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城南。
三百张木织机排成二十列,机杼声咔嗒咔嗒响成一片,每张织机后都坐着女工,大多二十上下,也有十三四岁的丫头和五十余岁的老妇。她们身上的麻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嶙峋的背脊上,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坊主张茂穿着杭绸长衫,摇着蒲扇,在织机间巡视。他身后跟着两名账房,捧着竹简,随时记录。走到第三列时,他停下脚步。
“停。”
织机声断了一瞬。坐在机前的女子手指僵在半空,脸色煞白。
张茂俯身,用扇柄挑起刚织出的一尺锦缎,对着天窗光细看。锦上云雀纹样的右翼,有一处经纬错乱,形成个不起眼的疙瘩。
“丙字列七号,云锦一等品变三等。”张茂声音不大,却让整个织坊都静了下来,“扣三日工钱。”
女子嘴唇颤抖:“坊主,奴婢昨夜只睡了一个时辰,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张茂打断她,扇柄敲在织机木架上,“西边贵霜猖獗!朝廷正是用钱用帛的时候!前线将士在流血,你们在后方织几尺锦缎,出点差错还有脸辩解?”
他直起身,环视整个织坊,声音提高:
“都听清楚了——自本月起,一等品定额加三成!织坏一尺,扣三日工钱;误期一日,扣半月口粮!如今主要矛盾在外部,是贵霜蛮子要亡我江东!尔等不拼命织锦助军,难道要等胡骑踏破建业,把你们都掳去为奴吗?!”
死寂。
只有汗水滴落在青砖上的声音,啪嗒,啪嗒。
张茂甩袖而去。账房在竹简上记下一笔:丙七,罚钱九十文,折粟一斗半。
织机声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快,更急,像一群被鞭子追赶的牲口。那女子低着头,手指在梭子上飞快穿梭,眼泪混着汗水,滴进锦缎的经纬里。
同一日,吴郡娄县。
夕阳把稻田染成血色。老农孙苇跪在田埂上,双手捧着一把稻穗,指尖颤抖。穗子轻飘飘的——灌浆时节连着二十日无雨,籽粒瘪得只剩空壳。
“完了……”他喃喃道,“全完了……”
脚步声从田埂那头传来。三个县吏,为首的是户曹掾李通,穿着浆洗得笔挺的官服,与孙苇满是补丁的麻衣形成刺眼对比。
“孙老丈。”李通在田边站定,从袖中抽出一卷公文,“秋粮该缴了。你家三十亩水田,按新令,亩纳粟二斗,共六石。”
孙苇猛地抬头,眼里满是血丝:“李户曹!您看看这稻子!旱成这样,一亩能收一斗就不错了!六石?那是要我全家的命啊!”
李通面无表情:“朝廷新令,为御外敌,田赋加征三成。这是国策。”
“可……可去年就说御外敌,加了两成!前年也说御外敌,加了一成半!”孙苇跪爬几步,抓住李通的衣摆,“家里只剩半石陈粟了,缴了赋,我们吃什么?我那三个孙儿,最大的才九岁——”
李通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掸了掸衣摆:“孙老丈,你这话就不识大体了。如今主要矛盾在外部,贵霜铁骑在蜀中杀人如麻,朝廷练兵、造舰、养士,哪样不要钱粮?尔等百姓忍一时之苦,换来的是江东太平!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他身后年轻些的县吏插话:“就是!北边赤火公社闹得凶,可人家百姓真肯缴粮!你们江东人倒好,推三阻四——”
“赤火公社?”孙苇惨笑,“老汉听说,赤火公社分田给百姓!”
“放肆!”李通厉声喝断,“那是乱贼蛊惑人心之言!再敢传播,以通敌论处!”
