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瘴气弥漫的十万大山深处,坐落着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废弃祠堂。
蛛网如帷幔,尘埃厚可没足。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一只靠墙而立、积了不知多少年灰尘的旧纸人,那用竹篾扎成的指尖,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
仿佛一个沉睡了万古的生灵,正艰难地从僵硬的躯壳中苏醒。
“咔……咔嚓……”
令人牙酸的干裂声中,它那完全由纸和浆糊构成的身躯,竟缓缓地、一寸寸地,从墙壁上剥离,僵硬地站直了身体。
它没有眼睛,面部只有两处用淡墨勾勒出的凹陷,像是两个空洞的漩涡。
然而,这具无眼之躯,却在站定的瞬间,极其精准地转向了祠堂那扇早已腐朽倾颓的大门方向。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远方归来。
三日后,暴雨倾盆。
一个约莫十岁、衣衫褴褛的流浪少年,为了躲避山中猛兽与恶劣天气,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这座破败的祠堂。
他刚一踏入,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祠堂斑驳的四壁之上,密密麻麻贴满了上百个泛黄的纸人,它们形态各异,神态呆板,在昏暗的光线下,宛如一排排沉默的尸体。
少年惊恐地喘着粗气,本能地想要后退。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骇然发现,墙上那上百个纸人,竟不知何时,齐刷刷地扭过了头!
它们没有眼珠,只有空洞的墨圈,但那被“注视”的感觉,却比任何凶戾的目光都要刺骨,仿佛上百双无形的眼睛,将他牢牢锁定。
“鬼……鬼啊!”
少年尖叫一声,拔腿就往外冲。
然而,一只东西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脚边,拦住了他的去路。
那是一只纸鹤,通体素白,没有一丝光亮。
可就在它出现的瞬间,一段清晰无比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在少年的脑海中浮现,像是一幅凭空展开的地图,又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耳语:
“往东三里,有病母待药。”
少年猛地一怔,逃跑的念头瞬间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他的母亲,正因重病卧床,急需一味生长在悬崖上的草药,而他已经找了整整两天,一无所获。
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颤抖着低头,看着脚边那只安静的纸鹤,恐惧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震撼与希望。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
凤清漪盘坐于云端,猛然睁开双眼,瞳中愿火剧烈跳动,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来自遥远时空的异象波动。
她没有丝毫犹豫,身形化作一道流光,连夜向南方天际掠去。
当她抵达那座废弃祠堂时,已是深夜。
她没有进去,只是静立于祠堂之外的雨幕中,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的身体。
愿火之瞳穿透了重重阻碍,祠堂内的一切尽收眼底。
然而,结果却让她心头一沉。
没有灵力,没有法阵,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符文波动都不存在。
这里就是一处纯粹的凡俗废墟,那站立的纸人,仿佛只是一个巧合下的物理现象。
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极其奇特、若有若无的“共振”。
那感觉,就像是此地正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同时做梦,他们的梦境彼此交织、重叠,形成了一张覆盖天地的无形之网。
凤清漪的意识顺着这股共振,探向那只最初站起的纸人。
愿火之力小心翼翼地渗入其干枯的纸质纤维深处。
没有灵魂,没有器灵。
但在那纤维的最核心,她竟捕捉到了一段微弱到几乎快要消散的、模糊的集体心念:
“别怕……我看不见……但他们……看得见我。”
一道明悟的闪电,在凤清漪的灵魂深处炸响。
她瞬间懂了。
这些纸人根本不是自主觉醒!它们依旧是死物!
是远方,是那十二村,是那上百座城镇里,无数个正在梦中折纸、念诵童谣的孩童,他们的思念,他们的期盼,他们的“记忆”,跨越了千山万水,汇聚于此,将这些早已被遗忘的同类,“反向点亮”了!
这些纸人,成了那些孩子们投射念头的“镜子”!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道不孤,必有邻。”黑渊的声音传来,他没有看凤清漪,目光径直落在了祠堂那腐朽的门框上。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门框上一道早已模糊不清的陈旧刻痕。
那是一个字——“听”。
是当年陈九云游至此,随手刻下的印记。
黑渊闭上了双眼。
当他的指尖与那个“听”字接触的刹那,整个世界仿佛都变了。
他不再是通过神念去感知,而是真的“听”到了。
他听到了十二村里,李三娘的孙儿在梦中呓语,念着“黄纸裁,心来暖”。
他听到了边陲荒镇上,那个盲童在学堂里,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教新来的伙伴如何用心去感受纸张的脉搏。
他听到了更远的地方,商旅的儿子、学堂的学子、富家的千金、贫苦的孤儿……无数个孩子,在同一片夜空下,围坐于各自家中的灯火前,笨拙地折着纸,口中低声地、虔诚地,重复着那句从童谣里学来的话:“醒吧,我们等你。”
他们的梦境,通过那无数被焐热、被传唱的纸鹤与童谣,彼此连接,汇成了一片无边无际、波澜壮阔的“心识海”!
