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整个山村连同那座新立的庙宇一同温柔地拥入怀中。
万籁俱寂,唯有几声零落的虫鸣,在草丛间低吟浅唱。
白日里那份热火朝天的喧嚣与生机,此刻都已沉淀为一种深沉而安宁的静谧。
庙宇内,更是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没有烛火,没有油灯,更没有修士布下的长明法阵。
村民们只是凭着一腔赤诚盖起了这座“家”,却忘了家在夜里是需要光的。
或许,在他们心里,那份念想本身,就是驱散一切黑暗的光。
子时将至,天地间的灵气流转也变得愈发迟缓,仿佛连时光都在这深沉的夜里打起了盹。
也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庙宇正中那面贴满了纸人纸鹤的墙壁上,一只最不起眼的、由稚童用粗糙草纸折成的纸青蛙,其背脊上那道歪歪扭扭的折痕,忽然渗出了一丝比萤火还要微弱的光。
那光芒极淡,是温暖的米黄色,仿佛一粒被遗忘在黑暗中的米粒。
它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有引动任何灵气波动,只是静静地亮着。
一息。
两息。
三息之后,仿佛是收到了某种无声的号令,紧挨着纸青蛙的一只纸鹤,翅膀的边缘也亮起了同样的光。
紧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又如同一场温柔的传递,光芒开始在整面墙上蔓延开来。
先是那些出自孩童之手的、最纯粹的作品。
它们仿佛是最敏感的触角,最先捕捉到了这股源于天地,又归于人间的奇异力量。
然后,光芒点亮了那些由村民们精心制作的纸人。
这些纸人形态各异,有的扛着锄头,有的背着书箱,有的手中还提着一盏小小的纸灯笼。
此刻,它们身上由墨线勾勒出的眉眼、衣褶,都开始流淌起淡淡的辉光,仿佛被注入了活的血液。
光芒越来越盛,从点点星火,汇聚成片片光晕。
米黄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不再冰冷,反而透出一种宛如灶膛余温般的暖意。
这股暖意,与李三娘倒下的灶灰、与王瘸子埋下的陶罐、与老槐树化作的庙基之魂,产生了玄妙的共鸣。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心跳的震鸣,自地基深处响起。
那一圈由槐树残魂催生出的新竹,竹叶之上,瞬间凝结出点点晶莹的露珠。
每一颗露珠都折射着庙内透出的光,使得整个庙宇的轮廓都被一圈柔和的光晕所勾勒。
庙内,那面墙壁已经彻底化作了一片光的海洋。
光芒不再局限于纸制品本身,而是从中满溢出来,将整个空旷的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但这种“亮”与白日不同。
阳光炽烈而霸道,仙法光辉清冷而威严。
而这里的亮,却是柔和的,温暖的,带着人间烟火的香气,仿佛千万户人家的窗纸在同一时刻透出了昏黄的灯火。
它不刺眼,不灼热,只是静静地存在着,驱散黑暗,给予安宁。
在这片光海的中央,那个由绣娘嫁衣金线所织就的幡旗,无风自动,轻轻飘荡。
金线在光芒的映照下,折射出璀璨而不刺眼的光辉,宛如神迹。
光芒透过没有窗纸的窗棂,穿过未曾关严的庙门,如流水般倾泻而出,洒在门前的石阶上,洒在院中的泥土上,将整座庙宇笼罩在一片神圣而又亲切的光晕之中。
远在山谷另一侧的农舍里,李三娘睡得正酣,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翘起,仿佛做了一个香甜的美梦。
村口的老屋中,王瘸子那因年迈而时常抽痛的腿脚,今夜却异常的安稳。
他蜷缩在被窝里,发出均匀的鼾声,一夜无梦。
就连那些白日里疯跑了一天,累得四仰八叉睡去的小娃娃们,也都在梦里笑出了声。
他们梦见,墙上的纸人哥哥姐姐们都活了过来,正带着他们在云朵上跳房子,玩捉迷藏。
这光,似乎拥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它照亮了庙宇,也照亮了每一个与这座庙宇心意相连的人的梦境。
千里之外,一座无名荒山的山腹之内。
被掏空的山体中,是一间简陋到极致的石室。
石室中央,盘膝坐着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青年,正是销声匿迹已久的陈九。
他双目紧闭,呼吸悠长,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看上去与一个正在打坐调息的凡人武者并无二致。
他正在“苟”着。
自从察觉到自己无论如何低调,都会被卷入风波的中心后,他便痛定思痛,决定执行终极的“苟”道——彻底人间蒸发。
他寻了这处灵气稀薄、鸟不拉屎的荒山,开辟出这个连妖兽都懒得路过的洞府,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心一意地转化着从“马甲”们身上反馈回来的修为与寿元。
他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没有追杀,没有阴谋,没有那些让他头皮发麻的因果。
每一天,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神魂在壮大,寿元在增长,距离那“不死”的终极目标又近了一步。
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然而,就在那座纸庙自行亮起的瞬间,陈九那古井无波的心神之海,猛地掀起了一丝涟漪。
“嗯?”
