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林那句“杀鸡取卵”,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狐狸沟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赵老歪和他带来的那些三道沟社员,虽然多是粗人,但这句流传甚广的老话,其中的道理却是懂的。一时间,不少人脸上那蛮横的神色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曹大林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趁热打铁,指着那片被祸害得不成样子的山坡,语气沉痛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质问:“赵老歪,还有三道沟的老少爷们!你们自己看看!这五味子,青的黄的都捋光了,藤也扯烂了,明年它还拿什么结果?这黄芪,连手指头粗的苗子都挖了,断了根,以后这山坡上还能长出像样的黄芪吗?你们今天是把背篓装满了,是能多换几个钱,可你们想过没有,明年呢?后年呢?往后你们的孩子、孙子,还靠什么从这山里找补?”
他目光扫过那些面露惭色的三道沟社员,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草北屯搞合作社,立规矩,‘采大留小,挖密留稀’,不是我们傻,不是我们有钱不赚!是我们明白,这山,是咱们祖祖辈辈的依靠,更是子孙后代的饭碗!咱们不能为了一口饱饭,就把子孙的锅都给砸了!今天你们把这片山祸害完了,明天是不是要去祸害别处?等到所有山头都秃了,咱们这些靠山吃饭的人,还活不活?!”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不少人的心坎上。山里人,谁不知道这个理?只是以往穷急了,或者像赵老歪这样带头胡来的,只顾眼前,不管以后。此刻被曹大林当着面,指着被破坏的山林如此质问,许多三道沟的社员都低下了头,不敢与曹大林对视。
赵老歪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但他兀自嘴硬,梗着脖子道:“曹大林,你少在这儿唱高调!俺们三道沟穷,没你们那么多讲究!今天这药,俺们必须拿走!”
“拿走?”曹大林冷笑一声,“行啊,你们可以拿走。但我曹大林把话放在这儿!今天你们从这里拿走的每一棵药,我都会记下!我会立刻去公社,找郑队长,找林业站的领导,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汇报上去!我倒要看看,公社是支持你们这种破坏山林资源、断送长远生计的行为,还是支持我们草北屯保护山林、可持续发展的做法!到时候,看公社是处罚你们,还是表扬你们!”
提到公社,赵老歪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草北屯合作社是公社树立的典型,曹大林在公社领导面前也说得上话,这事真要闹到公社,他们三道沟绝对不占理,搞不好真要吃挂落。
曹大林见他神色动摇,语气稍缓,但依旧强硬:“当然,如果你们现在把不该拿的(指那些青果和幼苗)留下,立刻退出狐狸沟,今天这事,我可以当做没发生,也不会向公社报告。以后,咱们两个屯,还可以商量着划定采药区,甚至可以合作,我们提供种苗和技术,帮你们也搞可持续的采集。是选择当‘杀鸡取卵’的傻子,被公社处罚,跟草北屯结成仇家,还是选择留下余地,以后还有合作的可能,你们自己掂量!”
这番连消带打,既有严厉的警告,又留下了合作的诱饵和台阶。赵老歪和他带来的那些人面面相觑,低声嘀咕起来。最终,在现实利益和可能面临的处罚面前,赵老歪悻悻地一挥手,骂骂咧咧地让手下人把背篓里那些明显是青涩的五味子和细小的黄芪苗捡出来扔掉,然后灰头土脸地带着人,背着剩下那些符合采集标准的药材,匆匆离开了狐狸沟。
一场险些爆发的械斗,被曹大林凭借道理、气势和智慧化解于无形。刘二愣子看着三道沟的人狼狈离去,长长舒了口气,佩服地看着曹大林:“曹哥,还是你厉害!几句话就把这帮浑人镇住了!”
曹大林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看着被破坏的山坡,眉头紧锁:“光是镇住不行。山林资源是有限的,这种边界纠纷以后恐怕还会有。得想办法从根本上解决。”他心里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与周边屯落沟通,建立一种资源共享、共同保护的机制。
然而,还没等曹大林腾出手来谋划与周边屯落的关系,一个新的、更棘手的麻烦,如同夏日里不期而至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向了草北屯。
草北屯的农田和新建的饲料种植区,主要依靠一条从北山流淌下来的小河灌溉。这条河不大,但在雨水还算丰沛的年景,保障屯子的人畜饮水和农田灌溉绰绰有余。小河在下游几里地处,流经邻屯李屯的地界。
这天中午,负责给饲料地浇水的几个社员慌慌张张地跑回合作社报告:“曹支书!不好了!河……河里没水了!俺们去浇水,发现河床都快见底了!”
“啥?”曹大林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带人赶到河边。果然,原本潺潺流淌的小河,此刻水量锐减,只剩下河心一股细流,大片河床裸露出来,被太阳晒得发白。而上游方向,水流看起来并无异常。
“是李屯!”一个老社员跺着脚,气愤地说道,“肯定是他们又把水给截了!往年天旱的时候,他们就干过这事!”
曹大林的心沉了下去。李屯在草北屯下游,人口比草北屯多,田地也多,用水紧张的时候,确实有过截流的行为。但今年雨水还算可以,没想到他们又故技重施!