而此地,这座祠堂里的每一只纸人,就像是这片海洋在现实世界中的一个个坐标,一个个接收信息的终端!
黑渊猛然睁开双眼,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震撼与释然。
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凤清漪说,又像是在对这方天地宣告:
“原来不是它们醒了……是我们,一直没断。”
数日后,一个背着行囊的少年,风尘仆仆地来到了祠堂前。
正是李三娘的儿子。
他遵循着母亲临行前的嘱托,以及那一路上听来的、关于“南方纸人祠”的离奇传说,找到了这里。
他看着满墙沉默的纸人,心中虽有畏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亲切。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卷用炭笔重描过的《点灵诀》残页,笨拙地撕下一块,又从行囊里拿出自己带来的浆糊,将它郑重地贴在了正对大门的那面主墙上。
他不懂什么法诀,也不知何为供奉。
他只是按照梦里那个灰袍大哥哥的模糊印象,用炭笔在纸上画了一个蹲着扎纸的背影,然后在旁边,用自己刚学会的字,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三个大字——“扎纸爷”。
当他做完这一切,退后两步。
异变陡生!
祠堂之内,那上百只原本“注视”着门口的纸人,竟在同一时刻,发出一阵整齐划一的“咔嚓”声,齐齐转身,面向了那张刚刚贴上去的、画着背影的新画像!
那姿态,肃穆、庄严,宛如臣子朝拜君王。
就在这时,一只纸鹤从祠堂破损的屋顶悄然飞入,正是那只最初由盲童赋予“醒意”的纸鹤。
它轻巧地盘旋一周,最后,稳稳地落在了那幅“扎纸爷爷”画像的肩头,羽翼之上,泛起一圈若有若无的、温暖的微光。
凤清漪立于暗处,瞳中熄灭的愿火虽未重燃,但她却“看”得比任何时候都清楚。
她看到,整座祠堂的地基,此刻正被一股股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无形的愿力洪流反复冲刷、浸透。
这座废弃的祠堂,正在从内到外,被重塑成一座沉睡的祭坛。
只待一声真正的呼唤,便可彻底苏醒!
又过了半月,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祠堂门口,他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几乎是靠着一根拐杖支撑着,才没有倒下。
是王瘸子。
他竟拖着行将就木的病躯,跋涉千里,来到了这里。
他看到了祠堂内的景象,看到了李三娘的儿子,看到了那幅被众纸人朝拜的画像。
他瘫坐在冰冷的门槛上,浑浊的老眼中,泪水瞬间决堤。
他从怀里,颤抖着,掏出了最后一刀用油纸包好的黄纸,递给李三娘的儿子。
“你娘……你娘写的字……比谁都真。”
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话音未落,一阵山风吹过。
满墙的纸人,竟无风自动,对着门槛上这位垂暮的老人,齐齐地、缓缓地,低下了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致意。
那一刻,王瘸子再也抑制不住,嚎啕大哭。
“先生啊……您没留下名字……可他们……他们都还记得怎么敬您啊!”
当夜,天生异象,雷雨交加。
一道水桶粗的闪电,裹挟着毁灭性的天威,撕裂夜幕,轰然劈下,正中祠堂的屋顶!
轰隆!
腐朽的屋顶被瞬间劈开一道巨大的裂缝,瓦片碎裂,梁木断折。
冰冷的雨水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眼看就要将墙上那幅核心的“扎纸爷爷”画像彻底淋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上百只纸鹤,不知从何处,自四面八方冒雨飞来。
它们没有冲向雷电,也没有施展任何神通,只是以一种决绝的姿态,冲向那道裂缝,在画像的正上方,层层叠叠,彼此交错,用它们脆弱的纸质身躯,结成了一面密不透风的伞阵!
它们不动、不语、不散。
任凭狂风撕扯,任凭暴雨浸透,就那么静静地悬浮着,守护着下方那唯一的信念火种,直至天明。
雨过天晴,凤清漪缓缓走出祠堂。
她抬头,望向那被朝阳映照得金光灿烂的纸鹤伞阵,又低头看了看祠堂内虽安然无恙、却被雨水溅湿了边缘的画像。
她忽然抬手,轻轻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嘴角却勾起一抹释然的微笑。
“原来,不用看了。”
万里之外,边陲荒镇的学堂里。
那个盲童正静静地坐在窗前,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眶“望”向南方,嘴角同样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
“我知道,”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笃定地说道,“他们在修房子了。”
与此同时,在这座南方祠堂的地底深处,那条自十二村蔓延而来的、老槐树最后的一截根须,在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后,悄然化作了春泥。
一圈崭新的、肉眼不可见的年轮,在虚空中悄然成型。
年轮之内,烙印着无数个手牵着手的细小人影,他们齐齐面向东方,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了纸鹤结成的伞阵,一缕光斑,恰好落在了那幅画像的边缘。
被雨水浸泡了一夜的墙皮,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轻微呻吟,一片带着墙灰的泥块,从画像旁悄然滑落,露出了后面更加古老、斑驳的砖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