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陈砚舟贴在冷宫外墙的青砖上,盯着那扇刚合上的小门。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是油灯没点稳。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掌心蹭过额角那道旧疤,手指微微发紧。
老太监进去了,背着苏怀镜。
他没跟进去,也不敢走开。刚才那一串脚印从药房一路通到这儿,湿漉漉地印在石板上,现在已经被雨水冲得只剩几块深色痕迹。他蹲下身,摸了摸墙根的排水沟,指尖沾了点泥,颜色偏黑,像是混了灰烬。
这地方不该有火。
他绕到后墙,发现一段塌了一半的矮墙,底下有个狗洞大小的缺口。他弯腰钻进去,鞋底踩在枯叶堆上,发出一声轻响。刚抬头,就看见院中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站着个人影。
是老太监。
他正把苏怀镜轻轻放在一间破屋门口,动作慢得像怕惊醒什么。然后他转身,端起地上一个粗瓷茶碗,吹了口气,喝了一口。
陈砚舟屏住呼吸,贴着墙根往前挪。他的伞握在手里,伞骨已经半张,刀刃藏在袖口。距离还有十步,九步……他踩到一根干枝。
“咔。”
老太监猛地回头,手一扬,茶碗直飞过来。
陈砚舟偏头想躲,但太快了。瓷碗砸在额角,热流瞬间顺着眉毛滑下来,糊住一只眼睛。他踉跄后退两步,抬手一抹,满掌是血。
碎瓷片散了一地。他低头去看,一块较大的碎片翻着面,底下刻着一道纹路——盘龙缠柱,龙头朝下,龙爪缺了一指。
和他怀里那块偃武使令牌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心跳快了一拍,伸手去捡碎片。还没碰到,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咳嗽。
老太监拄着拐杖走出来,手里换了另一个茶碗,正用盖子轻轻敲桌沿。
一下,两下,三下。
危险。
陈砚舟没动。他知道这个暗号。三年前在档案室翻到一份残卷,提过冷宫太监的联络方式。敲三下是警戒,七下才是安全。
可老太监没停。
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
第七下。
敲完,他抬起眼,看着陈砚舟,声音沙哑:“你来了。”
陈砚舟冷笑:“你认得我?”
老太监没答,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茶碗,又看看地上的碎片。他慢慢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块带纹的瓷片,举到灯下照了照。
“三十年前,这种碗有九十九个。”他说,“每一只底下的龙纹都不同。缺哪一爪,代表哪一路信差。”
陈砚舟盯着他:“那你现在拿的是哪一路?”
老太监不说话,转身走进屋里。过了会儿,他拎了个布包出来,往地上一放。布包裂了条缝,露出一角铁器——是半块令牌,样式和偃武使的相似,但材质发黑,像是铜铁混合。
“这是你爹当年带走的那一块。”老太监说,“他们说他叛国,其实他是逃命。带着你娘,抱着你,从这扇门出去的。”
陈砚舟喉咙发紧:“你说什么?”
“你手腕那道疤。”老太监忽然伸手,指向他左腕,“不是小时候摔的。那是‘烙印’。皇族血脉觉醒时,天道留下的记号。”
陈砚舟后退半步。
母亲留下的血书上只写了“血纹现,天下劫”,从来没提过什么皇族、烙印。
“你怎么知道这些?”
老太监没回答,反而问:“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你娘。”
陈砚舟沉默。
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夜里,她穿一身黑衣,站在雨里,手里拿着一块发光的玉牌。她把他塞进柜子,说了句“别出声”,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她走之前,来见过我。”老太监低声说,“她说早晚会有个人回来找答案。只要看到左手腕有疤,额头有痣,就是她儿子。”
陈砚舟摸了摸额角。那里确实有颗小痣,一直以为是胎记。
“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血纹不是诅咒,是钥匙’。”老太监顿了顿,“打开龙脉的钥匙。而你是唯一能承受它的人。”
陈砚舟笑了下:“所以你们都在等我?朝廷、玄冥、偃武司……全等着抓个‘容器’?”
