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小说旗!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霍煦庭站在碑前。

他手中的“星井”铜尺已然垂下,尺缘的霜痕不知是未化,还是因这旷野的严寒而复凝。碑身巍然,暗红的“星井并重”四字在暮色雪光中沉默着,像四只凝视着过去与未来的眼睛。

这碑,这界,非一日之功,更非轻易得来。此刻,那些奔波的日夜,那些艰难的抉择,那些欣慰的瞬间,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在这碑前交汇。

他想起了推行“均田令”之初的艰难。豪族如段氏之流,或明或暗的抵制,如同这雪原下的冻土,坚硬而冰冷。那些被隐匿的田亩,那些被焚毁的册籍,像一团团迷雾,阻碍着清丈。他记得自己与冷铮等人,如何像梳篦一样,一寸寸梳理土地,如何与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周旋、博弈。那些日夜,案牍劳形,唇枪舌剑,甚至不乏性命之虞。失去的,是安宁,是妥协的可能,是或许可以更圆滑处世的官场常道。他选择了最艰难的一条路,一条注定要直面无数段偃们的道路。

然而,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眼前这条清晰的、由碑影划定的界限。这不仅仅是地理上的界,更是法度与秩序的界。他得到了将无数像远处那些垦民一样,失去土地、依附豪强的流民,重新纳入国家编户,授予他们根的机会。尽管他知道,这得的背后,是段氏的倾覆,是像段十七那样生命的消逝,是无数旧有格局被打破的阵痛。这得失之间,血与火交织,让他心头沉重,却又无比清晰,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辛苦,是浸透在这碑基之下的汗水。

他的目光掠过碑基那严丝合缝的石料,仿佛能看到数月来,无数民夫、匠人在此劳作的身影。严寒酷暑,风雨无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巨大工程中的一环?不仅仅是督造这座石碑,更是构建整个“星井并重”的体系。规划田亩,调配物资,安抚流民,弹压宵小……哪一件不是耗心费力?他记得在寒夜里,与僚属围着火盆推演方案,呵气成霜;记得在烈日下,亲自勘验田亩沟渠,汗透重衣;更记得在面对各方压力、质疑甚至威胁时,那需要独自承受的巨大精神重压。这辛苦,磨砺了他的意志,也在他眼角刻下了与年龄不符的细纹。

但辛苦之中,亦有微光闪烁的快乐。

那快乐并非喧闹的,而是静谧的,如同雪落无声。是当他看到第一批复垦的流民,拿到属于他们的、盖着星井徽记的田契时,那颤抖的双手和难以置信的眼神;是当他走过初具规模的井字沟渠,看到清冽的雪水按照规划流入田垄时,心中那份对秩序与创造的满足;是当他宣布“界成,有根”时,台下那如同春雷滚动般的响应,那汇聚成潮的、充满希望的目光。这些瞬间,像寒夜里的星火,足以慰藉所有的奔波与劳顿。这快乐,源于见证新生,源于亲手参与塑造一片土地、一方民生的命运。它不张扬,却深沉有力。

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碑身上冰凉的刻痕。这座碑,不仅仅是一座地标,它是一段浓缩的时间,是他和无数人过去这段岁月所有的得失、辛苦与快乐的结晶。它冰冷,因为它由石头铸就,承载着律法的无情;它又温热,因为它凝聚了汗水、鲜血,以及对未来“有根”生活的全部期盼。

霍煦庭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将胸中翻涌的思绪缓缓压下。碑已立,界已定,但事情远未结束。管理这新界,维系这“星井并重”的平衡,让东西两区的垦民真正安居乐业,是比立碑更漫长、更复杂的征程。

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特制的铜尺。尺身长约两尺,上面清晰地刻着“星井”徽记与细密的刻度,尺缘在严寒中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朦胧天光下闪着微光。

