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下雪了。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雪,是细碎的、绵密的小雪,夹杂着湿冷的雾气,给星脊线与井字沟交汇处的这片旷野蒙上了一层薄纱。天色介于青色与白色之间,混沌未明,像一张浸了水、还未完全晾干的宣纸,洇湿着,模糊着。薄薄一层新雪覆盖在土地上,上面已经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脚印,深深浅浅,所有的痕迹,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方向,那片空地中央,那即将正式落成的碑。
巨大的碑身此刻还被厚重的木架和绳索固定着,斜靠在预先挖好的深坑旁。那是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经过石匠的精心打磨,表面光滑,在雪雾中泛着冷硬的光泽。碑身上,“星井并重”四个硕大的阴刻文字已经填入了暗红色的朱砂,在青白的天光与迷蒙雪雾的映衬下,那红色并不鲜艳,反而显得沉郁、肃穆,像一团凝固的血,又像在这苍茫雪原上,提前点亮的一盏为亡魂与新生共同指引方向的长明灯。
一队兵卒围绕着碑基,两人一组,操控着几个沉重的生铁绞盘。粗大的铁链缠绕在绞盘上,另一端紧紧系住固定碑身的结实绳索。随着带队军官一声低沉的口令,兵卒们开始发力。
“咔…咔…咔…”
铁链与齿轮咬合,发出沉重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在这被雪雾压抑了声音的旷野上,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那声音不像是在升起一块石头,更像是在用巨大的力量,将一枚象征秩序与界限的、无比沉重的星钉,硬生生钉入大地深处,宣告着某种不可逆转的完成。
碑身开始极其缓慢地、抗拒着地心引力般,一点一点地脱离倾斜的角度,向着天空,向着垂直,艰难而坚定地立起。泥土和碎雪从碑基边缘簌簌落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厉晚身着玄色铁甲,外罩暗红色战袍,身形挺拔如松。
她是整个均地过程中执剑护局之人。感受的是全局的重量。
寒风卷过雪原,吹动她战袍的下摆,也吹动她发间尚未融化的薄雪。她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鹰隼俯瞰自己刚刚划定领地的边界,扫过巍峨的并肩碑,扫过碑下肃立的兵卒,扫过远处那泾渭分明、头系青巾与赤巾的垦民人潮,最终投向更远方,那片曾经属于段氏、如今已被星牌钉死的土地,以及更远方可能仍在观望、蠢蠢欲动的其她阴影。
她想起的,是维持这“均田”大局所付出的、看不见的代价。不仅仅是段十七那喷溅的热血,那只是冰山一角。是无数个夜晚,军营中灯火通明,研判各方势力可能的反扑;是调动兵马,如同弈棋落子,将可能发生的骚乱扼杀在萌芽;是面对朝堂之上或许传来的质疑与非难时,那份需要以军功和铁腕构筑起的底气。她的“辛苦”,不在于案牍,而在于时时刻刻悬于头顶的“势”,在于维系这脆弱平衡所需要的巨大威慑力。这尊并肩碑能顺利立起,靠的不仅是霍煦庭手中的铜尺,更是她厉晚身后那百名赤甲兵卒交叉如铁棘的长戟,以及她所代表的、不容置疑的武力后盾。
这片土地终于被成功地纳入了星井并重的体系,成为了一个可以掌控的、能为朝廷提供稳定税赋和兵源的区域。潜在的动荡之源如段氏等被拔除,流民被安置,秩序得以重建。这是版图上的巩固,是统治力量的延伸。至于那些垦民脸上闪烁的希望,在她看来,是这战略成果必然带来的、值得欣慰却并非核心的附属品。民心可用,但更需以力量和秩序来引导和约束。
她的“快乐”,若有,也绝非外露。那是一种深藏在冰冷甲胄之下,看到棋局按照预定方略稳步推进,看到顽抗之敌被碾碎,看到己方力量得以增强的冷静满足。当霍煦庭宣布“界成”时,她感受到的是布局落定的沉稳;当兵卒齐刷刷甲胄触地时,她确认的是麾下力量的如臂指使。这一切,都让她对掌控更大局面的信心,增添了一分。
她看向身旁的霍煦庭,能理解他此刻内心的波澜。但她自己,心绪却如同这身玄甲,外层冰冷,内里运转的是对力量、秩序和战略得失的精密计算。这座碑,在她眼中,是一个军事-政治节点,标志着此阶段任务的完成,也预示着下一阶段维稳与防御的开始。
厉晚微微仰头,目光越过碑顶,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似乎又要大了。她心中无声自语:碑立成了,界划定了。接下来,便是守住它。无论来自内部的残余怨怼,还是外部的觊觎风雨,都将由她,以及她身后的铁甲来应对。
碑身终于在绞盘的最后一声沉重鸣响中,彻底垂直于大地,稳稳地坐落在基座之上。
厉晚抬起了手臂,动作虽不迅猛,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星井并重,文武同界……”
她的声音响起,并不算特别洪亮,甚至被风雪和雾气撕扯得有些断续,不那么圆润。但这带着金属般质感和寒意的声音,却奇异地滚过了整个原野,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在场者的耳中。
“……界在,人在!”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迸发而出,简短,有力,如同战鼓的最后一声擂响,在雪雾中激荡,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回应她的是山呼海啸般的声浪。碑基前方,黑压压地站立着成百上千的垦民。她们大多衣衫褴褛,面带风霜之色,头上系着不同颜色的布巾,青色与赤色交错,仿佛一片被严寒冻住了的、失去了流动力量的潮水。她们之中,有原本的军户,也有新迁的流民,此刻,她们都是垦民,她们的命运,都与眼前这块刚刚立起的石碑紧密相连。
听到厉晚的宣告,这冻结的人潮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血液。她们齐齐举起手臂,或者紧紧握住手中简陋的农具,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
“界在!人在!”
“界在!人在!”
上千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冲破雪雾的阻隔,如同沉雷滚过原野,带着一种原始而磅礴的力量。这呼声,不像是在庆祝,更像是一种宣誓,一种与这片土地、与这块界碑订立生死契约的誓言。这无形的声浪,仿佛化作了一条粗大无比的星链铁锁,将所有人、将这片土地,牢牢锁在了一起,也与那碑上的“星井”徽记遥相呼应。
呼声落下,余音仍在雪野间回荡。
下一刻,更令人震撼的一幕发生了。环绕在碑基周围,以及护卫在厉晚身后的所有兵卒,无论手持绞盘还是持戟警戒,在这一刻,动作整齐划一,如同演练过无数次。
“砰!”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撞击声响起,仿佛金属狠狠砸在冰面上。是上百名甲士同时屈下右膝,以膝盖处的铁甲重重叩击在覆盖着薄雪的坚硬冻土上。她们没有呼喊,只有这统一的、充满力量与服从的动作。这一跪,不是屈服,而是确认,是归属。如同最后一道确认的钉钉,将她们“星井义勇”的身份,与她们所护卫的界碑、所效忠的秩序,彻底钉死在一起。
雪,还在细细密密地飘洒。雾气依旧缭绕。
碑已然矗立,暗红的字迹在青白的天地间,沉默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碑下,是跪地的甲士,是肃立的垦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