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由凡人善意点亮的灯火,其光虽微,却仿佛一粒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更高维度的道则之海中,荡开了一圈无人能见的涟漪。
这涟漪,以一种玄之又玄的方式,回应着这片天地间所有同源的呼唤。
数日之后,那座曾被百鹤结伞、神迹护持的归心院旧祠,在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中,轰然塌陷了半面墙壁。
“轰——隆!”
土石崩塌,烟尘冲天。
纸鹤结成的华盖,能御雷霆天威,却挡不住岁月自身的腐朽。
这栋老旧的建筑,终究还是走到了它寿命的尽头。
消息如风一般传开,十里八乡的村民先是愕然,随即陷入了沉默。
他们没有悲伤,也没有惊慌,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
那座祠堂是他们的念想,可念想若是只存于砖瓦,风一吹,也就散了。
然而,所有人都低估了那份被“温暖”点燃的信念。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通往山谷的小路上,就出现了第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健硕的樵夫,肩上竟扛着一棵刨去了根须、枝叶繁茂的整松!
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肉在晨曦中泛着油光,每一步都踩得地动山摇。
有人惊问他为何如此,他只是憨厚地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俺不知。昨夜梦见俺爷,他老人家就说,新家要盖了,梁柱还没着落,让我赶紧送来。”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仿佛一场无声的号令,越来越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们没有统一的组织,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地带来自己所能付出的一切。
村里的绣娘红着眼,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自己压箱底的嫁衣,将那一缕缕比金子还贵的金丝线抽出,缠在木轴上。
她说,庙里不能没有幡旗,扎纸爷爷说过,好看的东西,能让人的心情也变好。
田里最沉默寡言的农户,赶着自家那头最壮的耕牛,将一块块巨石从山涧里拖拽出来,牛蹄磨出了血,他便用布条包了,继续前行。
最让人动容的,是李三娘。
她没有带来木料,也没有金线。
她只是提着一个积满了陈年污垢的陶罐,走到了那片废墟的中央。
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将陶罐倾斜,一股股细腻、黝黑的灰烬缓缓倒入新清理出的基坑之中。
“这是灶灰,”她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庄重,“我家三代人烧饭的灶灰,都攒在这里了。先生在时,最喜欢这带着烟火气的土。”
一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看着那黑色的灶灰融入黄土,仿佛看到了炊烟,闻到了饭香,感受到了那份最朴实、最贴近生活的温暖。
云端之上,凤清漪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那双燃烧着愿火的瞳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难以言喻的震撼。
她下意识地抬手,周身法力涌动,便要出手为这新庙打下万载不朽的仙家地基。
“别动。”
黑渊的声音在她身侧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肃穆。
他拦住了她,目光却投向下方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你看。”他指向工地中央。
只见一群半大的孩童,正合力扛着一根粗大的横梁,一个个小脸憋得通红,脚步踉跄,眼神却无比坚决。
他们甚至还学着大人的模样,喊着蹩脚的号子。
“一,二,三,抬起来!扎纸爷爷……等着呢!”领头的孩子嘶声喊道。
就在他喊出“扎纸爷爷”四个字的刹那,凤清漪浑身一震。
她那双能洞察愿力的眼眸中,看到了一幅毕生难忘的景象。
千万缕!
亿万缕!
如丝线,如光雨,如星河倒卷!
无形的愿力从每一个村民身上,从他们带来的每一块木头、每一片瓦、每一根丝线上疯狂涌出,汇聚成一股浩瀚无匹的洪流。
这股洪流没有冲向任何人,而是如拥有生命般,精准地缠绕上那根即将被孩童们抬起的横梁!
它们层层叠叠,互相编织,竟在那横梁之外,构成了一道比任何仙家法阵都要稳固、都要坚韧的无形框架!
孩童们的脚步,瞬间变得轻盈。
凤清漪瞳中的愿火虽在燃烧,心头却仿佛被一道惊雷劈开,一片清明。
她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在重建一座庙宇。
这是……共业所成!
是这方圆百里,所有被“温暖”之道感染过的心灵,在共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圣地!
“我守了一世书,原来……书早就不在我手里了。”
高坡之上,黑渊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部跟随了他无尽岁月的残卷——《万归长生》,脸上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他不再试图记录眼前所见,也不再追问那伟岸存在的源头。
当世人已开始亲手“书写”大道时,任何文字的记载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缓缓翻到书卷的最后一页,那是一片亘古的空白。
他笑了笑,屈指一弹,将这页空白投入了工地上那为众人烧水做饭的熊熊炉火之中。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三尺高,金色的火光中,一行虚幻的古字一闪而逝——
“道不可书,唯行可载。”
黑渊仰天长叹,身形开始变得透明,像是晨曦中即将消散的雾气。
他存在的意义,是记录,是见证。
而此刻,他见证了“道”的真正传承。
他的使命,已然完成。
“好好盖。”
一声轻语,如风中柳絮,飘飘扬扬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而后,黑渊的身影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无人察觉他的离去,所有人都沉浸在这场史无前例的共建之中。
新庙奠基那天,王瘸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来到基坑前。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曾经盛满尘土、如今却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陶罐,亲手将其埋入最深处。
他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纵横而下。
“先生……以前,总是您给我们东西。”他哽咽着,额头重重叩在泥土上,“这一次……是我们,给您安个家。”
话音刚落,大地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震动。
嗡——
老槐树寄托在竹林中的最后一缕残魂,仿佛听到了最深情的呼唤,顺着盘根错节的根须,自地底深处狂涌而出!
它化作一道凝练无比的青气,在地基上空盘旋三周,发出一声满足的、悠长的龙吟,而后一头扎进了地基最核心的位置,与那罐灶灰、与王瘸子的陶罐,与所有人的信念,彻底融为一体。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亮工地,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只见新庙的地基四周,竟在一夜之间,自发地长出了一圈翠绿的新竹!
它们挺拔、坚韧,环抱着整个殿堂的雏形,宛如一队队最忠诚的、沉默的卫兵。
三个月后,新庙落成。
它没有牌匾,没有钟鼎,更没有威严的神像。
整座庙宇最核心的,只有进门正对的那一面墙壁。
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来自各地的纸人、纸鹤,以及孩童们用炭笔画下的、歪歪扭扭的涂鸦画。
这里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他们每日来此打扫,给墙上的“伙伴们”讲故事,教新来的孩子如何折叠最简单的纸青蛙。
李三娘的儿子,那个曾经有些木讷的青年,成了这里的第一位“讲梦人”。
每天傍晚,他都会坐在门槛上,为围坐一圈的孩童,讲述那些他从村民口中收集来的、关于“扎纸爷爷”的零碎记忆。
凤清漪在山谷中逗留了三个月,直至新庙彻底融入了村民的日常。
临走前,她最后一次来到庙中。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堵热闹非凡的纸墙,触到了一只用硬黄纸扎成的、有些冰冷的小手。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离开的刹那,那只纸手,竟缓缓地、温柔地合拢,轻轻回握了她一下。
凤清漪先是一怔,随即展颜一笑,那笑容如冰雪初融,又如愿火般温暖。
“是啊,”她轻声呢喃,“你们已经……不需要我了。”
她转身离去,步履是从未有过的轻松与坚定。
庙宇静静地矗立在夕阳的余晖中,墙上的纸人纸鹤们沐浴着金光,仿佛在目送她的远去。
夜幕降临,山村陷入沉睡,新庙里没有任何灯火,只有无边的黑暗与寂静。
它就像一个刚刚诞生、尚未睁开双眼的生命,静静蛰伏着,等待着一个特定时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