他的面前,是已然矗立的花岗岩碑身。高两丈的巨石沉默地指向天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碑首,“星井并重”四个大字以朱漆填满,那红色在青白雾气与残雪的映衬下,并不鲜艳夺目,反而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暗红,像是凝固许久的血,又像是深埋在灰烬中依然不肯熄灭的炭火。

碑基处,那个被称为“契眼”的方形孔洞早已被黑红色的血墨灰浆填满、封死。里面焊接着那半页用生命验证的永徽血契。此刻,它深藏在石碑的心脏,像一颗被永久冻结的星辰核心,冰冷,沉默,却蕴含着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力量。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煦庭身上,聚焦在他手中那把凝聚着象征意义的铜尺上。旷野上寂静无声,连风似乎都小了些,只有人们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胸腔里鼓噪。

霍煦庭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把凝霜的“星井”铜尺高高举起。他的动作庄重而缓慢,充满了仪式感。

然后,他挥动铜尺,用尺端不轻不重地敲击在并肩碑坚硬的顶部。

“当!”

一声清脆悠扬的金属撞击石质的声音骤然响起,穿透了朦胧的雪雾,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震得周遭的雾气都微微四散开来,以碑顶为中心,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就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霍煦庭清亮而带着不容置疑寒意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与那金石之音交织在一起:

“尺落,界成……”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眼前黑压压的人群,扫过这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决绝:

“……从此有根!”

“界成!有根!”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垦民们的心头。他们之中,许多人眼眶瞬间红了,有人紧紧攥住了拳头,有人下意识地挺直了一直因劳作和苦难而微驼的背脊。根,一个对他们这些流离失所、依附豪强或挣扎于军屯的人来说,多么遥远而又渴望的字眼。如今,竟被这冰冷的铜尺和石碑,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赋予了。

几乎在霍煦庭话音落下的同时,东方的天际,云层似乎薄了一些,一缕微弱的阳光挣扎着透出,斜斜地照射在并肩碑上。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巨大的石碑投下了一道长长的、清晰的影子。因为这特殊的天光角度和弥漫的雪雾,这道影子被拉伸得异乎寻常的长,如同一柄墨色的巨剑,又像一道由虚无中诞生的墨线,坚定不移地向着远方延伸,其末端,竟精准无误地直抵远方那道被称为“星脊”的天然土垄!

这道漆黑的碑影,就这样,将广袤的雪原,清晰地、冷酷地,一分为二!

影子以东,是“星脊火垦区”。这片土地相对开阔,土质据说蕴含某种矿质,适合特定的垦殖方式。聚集在此处的垦民,大多头上系着赤红色的布巾。他们站在那里,身影在雪地与远山背景下,显得坚定而甚至带着一丝灼热的气息,仿佛是被命运钉在这片需要以火与汗水去耕耘的土地上的星辰,光芒或许被尘土掩盖,但内核燃烧。

影子以西,是“井字沟民屯区”。这里地势略有不同,规划好的沟渠脉络初步显现,预示着未来精耕细作的模式。这里的垦民,头上则系着青色的布巾。他们如同棋盘上的棋子,被安置在井田规划的框架内,沉默而有序,像是被镶嵌在严谨秩序井眼中的星辰,光芒内敛,依托于集体的脉络。

而那道分隔彼此的碑影本身,在雪光的反射与雾气的浸润下,显得格外浓重、凝实,黑得如同淬炼过的精铁。它横亘在那里,不仅仅划分了土地,更似乎在象征着“星井并重”这四字方针那不可动摇的、冷硬如铁的核心原则。这道影线,仿佛就是一枚巨大无比的、深深嵌入大地的星钉,将“文武同界”的理念,牢牢钉死在这片土地上。

风再次吹过,卷起雪沫,掠过碑身,掠过那道如同天堑般的黑色界影,也掠过界影两边,命运已然被重新书写的人们。

并肩碑沉默矗立,暗红的字迹是它的宣言,漆黑的影线是它的权柄。新界已定,从此,星归星路,井循井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