“容器?”老太监摇头,“你错了。他们要的不是你。是要你体内的东西——你娘留给你的那段记忆。”
“记忆?”
“她临走前,把你的一部分魂魄封进了血经。”老太监看着他,“她说只有当你走到这里,亲眼看见这些纹路,那段记忆才会醒来。”
陈砚舟脑子嗡了一声。
难怪《血经残卷》他越看越熟,有些字迹甚至像他自己写的一样。原来那本来就是他的笔迹。
“那你为什么带走苏怀镜?”他问。
老太监转头看向破屋:“她身上有药香,但不是普通的药。是‘引纹散’的味道。能激活沉睡的血纹携带者。那个考场里的考生,就是被这味道唤醒的。”
陈砚舟想起那人刀尖划出的红痕。那种符文般的轨迹,根本不像人力所为。
“你是说……苏怀镜无意中成了诱饵?”
“她是解药,也是开关。”老太监低声道,“有人在用她的药性测试血纹共鸣。而你,是唯一的反应源。”
陈砚舟攥紧了伞柄。
所以从他踏入考场那一刻起,就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个戴面纱的考生,不过是台机器,真正操控一切的,是背后那些知道“容器”特征的人。
而老太监……他知道这么多,却装疯三十年。
“你到底是谁?”陈砚舟盯着他,“为什么帮我?”
老太监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把茶碗盖子又敲了七下。
七下。
信任。
然后他掀开自己的袖子,露出手臂内侧一道焦黑的疤痕。形状扭曲,像是一团烧糊的符纸。
“我也是守碑人。”他说,“和你爹同一批。我们九个人,守九块碑。后来碑碎了,人也散了。我活下来,靠装疯卖傻,在这冷宫熬日子。”
陈砚舟看着那道疤,忽然明白了什么。
血纹碑的守护者,都会在觉醒时留下烙印。位置不定,形状随心。
老太监的在手臂,他的在手腕。
“那你为什么要现在现身?”他问。
老太监看了眼天色。雨小了些,风却更冷了。
“因为时间到了。”他说,“三天后,日月交汇,龙脉口会开一次。他们会带你去那儿,不管你愿不愿意。”
“谁?”
“所有想改命的人。”老太监低声说,“皇帝要用你填龙脉,陆玄冥想借你觉醒血纹,李存功想拿你换活命的机会……而你娘,只希望你能活着离开。”
陈砚舟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片。龙纹在微弱的光下泛着青白,像一条沉睡的蛇。
他忽然问:“这茶碗,还能找到其他的吗?”
老太监点头:“九十九只,现存三十七。每一只都掌握在不同的人手里。有的在清武司,有的在太医院,还有一只……在皇帝书房的案头上。”
陈砚舟眯起眼:“那就是说,整个朝廷,早就被这套令牌体系连在一起了?”
“不只是朝廷。”老太监苦笑,“书院、医馆、兵营、市井……只要你见过这种纹,你就逃不开。”
陈砚舟把瓷片收进怀里,擦了擦脸上的血。
他终于懂了。
这不是江湖与朝廷的对抗。
这是从三十年前就开始布的局。一张用血脉、信物、记忆织成的网。而他,是唯一能撕开它的人。
“苏怀镜什么时候能醒?”他问。
“天亮前。”老太监说,“但她不能再碰那些药。引纹散用多了,会让她变成活体信标。”
陈砚舟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老太监叫住他,“你娘留给你的最后一句话,你想听吗?”
陈砚舟停下。
“她说——”老太监望着他,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盖过,“‘别信穿紫金袍的人,也别信戴银针的女人。只信你自己看到的纹路。’”
陈砚舟站在原地,没回头。
他知道“紫金袍”指的是陆玄冥。
那“戴银针的女人”呢?
他脑海中闪过苏怀镜低头配药的样子,手指灵活地捻着银针,耳垂上的翡翠耳钉闪着光。
他握了握伞柄,迈步走向院墙。
身后,老太监坐在门槛上,重新端起茶碗,用盖子轻轻敲了三下。
三下。
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