他带着人沿着河岸往下游查看,果然,在快到李屯地界的地方,发现河道被人用沙袋和泥土临时垒起了一道堤坝,将大部分河水强行改道,引入了李屯的灌溉渠!只有少量河水从堤坝缝隙渗出,流向下游的草北屯。
“妈的!太欺负人了!”刘二愣子一看就火了,抄起铁锹就要去扒那堤坝,“俺去把它挖开!”
“站住!”曹大林厉声喝止,“你这样冲过去硬干,除了打起来,还能有啥结果?”
“那咋整?就让他们这么把水断了?咱的地咋办?养殖场那么多牲口等着喝水呢!”刘二愣子急得眼睛都红了。其他跟来的社员也群情激愤,嚷嚷着要去理论。
曹大林看着那道碍眼的堤坝,又看了看身后焦急的社员,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水是农业的命脉,这事处理不好,今年的收成和养殖业都可能受到严重影响。李屯屯长李满囤,是个比较固执、又有点护短的人,仗着李屯人多,以往就没少跟周边屯子闹矛盾。
硬碰硬,肯定不行。草北屯虽然现在人心齐,合作社也搞得有声有色,但毕竟人口规模不如李屯,真冲突起来,吃亏的可能性大,而且还会结下死仇。
必须智取。
曹大林没有立刻去找李满囤,而是带着人,沿着小河,仔细勘察起上下游的水文情况。他注意到,李屯截流的地方,河道相对狭窄,容易筑坝。但往上走一段,河道变宽,水流也更平缓。他还发现,在李屯截流点上游不远处,有一处废弃的、早年修建的简易分水闸的遗迹,虽然已经破败,但基础还在。
一个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清晰。
他让刘二愣子等人先回屯子安抚大家,并组织人手,利用现有的细小水流,优先保障人畜饮水和参园等关键区域的用水。他自己则只身一人,朝着李屯走去。
到了李屯,直接找到屯长李满囤家。李满囤五十多岁,身材粗壮,正坐在院里吧嗒旱烟,看到曹大林进来,眼皮抬了抬,不冷不热地说道:“哟,这不是草北屯的曹大支书吗?啥风把你吹来了?”
曹大林压下心中的火气,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满囤叔,我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河水的事。”
李满囤哼了一声,装糊涂:“河水?河水有啥好商量的?它自个儿流呗。”
曹大林也不绕弯子,直接点明:“满囤叔,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今年雨水还行,咱们两个屯的用水按理说都够。可你们在下游把水一截,我们草北屯的地和牲口可就遭殃了。这么搞,不太合适吧?”
李满囤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慢悠悠地说:“大林啊,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河水流到我们李屯地界,就是我们李屯的水。我们地用得多,不够用,截点水咋了?天经地义嘛!你们上游的,就不能发扬点风格?”
“风格自然要讲。”曹大林不卑不亢,“但不能以损害我们基本的生产生活为代价吧?满囤叔,咱们两个屯,低头不见抬头见,为了争水闹得脸红脖子粗,甚至动手,让别的屯看笑话,何必呢?”
李满囤把脸一沉:“那你说咋办?反正我们李屯的水不够用!”
曹大林看着李满囤,忽然话锋一转,问道:“满囤叔,我来的路上,看到你们屯东头那片洼地,土质不错,就是离河远点,浇水不方便,一直荒着是吧?”
李满囤愣了一下,不知道曹大林为啥突然问这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那是片盐碱洼,种不了啥。”
“如果我能帮你们把那片地变成水浇地呢?”曹大林抛出了一个诱人的条件。
李满囤狐疑地看着他:“你?你有啥办法?”
曹大林这才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来的时候看了,你们截流那个地方不合适,河道窄,一堵就断流。往上走半里地,河道宽,那里有个老分水闸的底子。我的想法是,咱们两个屯出人出力,把那老闸修起来!修好了,咱们按合理的比例分水,旱涝保收!而且,从那个闸口引一条支渠,正好可以灌溉你们东头那片洼地!到时候,你们李屯不光现有的地浇水有保障,还能多出几十亩好水田!这不比你们现在这样偷偷截水,得罪人还提心吊胆强?”
这个提议,大大出乎了李满囤的意料。他原本以为曹大林是来吵架或者求情的,没想到对方竟然提出了一个合作共赢的方案!修复水闸,按比例分水,还能开垦新田……这其中的好处,他作为屯长,自然掂量得出来。草北屯现在搞合作社,有钱有人,他们出技术出人力,李屯出点人工,就能解决困扰多年的用水纠纷和土地问题,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李满囤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沉默地抽着烟,显然在激烈地权衡。曹大林也不催促,静静地等待着。
过了好一会儿,李满囤猛地一拍大腿,站起身,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好!大林!就冲你这份为两个屯着想的心胸和脑子,俺李满囤服了!就按你说的办!明天俺就带人,先去把那个破坝子扒了!咱们一起修水闸!”
一场看似不可避免的激烈冲突,再次被曹大林以超越常人的眼光和智慧,化干戈为玉帛,甚至转化为了合作的契机。当曹大林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到草北屯时,焦急等待的社员们先是不敢相信,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曹大林站在人群中央,看着大家喜悦的脸庞,心中感慨万千。他越发深刻地认识到,作为一个领头人,面对矛盾和纠纷,愤怒和武力往往是最低级的选择,唯有胸怀、智慧和谋求共赢的策略,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带领大家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