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清河市委大楼七层还亮着三盏灯。
沈墨办公室的白板上画满了图表和箭头——左边是“协同发展示范区”的申报路线图，右边是产业基金试点工作的进度表。两张图在中间交汇，形成一个醒目的时间节点：12月31日。
那是省委要求提交示范区总体方案的截止日期。
手机震动，李哲发来微信：“方案框架出来了吗？省里明早开专题会。”
沈墨回复：“初稿已完成，发您邮箱了。”
他按下发送键，文档传输进度条缓缓移动。电脑屏幕上，这份名为《清河-临港协同发展示范区建设总体方案（征求意见稿）》的文件，足足有一百二十七页。
从接到任务到拿出初稿，只用了七十二小时。
三天前，省委召开区域协同发展推进会。会议开到一半，主持会议的常务副省长突然点名：“清河的代表在吗？”
沈墨举手。
“沈墨同志，你们那个协作带，能不能再往上走一步？”副省长看着他，“省委研究，想以清河-临港为样本，打造一个跨市域的协同发展示范区。不是项目合作，而是规划同编、交通同网、产业同链、服务同享的深度融合。你们敢不敢接这个任务？”
全场目光聚焦过来。
沈墨站起身，只回答了三个字：“敢，能接。”
这三个字，换来了今天的白加黑、五加二。
文档传输完成。沈墨起身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窗外，城市的夜景璀璨如星海。远处临港方向的天空泛着微光——那是港口的灯火，二十四小时不熄。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视频通话请求。来自顾晓梦。
沈墨接通。屏幕里，顾晓梦坐在一间简洁的办公室里，背景是省金控集团的大楼夜景。
“还没睡？”她问。
“你不是也没睡。”
“刚开完会。”顾晓梦揉了揉眉心，“省里正式下文了，要在全省推开产业基金穿透式监管试点。清河是第一批，要求三个月内出经验、出模式、出标准。”
“压力很大？”
“大，但也值得。”顾晓梦调整了一下镜头，“沈墨，我看到了你们示范区的申报文件。方案里提到要设立‘示范区产业发展基金’，规模三十亿。这个基金如果成立，会由省金控托管。”
沈墨心头一动。三十亿的基金，如果完全按照新的监管模式运作，将成为一个标志性样本。
“你想托管这个基金？”
“不止托管。”顾晓梦眼神锐利，“我要让这个基金成为全省的标杆。所有流程全部上链，所有决策全部公开，所有投资全部可追溯。如果成功了，其他地市的基金就得跟着改。”
“阻力呢？”
“很大。”顾晓梦实话实说，“集团内部有反对声音，说太透明会吓跑投资人。但省委主要领导批示了八个字：‘大胆试验，做出样板’。有这八个字，我能扛住。”
沈墨点点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示范区的金融配套，将直接由顾晓梦这样的改革派操盘。这是最好的机会，也可能是最后的窗口期。
“对了，”顾晓梦想起什么，“你方案里提到要推动两地‘规划同编’。这个难度最大，涉及到国土空间规划、产业布局、生态红线，每一条都牵动利益。”
“已经开始了。”沈墨走回白板前，调转摄像头，“你看这张图。”
白板上画着清河和临港的地图，中间用红线标出了三条交通廊道、四个产业集聚区、两个生态共建带。
“我们组织了联合规划专班，两边各出十个专家，封闭办公。”沈墨说，“第一轮就吵翻了——临港想把汽车产业布局到靠近清河的片区，清河想把电子信息产业延伸到临港。两边都想把高附加值的产业留在自己地盘。”
“最后怎么定的？”
“还没定。”沈墨苦笑，“但有个原则：不再搞同质化竞争，而是按产业链分工。比如汽车，整车放在临港，关键零部件放在清河；电子信息，研发设计放在清河，制造封装放在临港。用市场机制引导，而不是行政命令划分。”
顾晓梦若有所思：“这个思路对，但执行起来会很难。地方保护主义不是一天形成的。”
“所以需要省级层面的强力推动。”沈墨说，“方案里我们建议，成立由省领导挂帅的示范区建设领导小组，赋予跨市域的协调权限。没有这个，规划同编就是一句空话。”
视频那头沉默了几秒。
“沈墨，”顾晓梦忽然说，“你知道为什么省里突然要搞示范区吗？”
“为什么？”
“两个原因。”顾晓梦压低声音，“第一，中央近期要出台区域协同发展的新政策，省里需要提前布局，争取试点。第二，也是更重要的——有人想用示范区这个平台，推动更深层次的改革。比如，跨市域的土地指标交易、税收分享、环境补偿。”
