表情地看着瘫软在地的李三。
一瓶特种润滑剂,背后牵扯出的,恐怕远不止一个投机倒把案。这背后是否有更深的背景,是否有里应外合窃取国家重要物资的嫌疑?那个神秘的“王老五”,又藏在哪里?
厂区上空的警报似乎并未完全解除,反而拉响了更深层次的警铃。而对于刚刚从个人危机中挣脱出来的秦淮茹来说,她无意间卷入的这股暗流,其凶险程度,或许远超她的想象。
她以为的终点,或许只是另一个更复杂漩涡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