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7章 转圜之机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新任天枢院编修、榜眼虞正武奉命送来整理文书,静立一旁等候。
他聆听二人所言,目光闪烁,忽而开口,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院主,李侍郎,晚辈方才听闻,忽有一思,或可于此死局中,另辟一蹊径,甚至反客为主?”
宗李二人皆是一怔,看向这新进的年轻人。宗天行道:“正文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虞正文近前一步,目光灼灼:
“陛下,院主,侍郎。此次协议,是我大夏‘借’粮三十万石于银西,再由银西‘赠’与会宁。关键正在于此‘借’字!会宁国内今岁饥荒,粮食短缺,必日夜期盼此批粮秣。若银西迟迟未能交付,会宁必然反复催逼银西,而银西受逼,则必转头向我大夏催讨!”
他顿了顿,见二人凝神细听,续道:“届时,我朝便可顺势提出:既然会宁急需此粮,为何还要经银西中转,徒增周折与风险?不若由我大夏遣使,押运粮船,直接沿夺淮入海之黄河故道,北上送至会宁中都或河南之地!
如此,会宁能更快得粮,解其燃眉之急,我朝亦省去诸多麻烦。而要达成此直接交付,会宁就必须首先承认我大夏与银西之邦交,正式允准此次交易,乃至日后常态往来!否则,名不正则言不顺,粮船何以北上?此乃以粮为饵,逼会宁不得不吞下承认银夏交往之钩!”
一席话,如拨云见日!宗天行与李清华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震惊与激赏!
“妙啊!”宗天行击节赞叹,“此计迂回曲折,却正打中会宁粮荒之软肋!将其渴求之物与其不得不做之让步捆绑,阳谋逼其就范!正文之才,洞见万里!”
李清华亦抚掌:“不仅可解当前运马之困,若成,更是打破外交僵局,迫使会宁默认西北新格局之良机!此策大善!”
二人再无犹豫,当即携虞正武,连夜叩阙请见。
皇帝已经歇息,闻报即刻召见。烛影摇曳中,听罢虞正武条分缕析的陈奏,皇帝阴沉已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锐利的光芒。
“好!好一个‘借粮逼认’之策!”
皇帝站起身,在殿中缓缓踱步,“虞卿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庙谟之算,察见渊鱼,实乃国士之才!此计甚合朕意!便依此行事,双线并进:明面高原借道照常进行,以为实保马匹之底牌;暗里以此策运作,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收奇效之功!”
“陛下圣明!”
三人躬身领命,殿外夜色深沉,却似有一线曙光破暗而来。
就在大夏朝堂定策的同时,会宁国都也得到了银夏秘密交易的确切消息。
参知政事霍炎武将密报放在案上,对丞相谷清臣冷笑道:“谷相请看!夏人与银西果然勾搭上了!三千匹好马!若让其得逞,后患无穷!”
谷清臣长叹一声:“银西鼠目寸光,夏人狡诈……然其输送必经我境,我已下令临洮、秦凤诸路,严加盘查,绝不放任何银西贡马或疑似马队过关!”
“不够!”
完颜匡眼中凶光毕露,“光是防守不够!要主动出击!我已得陛下密旨!”
他压低声音,“着令凤翔、临洮一线的‘铁浮屠’精锐,扮作巡边游骑,但遇可疑大队人马,尤其是银西方向来的,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必要时……可越境‘追剿马贼’!总之,决不能让一匹马,落入夏人手中!”
兵分两路,宗天行带着蓝天蔚,和叶梦林,一百名使团和五十名天枢院好手,拿着礼物,去见赞普,而李清华,也持国书,去银西去见唐天武。
十日,于帝京不过弹指,于西北边陲,却漫长得如同熬油。
银西国主唐天武,终究是先将那二十万石粮食,依约送入了会宁境内。会宁边关守将验收入库,快马急报入京。
然而,预期的三十万石之数赫然短缺,令会宁朝堂刚升起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
“三十万石!还有三十万石何在?!”
会宁皇帝的声音在御书房内带着压抑的怒火,扫视着谷清臣与霍炎武。
质问的国书以最快速度递至银西落日城。唐天武的回复来得不紧不慢,却字字如针:
“敝国小邦,连岁用兵,仓廪实已空虚。此番援助上国,心有余而力不足。所幸南朝大夏念及邻谊,愿以三十万石粮,易我骏马二千五百匹。故所缺之粮,实由大夏代付。然马匹交付,需借道贵国境内,方可抵达夏地。望上国体谅,开通关隘,允我马队过境,则粮秣之数立时可全。”
“混账!”
