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应天府溧水县有个穷书生姓袁,单名一个青字。这袁青家境贫寒,双亲早亡,靠着给富户抄书写信换几个铜板,勉强糊口。虽说是读书人,却早早看透了科举仕途的虚无,整日里读书只为解闷,倒也无甚功名心。
袁青隔壁住着孙寡妇一家,孙寡妇早年丧夫,守着一个独女玉娘,靠织布绣花度日。这玉娘年方二八,生得眉清目秀,性子温婉,与袁青年纪相仿,二人自小青梅竹马,互有情意。孙寡妇看在眼里,也不阻拦,只等着袁青哪日攒够聘礼,便成全这桩姻缘。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那年春天,玉娘染了时疫,病来如山倒,不出三日竟撒手人寰。袁青闻讯,如五雷轰顶,哭倒在玉娘灵前,几度昏厥。出殡那日,袁青扶着玉娘的棺木送出城外,回城后便一病不起,整日里神情恍惚。
却说玉娘死后,魂归地府,那鬼判翻看生死簿,见玉娘阳寿本当有六十三载,因病早亡,实属冤屈,便准她在阴间暂居,待有机缘再作安排。玉娘思念袁青,每夜子时过后,便偷偷返回阳间,远远望着袁青住的小屋垂泪。
这夜三更,袁青正对着油灯发呆,忽听窗外有人轻声唤他:“袁郎,袁郎……”
袁青心中一震,这声音分明是玉娘!他推开窗户,只见月色如水,院中槐树下立着一个朦胧身影,白衣素裙,眉目含愁,不是玉娘是谁?
袁青又惊又喜,也顾不得害怕,冲出屋去:“玉娘,真的是你?”
玉娘垂泪道:“袁郎,我已非阳世之人,今日冒险前来,只为见你最后一面。从此阴阳两隔,你莫要再念着我,寻个好姑娘成家罢。”
袁青紧紧抓住玉娘冰冷的手,泣不成声:“我不娶!此生除了你,我谁也不娶!”
玉娘叹息道:“傻郎君,我何尝不想与你厮守?只是人鬼殊途,若被阴司发现,你我都要受罚。”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得远处传来铁链拖地之声,由远及近。玉娘脸色大变:“不好!是鬼差来寻我了!”
只见一个黑脸大汉,身着皂衣,腰系铁链,摇摇晃晃从巷口走来。这鬼差姓牛,人称牛头三,原是城隍庙前的屠户,死后在阴司当差,平生最好杯中之物。
牛头三一眼看见玉娘,怒道:“好个游魂!竟敢私逃阳间,还不随我回去!”
袁青连忙护在玉娘身前,作揖道:“差爷息怒,是在下思念亡妻,才累她冒险前来。还请差爷通融,容我们再说几句话。”
牛头三鼻子一抽,忽然闻到什么,眼睛一亮:“咦?你这屋里怎有酒香?”
袁青心中一动,忙道:“差爷好灵的鼻子!前日邻人送我一坛陈年花雕,正愁无人共饮。差爷若不嫌弃,请进屋喝两杯如何?”
牛头三舔舔嘴唇,有些犹豫:“这……阴差阳错,怕是不妥……”
袁青又道:“差爷辛劳,喝杯酒解解乏有何不可?这酒是上好的绍兴老酒,埋了整整十年呢!”
牛头三终究抵挡不住酒瘾,搓手道:“也罢,喝两杯就走,不可耽搁公事。”
三人进了屋,袁青取出那坛花雕,又端出几碟小菜。牛头三闻着酒香,早已按捺不住,端起碗来连饮三碗,咂嘴道:“好酒!果然是好酒!”
袁青陪着喝了两杯,问道:“差爷在阴司当差,想必见多识广。敢问像玉娘这般冤死的,可还有还阳之机?”
牛头三已有三分醉意,摇头晃脑道:“还阳?难哪!除非有阳寿未尽之人,恰好与她八字相合,借尸还魂……不过这些说了你也不懂,来,喝酒喝酒!”
袁青心中暗记,又给牛头三满上,劝道:“差爷海量,再来一碗!”
如此左一碗右一碗,那牛头三渐渐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打起鼾来。玉娘急道:“袁郎,这可如何是好?他醒来必要拿我!”
袁青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取来笔墨,在黄纸上画了一个八卦图,又照着《易经》上的符咒描了几笔,轻轻贴在牛头三背上。说来也怪,那符纸一贴上,牛头三鼾声更响,睡得如死猪一般。
玉娘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袁青道:“我在书上看过这镇鬼的法子,能镇他十二个时辰。玉娘,趁此机会,我们逃走吧!”
玉娘摇头道:“天地虽大,阴司要寻一个游魂却易如反掌。何况你是凡人,他是阴差,镇得了一时,镇不了一世。”
袁青急道:“那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眼睁睁看你被带走!”
二人正商议间,忽听鸡鸣报晓,玉娘脸色一变:“天快亮了,我须得速回阴间。袁郎,你听我说,明日你去城南十里外的柳树村,村东头有户姓王的人家,他家女儿月娥三日后当有一劫。若你能救她一命,或许……”
话音未落,玉娘身影渐渐淡去。袁青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次日醒来,牛头三已不见了踪影,只留桌上歪歪扭扭一行字:“好小子,竟敢算计鬼差!此事暂且记下,待我回禀判官。”
袁青又惊又怕,想起玉娘的话,连忙收拾一番,赶往柳树村。到了村东头,果然见一户王姓人家,家中正张灯结彩,原来三日后是王家女儿月娥出嫁的日子。
袁青上门拜访,自称是游方郎中。王老汉见他斯斯文文,便请他进屋喝茶。袁青搭眼一看那月娥姑娘,只见她印堂发黑,面色晦暗,心中便信了七八分。
他故作惊讶道:“老丈,令爱三日内恐有血光之灾啊!”