他示意手下。两个县吏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孙苇。老农瘦骨嶙峋的身子像片枯叶,在晚风里颤抖。
“三日之内,六石粟,缴到县仓。”李通最后看了他一眼,“否则,以抗粮论,田产充公,男丁充役。”
三人转身离去,官靴踏在龟裂的田土上,扬起细细的尘烟。
孙苇瘫坐在田埂上,暮色四合。远处村落升起炊烟,可他家灶膛,已经冷了三日。
京口,长江边的官营船坞。
三百名征调来的民夫正在赶工——十艘新式楼船的龙骨已经架起,匍匐在江滩上。
“快!卯时前这段龙骨必须合拢!”工头王疤脸拎着皮鞭,在工地上来回吼叫。他左脸有道刀疤,是年轻时在江上劫商船留下的,如今洗白当了官差。
民夫们两人一组,抬着合抱粗的巨木,喊着号子往龙骨上架。木头浸了水,死沉。一个少年脚下一滑,木头脱手砸下,擦过旁边老汉的腿。
“啊——”
老汉惨叫着倒地。少年慌了,想去扶,王疤脸的鞭子已经抽过来。
“废物!误了工期,把你俩都填江底压桩!”
鞭梢撕裂空气,在少年背上抽出血痕。少年咬着牙,不敢哭出声。旁边几个民夫低下头,加紧手中的活计。
休息的间隙,民夫们蜷在江边的草棚里。少年给老汉喂水,老汉腿上肿起老高,却无药可敷。
“狗日的‘御外敌’……”一个中年船工啐了一口,“去年说防曹魏,征咱们修水寨;前年说防山越,征咱们挖壕沟。今年贵霜来了,又要造大船。可赋税一年比一年重,饭都吃不饱,拿什么力气造船?”
“听说北边赤火公社那边,”另一人压低声音,“工人每日只干四个时辰,超时有加钱。病了有医匠看,老了有养老粮……”
“嘘!不要命了!”船工赶紧捂住他的嘴。
草棚里沉默下来。只有江风呜咽。
许久,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老木匠缓缓开口:“赤火公社……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我表侄在徐州,信里说,早年那边工人比咱们还苦。是后来闹起来,罢工,抗租,流了血,才换来那些规矩。”
“罢工?”少年抬起头,眼里有微弱的光,“咱们也能……罢工吗?”
老木匠惨笑:“傻孩子。赤火公社的罢工权,是陈烬亲自带工人,闹了七次大工潮,死了十几个人,与各方斡旋,才写进律法的。不是有了权才能罢,是罢了工、流了血,才有了权。”
草棚外,王疤脸的吼声又起:“卯时到了!都起来干活!误了水师都督的工期,统统充军发往前线!”
民夫们沉默着起身,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火把的光圈里。江面上,未完工的楼船黑影幢幢,像一头头等待吞噬的巨兽。
老木匠最后望了一眼北方——那里是赤火公社的方向,千里之外。他想起表侄信中的一句话,字迹歪斜却有力:
“权利不是求来的,是争来的。不是他们给了,我们才有;是我们敢要,他们不得不给。”
江风吹散叹息。
而在建业城吴王府的密室里,长史诸葛瑾正向孙权呈报新征赋税的账目:
“……加征三成,岁入可增帛二十万匹,粟五十万石。然各郡已有民怨,娄县昨日有老农抗粮,已下狱。”
孙权沉吟片刻,手指敲击着案几上的地图——图上的江东,正被曹魏、贵霜、赤火三面包围。
“民怨……”他缓缓道,“子瑜,你说这‘主要矛盾在外部’,还能用多久?”
诸葛瑾垂首:“至少到击退贵霜之前,必须用下去。只是……赤火公社那一套‘民本’之说,已在江北流传。恐日久生变。”
孙权望向窗外,夜色沉沉。
“那就让百姓更忙些。”他淡淡道,“加征民夫,修烽燧,挖壕堑。人一忙,就没空想别的。至于赤火公社——”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等打退了贵霜,腾出手来,再慢慢收拾。”
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巨大而扭曲。
而在京口船坞,少年趁着拾木料的间隙,偷偷从怀里掏出一片皱巴巴的麻纸——那是半月前一个江北行商悄悄塞给他的,上面只有一句话,识字的老木匠念给他听过:
“他们以‘御外’之名榨干你,便永无‘御外’之力。真正的力量,在敢于说不的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