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还在下,陈砚舟站在破屋门口,伞尖滴水,在地上积出一圈湿痕。他没再往前走,也没回头。老太监敲了七下茶碗盖,那声音像钉子,一根根敲进他脑子里。
屋里灯昏,苏怀镜躺在角落草席上,呼吸平稳。她耳垂上的翡翠耳钉闪了一下,像是沾了水光。陈砚舟盯着那点绿,想起老太监说的话——“别信戴银针的女人”。
他抬脚进了屋,黑伞收起靠在门边。雨水顺着袖口流下来,滴在泥地里。
“你刚才说的,我娘是公主?”他开口,声音比自己想的还要哑。
老太监坐在门槛上,背对着灯。他没回头,只是把茶碗放在膝头,慢吞吞地掀开左臂的衣袖。
皮肤露出来的时候,陈砚舟瞳孔一缩。
那条手臂上全是纹路,暗红发紫,像干涸的河床,又像烧过的纸。纹路不规则,却隐隐能连成一片,和他笔记本里画过的那些残图极为相似。
“这是血纹。”老太监说,“不是刺青,是活的。每一道,都是死过一次的人留下的记号。”
陈砚舟没动。
“三十年前,朝廷要找能承受血纹的人。三百个孩子被送进地底,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九个。我们是守碑人,也是试验品。”老太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们管这叫‘偃武令’,说是禁兵器、平江湖。其实呢?是在筛人。谁体内有反应,谁就是‘容器’。”
“我不是容器。”陈砚舟说。
“你现在不是。”老太监抬头看他,“但二十年前,你是唯一一个没被选中的。”
屋外雷声滚过,闷得像压在屋顶。
陈砚舟忽然觉得手腕发烫。那道旧疤像是被火燎过,一阵阵往上窜热。他下意识摸过去,指尖碰到皮肤,竟有点发黏。
“你爹是你娘从宫里带出来的。”老太监声音低下去,“他是守龙人,世代看管龙脉入口。你娘是先帝的妹妹,爱上他,私逃出宫。朝廷追了三年,最后在一场大雨里,把他们堵死了。”
陈砚舟喉咙发紧。
“那天晚上,他们在地窖藏了你。你娘把你裹在布里,贴着墙角。你爹拿着刀守在门口,你娘手里攥着玉牌,站在雨里等援兵。”老太监顿了顿,“没人来。他们知道活不了,就把命格改了。”
“改命格?”
“用血经封魂。”老太监说,“你娘把你的一部分魂魄抽出来,封进《血经残卷》。她说,只要你不碰真相,就能当个普通人。可一旦你开始查,记忆就会回来。”
陈砚舟忽然想起那些梦。
暴雨,巷子,两个背影站在雨里,男人回头看了眼地窖,女人手中玉牌亮了一下。他一直以为那是幻想,是压力太大产生的错觉。
原来那是真的。
“所以……我不是失踪三年的母亲的儿子?”他问。
“你是。”老太监看着他,“但她不是为了躲你,是为了救你。她留下血书,就是为了引你走上这条路。她知道,只有你能走到这一步。”
陈砚舟笑了下,笑得很轻。
“你们都在等我。皇帝要我填龙脉,陆玄冥要我觉醒血纹,李存功想拿我换命……”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可你们谁都没问过,我想不想。”
老太监没说话。
屋外又是一道闪电,照得窗纸发白。
就在那一瞬,陈砚舟眼前突然一黑,又猛地亮起。他感到一股热流从心口炸开,直冲脑门。他踉跄一步,扶住墙,指节发白。
手腕上的疤彻底烧了起来,皮肤下像是有东西在动,顺着血脉往手臂爬。
他低头看去,那道旧伤不知何时裂开了一线,渗出一点血珠。血不是红的,是暗金色,带着微光。
老太监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他。
“来了。”他喃喃,“血纹认主了。”
陈砚舟喘着气,视线模糊了一瞬。他看见自己手臂上浮起一道红痕,蜿蜒如蛇,和老太监臂上的纹路几乎一模一样。
“我不是容器。”他咬着牙,“我是谁?”
