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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曰:

牛圈边蹲喂牯黄,望梁汗透理炊忙。

“女归怎不抬头走?” 黄牯低哞触石墙。

烟缠树,鬓沾苍,眸凝红肿识柔肠。

灯昏重卧当年榻,旧燕陪人待雁行。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有妹离开黄栗树回娘家已经五年了。

五年里,她偶尔也回去过,但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娘家。在娘失踪了的娘家。在那里和爹一样,和望梁、望川一样,等着失踪的娘能在某个清晨或黄昏,突然出现在家门口。她比他们还多一个期待,不仅期待娘,更期待阿树。

日头就这么晃晃悠悠,五年悄无声息滑过。

有天,闲下来的有妹坐在娘家的院子里,她手里拿着一件阿树留下的旧褂子,肘部磨穿的洞被她用不同颜色的线反反复复补了又补,却怎么也掩不住岁月的侵蚀,衣服又发霉了。她眼神再次空茫地望着院坝外那条蜿蜒出村的小路,五年里,她望眼欲穿,却每次都没盼来一个她希望出现的人影。

头两年,她还存着念想。

总觉得阿树哪天就会突然回来,回到黄栗树没看到她在家,就火急火燎地来娘家找她。还揣着辛苦挣来的钱,一到下就塞给她。还给她买了十分洋气的衣服,还准备带着她一起出门打工······

为此,她曾在回黄栗树时,还特意把阿树的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也带来了娘家,闲下来想阿树了,就拿出来洗洗补补,脑里总想着等阿树回来时有衣服换洗。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衣服洗了一次又一次,补丁摞了一层又一层,衣服洗得不能再洗了,阿树还是没有消息。

开始时,邻里及亲朋好友,一天天为阿树着急,一见到有妹,第一句话不是问吃了没有,而是问阿树来了没有。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见面的招呼也随之改变,邻里或亲朋好友,不再提及阿树的事,而是渐渐转入关心她的事。

阿树似乎被岁月给遗忘了。

先前寨子里总是不断的小道消息,已经没有人再关心。大家觉得,都这么几年了,要是人还在,他能不回来吗?即便他去外面起了二心,不想再见到有妹,他爹他总该回来看看吧!八成是不在了,回不来了。

有妹于是成了一个私奔后即守寡的人,成了一个年轻的“寡妇”。

可想而知她过着怎样一种难熬的生活,这比还未私奔前都难熬。这从她归途泣忆就可见一斑:

旧路风牵往事扬,田埂私誓刻柔肠。

破礼敢抛红帖旧,托书曾寄胜荣帮。

娘失影,树消音,双重孤苦压肩梁。

“此身难道终漂泊?”山鸟怜吾语未详。

就连公公婆婆起初还常叹气,后来也渐渐不再提了。

当一切归于平静后,公公婆婆看她的眼神,也不再是惦念阿树时的怜悯了,那眼神多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仿佛她是个不祥的人,因为她才让阿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她克走了阿树。

没了阿树,有妹自然成了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角色。

有妹自知就算公公婆婆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留在黄栗树,她独自一人在那里生活,也不是个事。那咋办呢?

就这么回到娘家,就这么在娘家一直待下去?这似乎也不行。

恰好,在阿树是生是死的消息平静下来后,来找有妹套近乎的人多了起来。其中就不乏一些行为不轨的人贩子。

大约是在一年前,有两个操着外地口音,借住在隔壁寨里的银匠,有天窜到塘边寨里,问寨里有没有人要做耳环或手镯,他们便宜给做。然后就摸到有妹家,当时只有有妹一个人在,他们给了她一对耳环。

有妹好不高兴,长这么大,都没有人送过她东西,何况是这么贵重的银耳环,就是私奔后阿树也没给过她什么。

这让有妹无不感激,当即就要做饭招待他们。

但两人很客气地让有妹别做饭,他们刚吃了。有妹见他们说得真诚,也就不再坚持。但为了答谢,她还是拿出了那压在心头的小礼物——原本打给阿树的鞋垫,分别给每人送了一对。

两位银匠收到有妹的回礼,别说也有多开心,当即就垫在鞋里。

就这样他们很熟络地聊了一个下午,直到望梁下地回来,二人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有妹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里油然而生从未有过的温暖,但是她哪知道,那对耳环,无异于钓鱼人给鱼儿下的套。

一个星期后的夜晚,那两个银匠带来一个有妹不认识的外地人,说是给有妹介绍对象。有妹看着那人,无论长相或谈吐,都远超阿树。这让有妹无不动心。而且,那人居然还没结过婚,又能说会道,还说家庭是五好家庭,这么打着灯笼都无处找的好事,怎么一下子就来到有妹的跟前了呢?