王老汉脸色一变:“你这后生,莫要胡说!我女儿好端端的,过三日便要出嫁了。”
袁青道:“在下略通相术,若说得不准,分文不取;若说准了,只求老丈信我一回。”
他将玉娘教的话说了一遍:“令爱三日后上花轿时,切忌穿红鞋,否则必遭横祸。若换一双青色绣鞋,或可躲过一劫。”
王老汉将信将疑,但为求心安,还是叮嘱女儿照办。
转眼到了出嫁那日,花轿临门,月娥想起袁青的话,便换了双青色绣鞋上轿。谁知轿夫抬轿过桥时,桥板年久失修,突然断裂,花轿坠入河中。众人慌忙捞救,月娥被救起时已没了气息。
王老汉哭得死去活来,忽然想起袁青,忙派人去寻。袁青其实早已等在附近,闻讯赶来,见月娥已死,心中暗暗叫苦:“玉娘让我救人,如今人却死了,这可如何是好?”
正焦急间,忽觉一阵阴风吹过,耳边传来玉娘的声音:“袁郎莫慌,我在此处。你且让众人退开,我有话说。”
袁青连忙劝退众人,独自守着月娥尸身。只见一道白光自月娥眉心透出,化作玉娘模样。玉娘道:“这月娥阳寿已尽,命该今日死。但她的尸身与我八字相合,我可借她还阳。袁郎,你快去王家说亲。”
袁青又惊又喜:“可……可月娥不是已经……”
玉娘急道:“莫要多问!快去!”
袁青硬着头皮去见王老汉,躬身道:“老丈,令爱虽死,但魂魄未散。若信得过在下,可否将令爱尸身暂交于我?三日后,必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女儿。”
王老汉哪里肯信,正要发作,忽见管家来报:“老爷,姑娘……姑娘的手指动了一下!”
众人慌忙回屋,果见月娥面色渐转红润,胸口微微起伏。王老汉大喜过望,对袁青千恩万谢,当下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
三日后,月娥“苏醒”,开口第一句话便是:“爹,我要嫁袁郎。”声音语气,竟与从前大不相同。王老汉只道女儿大难不死,性情有变,也不深究,择了吉日让二人成婚。
新婚之夜,红烛高照。袁青掀开盖头,见新娘眉目间果有玉娘神韵,试探着唤了声:“玉娘?”
新娘含泪点头:“袁郎,是我。”原来那日月娥落水时,玉娘的魂魄恰好赶到,趁她断气瞬间入主其身,真正是借尸还魂了。
二人相拥而泣,诉说别后种种。玉娘道:“那日我逃回地府,向判官哭诉冤情。判官查了生死簿,说那月娥命当溺亡,而我阳寿未尽,借她尸身还阳,也算一桩奇缘。只是那牛头三因酒误事,被打了五十阴棍,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三日后的深夜,阴风大作,牛头三领着两个小鬼出现在院中,铁链哗啦作响。
“好个袁青!骗我喝酒,还用符镇我,今日定要拿你二人回去问罪!”
袁青将玉娘护在身后,镇定道:“差爷息怒。那日之事,实属无奈。如今判官既已准玉娘还阳,差爷何必苦苦相逼?不如坐下喝两杯,化干戈为玉帛。”
牛头三听到“喝两杯”,气消了一半,但仍板着脸:“哼!你以为我还会上你的当?”
袁青笑道:“差爷说笑了。这次是正经赔罪酒。”说着从屋里搬出一坛未开封的好酒,“此酒名曰‘仙人醉’,乃是祖传秘方酿造,差爷不妨尝尝。”
酒坛一开,香气四溢。牛头三抽着鼻子,馋虫又被勾了起来。他嘀咕道:“喝两杯就走……就两杯……”
这一喝又喝到东方泛白。牛头三醉醺醺地拍着袁青的肩膀:“袁老弟,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够意思!玉娘的事,包在我身上!以后阴司有什么麻烦,报我牛头三的名字!”
此后数年,袁青与玉娘恩爱度日,生下一双儿女。那牛头三成了常客,隔三差五便来讨酒喝。袁青也乐得交这个阴间朋友,时常托他打听些地府趣闻。
这年清明,牛头三又来喝酒,神秘兮兮地对袁青说:“老弟,你可知我为何总爱来你这儿喝酒?”
袁青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家的酒好。”
牛头三摇头:“非也非也。实不相瞒,那年玉娘本不该死,是地府文书抄错了名字。判官后来查清,却不好明说,这才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你们折腾。我呢,那日也是故意喝醉,好成全你们这段姻缘。”
袁青与玉娘闻言,恍然大悟,双双拜谢。
牛头三哈哈大笑:“不必谢我!要谢就谢这坛中美酒——若无此酒,我哪来的胆子徇私?”说罢举碗痛饮,三人笑作一团。
此事在溧水县传开后,百姓纷纷称奇。有人说这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人说这是阴差阳错,天赐良缘。只有袁家后院里,那株老槐树下,时常放着三只酒碗——两只阳间瓷碗,一只阴司陶碗。夜深人静时,仿佛还能听到推杯换盏的笑语声。
自此,溧水一带便流传开一句俗语:“鬼差贪杯,姻缘天配;真心不渝,阴阳难阻。”而袁家世代酿酒为业,所酿“还魂酒”名扬四方,据说喝了能见想见之人——是真是假,便只有喝过的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