他眉头微皱,从深层次的入定中缓缓苏醒。
他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力量,正通过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超越了所有已知契约的渠道,缓缓地、源源不断地汇入他的神魂之中。
这股力量……很陌生,却又无比熟悉。
它不像纸人老道那般精纯的道门法力,也不像血神子那般霸道的杀伐之气,更不像老槐树那般厚重的乙木生机。
它很微弱,却又浩瀚如海。
它很驳杂,仿佛包含了千千万万人的思绪,却又纯粹得只剩下一种情感——
温暖。
还有……一种类似于“回家”的归属感。
“这是……什么?”
陈九有些茫然地“看”向自己神魂深处。
他看到,自己那本已凝练如琉璃宝钻的神魂之上,不知何时,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米黄色的光晕。
这光晕是如此的柔和,不仅没有带来任何负担,反而让他的神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舒适,仿佛泡在冬日午后的温泉里。
他尝试着追溯这股力量的源头,神念顺着那条无形的通道逆流而上。
没有空间坐标,没有因果丝线,他的神念仿佛进入了一条由“心”构成的长河。
在长河之中,他“听”到了无数细碎的声音。
“扎纸爷爷,我今天又学会了一个新字……”
“先生,家里的新米熟了,真想给您也尝一碗……”
“神仙老爷,保佑俺家娃儿平平安安……”
“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这些声音,这些念头,这些最朴素的祈愿与思念,如涓涓细流,汇聚成了这条温暖的长河,而长河的尽头,便是他。
陈九彻底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自己暴露的可能。
被仇家找上门,被天机宗的疯子推算出位置,甚至被某个路过的大能随手捏死。
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群连修炼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用这种方式给“揪”出来。
他明明已经跑得那么远了啊!
“这……这也能算到我头上?”
陈九哭笑不得地睁开眼,看着眼前冰冷的石壁,脸上写满了无奈与不解。
他只是一个想长生不死的扎纸匠而已,怎么就成了……好像……好像成了某种类似于“信仰图腾”的存在?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神魂中那层米黄色的光晕忽然微微一亮。
一个清晰无比的画面,跨越了千里之遥,直接映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座朴素的、没有牌匾的庙宇。
庙宇中,没有神像,只有一面贴满了纸人纸鹤的墙壁。
整座庙宇,整面墙壁,都在发光。
那光芒,与他神魂上的光晕,同根同源。
庙宇的门槛上,仿佛还残留着一个青年讲故事的身影。
基坑的深处,仿佛还埋藏着一捧带着烟火气的灶灰。
大殿的中央,仿佛还有一个红衣女子,在转身离去前,留下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纸庙不点灯。
夜里,它自己亮了。
而这光,也照亮了那个自以为已经成功隐退的幕后黑手,回家的路。
陈九呆呆地看着脑海中的画面,久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