沈墨眼神一凝。这些都是改革深水区的硬骨头。
“如果示范区能在这几个领域突破，那就不只是清河和临港的事，而是全省甚至全国的事。”顾晓梦说，“所以你这份方案，不仅要写清楚要做什么，更要写清楚怎么做、谁来做、做不成怎么办。”
“我明白了。”
“还有，”顾晓梦看了看时间，“许半夏那边怎么样？我听说她的法律服务中心挂牌了。”
“很忙。”沈墨说，“每天接待十几家企业，大部分是合同纠纷。但有了两地司法局的联合机制，处理效率提高了不少。她现在在起草《示范区商事纠纷快速调处办法》。”
“让她也参与进来。”顾晓梦建议，“示范区的制度设计，法律保障必须前置。很多改革突破需要法律授权，这个她专业。”
挂断视频，沈墨坐回桌前。他打开方案文档，在“保障措施”章节里加了一条：“建立示范区法律顾问团，为制度创新提供法律支撑。”
时钟指向凌晨一点。
办公楼里寂静无声，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微弱的气流声。沈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七十二小时，一百二十七页，三十亿基金，跨市域协调……这些数字和概念在脑海里盘旋。
他想起三年前，在玉泉县那个简陋的办公室里，他拿着山区管网改造的方案，一遍遍解释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去帮几个偏远的村子。
那时候的他，想的只是解决一个具体问题。
而现在，他要设计的是一座桥——连接两座城市、两种体制、多个利益主体的桥。这座桥能不能建成，不仅关系到清河和临港的未来，还可能影响整个省的改革进程。
责任重如山。
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沉重，反而有种久违的兴奋。就像登山者看到更高的山峰，那种挑战未知的本能被唤醒了。
手机震动，许半夏发来消息：“还在加班？我给你炖了汤，放在服务站冰箱里，自己来热。”
沈墨回复：“马上来。”
他关掉电脑，收拾东西。走出办公室时，走廊的声控灯次第亮起，又在他身后次第熄灭。
下楼，开车。深夜的街道空旷安静，红绿灯规律地变换着颜色。
服务站还亮着灯。许半夏果然在，正在整理案卷。见他进来，指了指角落的微波炉：“汤在冰箱里，自己热。”
沈墨热了汤，端到桌前。是山药排骨汤，炖得很入味。
“你也没睡？”他问。
“几个案子明天要开庭，再准备准备。”许半夏头也没抬，“示范区的方案写得怎么样了？”
“初稿出来了。”沈墨喝了口汤，“半夏，顾晓梦建议让你参与示范区的制度设计，特别是法律保障部分。”
许半夏放下笔：“需要我做什么？”
“起草一份《示范区改革创新容错纠错实施办法》。”沈墨说，“示范区要试很多东西，有些可能突破现有规定。需要有一套机制，既鼓励大胆试，又防止乱作为。”
许半夏想了想：“这个有难度。容错的标准怎么定？纠错的程序怎么走？都要仔细设计。而且，需要省人大授权。”
“所以需要你这样的专家。”沈墨看着她，“半夏，这不是普通的法律文书，而是为改革者护航的规则。写好了，能保护很多人；写不好，可能让人束手束脚。”
许半夏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我下周拿出初稿。但沈墨，有件事你得有心理准备——示范区的法律框架，一定会触动某些人的利益。到时候，攻击可能不止来自官场，还会来自学界、媒体。”
“我知道。”沈墨喝完最后一口汤，“但改革就是这样，你要动别人的奶酪，就得准备好被人咬。”
窗外传来洒水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这座城市在深夜里依然有人值守，依然在运转。
许半夏合上案卷：“汤够吗？不够我再炖。”
“够了。”沈墨站起身，“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
“沈墨。”许半夏叫住他。
“嗯？”
“不管多难，我都在。”她说得很简单。
沈墨点点头，推门离开。
夜风吹来，带着初冬的寒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隐约可见。
但没关系。
星光再微弱，也能照亮前行的路。
而他们要走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