会宁国主暴怒,将银西国书摔在地上,“唐天武这老匹夫!竟与南夏唱起了双簧!以我急需之粮,逼我资敌之马!天下岂有此理!”
谷清臣皱纹深刻的脸上面无表情,缓缓道:
“大王息怒。银西这是阳谋。他们料定我急需粮食,不敢真与之翻脸。这三十万石,是饵,也是枷锁。”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南夏得到那二千五百匹马?甚至日后他们还可借此通道,源源不断?”
“自然不能。”
谷清臣摇头,“然强逼银西,彼必以‘粮已由夏代付,吾亦无法’为由推诿。粮食在夏人手中,银西亦是无粮可交。”
僵局,就此形成。
会宁催粮,银西推诿,皆言症结在于“借道”。中都城内的粮价一日三涨,民间饥馑之象渐显,朝堂之上的压力也与日俱增。会宁国主的耐心在持续十日的扯皮中消耗殆尽。
御前会议上,气氛肃杀。
霍炎武依旧坚持强硬:“陛下!绝不可让步!一旦承认夏银交往,开放通道,后患无穷!可令边军加大压力,甚至纵兵小规模越境掠扰,看那唐天武能撑到几时!”
谷清臣沉吟良久,却提出了另一条路:“陛下,强压恐生变。银西疲敝,若逼之太甚,其或彻底倒向南夏,则我失去屏障,更为不利。老臣以为,或可绕过银西,直接与南夏交涉。”
“直接与南夏交涉?”会宁国主眸光一闪。
“正是。”
谷清臣道,“令南夏将其代付的三十万石粮,不必经银西之手,直接由我指定的漕运路线——譬如自其淮南粮仓启运,沿夺淮入海的黄河水道,北上输送至我河南或山东之地交割。如此,我可迅速得粮,解燃眉之急,亦无需涉及银西马队过境之事。”
此议一出,众臣议论纷纷。直接与夏交易,虽得实利,却有损国体颜面。
就在这时,礼部尚书陈和上,出列躬身,声音沙哑却清晰:“陛下,谷相之议,臣以为可行,然尚需补充。”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他。陈和上继续道:“直接运粮,我能得实利,然亦等于变相承认了夏银之间有我所不知的交易。既然遮羞布已无需存在,不若更进一步!”
他抬起眼,眼中闪烁着老吏般的精光:“我可同意南夏运粮,但必须附加一个条件:即我朝正式行文,承认银西可遣使携国书赴夏,商讨‘以马易粮’之事。换言之,我承认其双方建交之事实。”
“什么?!”
会宁国主几乎跳起来,“陈尚书!你这不是开门揖盗吗?!”
陈和上面不改色:“萧王爷稍安勿躁。老臣话未说完。承认,是为了将主动权抓回手中。我承认其建交,允其商讨易粮,甚至表面上亦可答应其‘借道’之请——”
他话锋一转,透出几分冷厉:“然,具体如何‘借道’,路线如何划定,关卡如何查验,护卫人数几何,停留时日几何……这其中可供操作的余地,岂非尽在我手?我大可予其一道狭窄、艰险、绕远之路线,沿途设置重重关卡的‘礼仪性’检查,拖延其行程,消耗其马匹体力人力。甚至……沿途若遭遇些‘不明马匪’袭击,损失些许,又与我朝廷何干?我只答应借道,可未保证其一路平安!”
他嘴角露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意:“如此,粮,我拿到了,解了中都之困。而南夏能否顺利得到马匹,能得到多少完好的马匹,却要看我脸色,看我心情。
此乃明予实夺,阳允阴违之计。既能得眼前之实利,又能扼其后手之咽喉。岂不胜过如今这般僵持不下,空耗时日?”
殿内一片寂静。会宁国主张了张嘴,竟一时无法反驳。谷清臣微微颔首。
“准奏。”
皇帝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就依陈爱卿之策。着礼部即刻草拟国书,发往南夏与银西。准其直接运粮北上,亦……准银西遣使赴夏,商讨易粮之事。具体细节,由陈爱卿与兵部、沿途各路总管磋商拟定。”
“臣,领旨!”陈和上深深躬身,垂下的眼帘掩去了眸中一切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