正当有妹不知道如何招架时,坐在一旁佯装抽烟的爹李明七,发话了。

他凭着一辈子做牛贩子与人打交道的经验,他断定眼前的这几个人,并不是来相亲,一定是在给女儿挖坑。他不免想起秀香被骗卖给贵阳一个老头的遭遇。

于是他故意咳了一声,示意有妹过去烧水给他洗脚。

然后对着那两个银匠和个外地人说:“我女儿已经是有夫之人了,嫁给这位小伙子不合适,再说这事我也作不了主,得问我的亲家。”

李明七的话一出口,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感觉被看出破绽的那两个银匠,也很明智地见好就收,赶紧过来给李明七装烟,然后一副不好意思的表情笑着说:“今晚吵扰老人了,夜深了,你老人休息,我们回去了。”

就这样,有妹躲过了一劫。

可虽如此,现在的有妹,改嫁比出嫁还急。

还是姑娘的时候,即便没人上门提亲,最多也就是“娃这么大了还不出嫁”的闲话,现在却不同,出嫁了又回来,远不是大了还不出嫁的滋味。

“有妹年纪轻轻,总不能就这么守活寡一辈子吧?”

“瞧她那样,再拖几年,怕是真要烂在娘家了……”

“唉,也是命苦,可女人家,总得找个依靠啊。”

这些话,已经在阿树的消息平静下来的时候,早已此起彼伏地撞击着李明七的耳鼓。有妹的耳朵也早已听起老茧,只是默默咽进肚子里。她心里那点关于阿树的念想,也早已像灶膛里没燃尽的火星,被日子这盆冷水,一点点浇灭着。

正当银匠带人上门提亲,被李明七看出破绽这事过去不久,有妹的婚事再度被提上议事日程。

邻居侄儿小印媳妇李毛垂,有天神神叨叨地来找有妹玩。

“有妹姑,在家没?”

“在家头的,来玩嘞!”有妹笑着出来迎接。

“姑,一个人待着亮不亮(枯不枯操、寂不寂寞)?”

“亮很!但有啥办法!”有妹回答。

李毛垂便把声音压低,把嘴巴贴近有妹的耳朵旁说道:“有个人介绍给你,要不要?”

“哪个?哪里人?人好不好嘛?”

“好很!反正我觉得你们可能合适。”李毛垂笑嘻嘻地眯着眼看向有妹。

“那你说哈嘛!”

李毛垂于是说起这个人来。

这个人其实是李毛垂的麻友,在贵阳打煤巴时,两人不想干那又累又脏的煤巴活,于是天天纠集在一起搓麻将,一来二去,知根知底。

但她没告诉有妹这个人是麻将客,只说家在鼙鼓冲,姓黄,全名叫黄鼠狼。

黄鼠狼三十好几岁,前年老婆不知得什么病没了,留下三个半大不小的娃,大的才十岁,小的刚会走。

“姑!你觉得咋样?要是行的话,给个话,我帮你把这人生大事解决了。”李毛垂笑嘻嘻地说。

有妹当时没吭声。

只是笑着看向她,露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蹲在门口吧嗒了半天旱烟的李明七,最后叹了口气,对李毛垂说:“这个人实在吗?幺呢(对小下的爱称)!你有妹姑很苦了,不要让她再遭罪了!”

“实在!实在!实在很!阿爷。”李毛垂回答。

那天晚上,有妹一夜没合眼。她想起阿树离家时那个雾蒙蒙的早晨,想起他回头挥手的笑。可那画面像褪了色的年画,越来越模糊。她摸出阿树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褂子,把脸埋进去,却再也闻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只有一股陈年的霉味。

天亮时,她爬起来,打开那个从黄栗树带回来的、装着她全部家当的旧木箱。

箱底躺着阿树仅有的几件旧衣服,还有那个她一直舍不得用的、印着红双喜的搪瓷缸子。她一件件拿出来,摩挲着,最后又一件件叠好,放回去。她拿起那件补得最厚的旧褂子,犹豫了很久,最终把它叠整齐,塞进了墙角那个破柜子的最底层。像是把过去五年,连同那个杳无音信的人,一起封存起来。

傍晚,她去找李毛垂,说叫那人来看看。

然后,李毛垂帮他们张罗这事,经过几次的你来我往,有妹还是决定改嫁给黄鼠狼。

她开始默默地收拾自己的几件衣服。动作很慢,像在跟什么告别。

没有吹吹打打,没有红盖头。选了个日子,黄鼠狼请来几个人陪同,把有妹接去了鼙鼓冲。

那天,有妹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件大衣袖毛蓝衣服,重新整理了一下喇叭苗妇女出嫁时绾的尖尖的“老么托”(喇叭苗族妇女特有的发型),戴上新做的一块包头布。她给爹磕了个头。李明七扶起她,浑浊的老眼里早已湿润,没有过多的话语,只说了句:“……往后,好好过日子。”

四弟望梁帮着把那个不大的包袱拿出来。有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出生、长大、又回来相依为命了五年的家,然后默默地跟着黄鼠狼走了。

几个人就这么急匆匆地走出寨子。路过井边时,几个洗衣服的妇女停下手里活计,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有妹垂下眼,没去看她们。

寨子里那几个在井边洗衣服的妇女,直到默默地看着有妹的背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