老太监没回答,只是抬起手,把茶碗举到灯下。
碗底龙纹清晰可见,盘龙缠柱,龙头朝下,爪缺一指。
下一秒。
“啪。”
茶碗从中裂开,两半碎片落在地上,断口整齐,像是被刀切过。
老太监低头看着碎碗,手指微微发抖。
“这碗,三十年前就该碎了。”他声音沙哑,“只有血纹本源靠近时,它才会断。不是因为年头久,是因为命格相冲。”
陈砚舟盯着地上的碎片。
他忽然明白过来。
这不是筛选容器的工具。
这是钥匙。
而他,才是开锁的人。
“你说我娘把血纹本源封进了我的命格?”他问。
老太监点头:“她不是为了让你继承什么,是为了让你毁掉它。血纹不是力量,是诅咒。每一代觉醒的人,都会疯,会杀,会毁一切。她不想你走这条路。”
“可我已经走了。”
“那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老太监抬起头,“一个是顺着他们安排的路走,去龙脉口,让他们把你剖开,取出血纹本源,换天下太平。另一个是……”
“另一个是什么?”
“毁掉所有碑。”老太监说,“让血纹彻底消失。但你要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你也会死。”老太监看着他,“血纹本源在你身上,你活着,它就不灭。你死了,它才真正断绝。”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苏怀镜在角落翻了个身,发出轻微的响动。她眉头皱了一下,像是做了噩梦。
陈砚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那道血纹还在动,像是活的一样。他感到它在呼唤什么,在牵引他往某个地方去。
他忽然想起母亲血书背面的那行小字。
“血纹现,天下劫。”
原来不是警告别人。
是写给他的。
他才是劫。
“你说我娘希望我活着离开?”他问。
老太监点头:“她不要你成为英雄,也不要你背负什么使命。她只希望你活下去,像个普通人那样,吃饭,睡觉,走路,看天。”
陈砚舟笑了下。
这次笑得有点涩。
“可我已经回不去了。”他说,“从我在考场看见那道红痕开始,从我用黑伞刺穿第一个偃武使开始,从我发现我妈是公主开始……我就再也回不去了。”
老太监没说话。
屋外雨声渐小,风却更冷了。
陈砚舟走到苏怀镜身边,蹲下身。她脸色有些发白,呼吸浅而急。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温度正常。
但他注意到,她腰间的银针囊袋开了条缝,一枚银针露在外面,针尖发黑。
他心头一跳。
“她说过,引纹散不能多用。”老太监在身后说,“用了三次以上,身体会变成血纹的引信。她已经用了四次。”
陈砚舟手指一顿。
“什么意思?”
“意思是……”老太监低声说,“她现在不只是解药。她是活体信标。谁都能顺着她的气息找到你。”
陈砚舟盯着那枚黑针,忽然想起她在御花园扬出药粉的样子。那时她已经快撑不住了,却还是完成了动作。
她知道后果吗?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慢慢收回手,站起身。
“你刚才说,我有两个选择。”他背对着老太监,“一个是去龙脉口,被他们剖开。一个是毁掉血纹,然后死。”
“对。”
“有没有第三个?”
老太监沉默了很久。
“有。”他终于开口,“你可以把血纹传出去。”
“传给谁?”
“传给愿意替你死的人。”老太监说,“只要你找到那个人,血纹本源就能转移。你活,他死。”
陈砚舟转头看他。
“你愿意吗?”
老太监笑了下,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
“我这条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他说,“但我不能接。守碑人的血,承不了本源。只有至亲,或者……至恨之人。”
陈砚舟没再问。
他走到门边,拿起黑伞。伞骨冰冷,握在手里却有种熟悉感,像是长在身上的一部分。
他拉开门。
雨还没停,但小了很多。
他站在门口,没有迈出一步。
“我娘还说过别的吗?”他背对着屋内,“除了别信穿紫金袍的人,还有别的吗?”
老太监坐在那里,手里捏着半块碎瓷。
“她说过。”他低声说,“如果有一天你看到自己的血是金色的,那就说明……你已经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