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的工人夜校,是谷底那座最大的夯土房里唯一亮到深夜的地方。
屋里挤着七八十人,大多是刚加入赤火公社不到半年的新成员——有从曹魏逃来的铁匠,有从江东渡江的船工,有被贵霜人毁了家园的蜀中农民,也有本地的猎户和窑工。他们挤在粗糙的长木凳上,面前是用木板搭成的课桌,桌上摊着识字本和炭笔。
今晚讲课的是老工人赵大锤。
他五十出头,左臂空荡荡的袖管用草绳扎着——那是七年前在徐州官营铁矿的往事。此刻他站在土坯垒的讲台前,油灯的光把他脸上的每道皱纹都照得深刻。
“今天咱不讲认字,也不讲算数。”赵大锤用独臂敲了敲身后的木板,上面用炭条写着三个大字:“罢、工、权”。
台下有人小声议论。一个从江东来的年轻织工举起手:“赵师傅,我听说……咱们赤火公社的工人,有‘罢工权’?就是……可以不下工,还不被官府抓?”
屋里静了一瞬。
赵大锤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娃娃,”他转回身,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沉甸甸的,“你这话说反了。”
“那是兴平二年,我十八岁,在徐州利国监的官营铁山上,那时候,没有‘赤火公社’,更没有‘罢工权’。只有监工的鞭子,和一天六个时辰的活。”
他伸出独臂,解开衣襟,露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鞭痕。油灯下,那些陈年伤疤像蜈蚣般狰狞。
“铁矿在山肚子里,巷道矮得直不起腰,得跪着爬进去挖。每人每天定额三百斤矿石,背出来。完不成,扣饭;受伤了,自己扛;死了,草席一卷扔后山。”赵大锤顿了顿,“那年腊月,连着塌了三次窑,死了十七个人。监工说‘年关将近,误了朝廷军械,统统问斩’。腊月廿三,又塌了,埋进去八个。”
屋里鸦雀无声。从蜀中来的年轻矿工攥紧了拳头,他见过贵霜人强迫俘虏挖矿的场面。
“那天晚上,我们几十个老矿工聚在窝棚里。”赵大锤的眼睛在灯下闪着光,“有人说,不干了,这活没法干。可马上有人哆嗦:不干?逃工是什么罪?轻则鞭笞,重则斩首!家里的婆娘孩子怎么办?”
他走到讲台边,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水:“就在这时候,窝棚门帘掀开了。进来个人,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破袄子,脸上都是煤灰——后来才知道,那是陈社长。”
“那时候我们以为就是个识字的年轻人,在矿上记账。他说:‘诸位大哥,我也在矿上三个月了。我看这规矩——不是人活的规矩。’”
赵大锤的声音开始发颤:“有人问他:‘那你说咋办?’他说:‘不是有了权才能罢工,是罢工了,才会有权。’”
“腊月廿四,天没亮,我们三十七个老矿工,跪在利国监衙门口。”赵大锤闭上眼,仿佛又看见那天的雪,“监官出来,问我们想造反吗?我们说:不造反,只求三条——塌方的窑先修再下,每日工时减一个时辰,死伤的弟兄给抚恤。”
“监官笑了,是那种看蝼蚁的笑。他说:‘朝廷的矿,朝廷的规矩。你们算什么东西?’然后一挥手,冲出来二十多个兵卒,抡起水火棍就打。”
赵大锤睁开眼,独臂在空中虚劈一下:“第一根棍子砸在我肩上,骨头裂了。我趴在地上,看见老张头——就是提出不干的那位——被一棍砸在后脑,血喷在雪地上,红得刺眼。他临死前,手指还指着衙门那块‘勤政爱民’的匾。”
屋里有人倒吸凉气。
“我们被拖回矿上,关进地窖。腊月天,地窖阴冷,受伤的兄弟一个接一个发高热。第三天,老李咽了气。死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大锤……咱们……白死了……’”
赵大锤沉默了很长时间。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油灯晃动,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晃。
“第四天夜里,地窖门开了。”他声音突然亮起来,“进来的是陈社长,还有十几个我们不认识的年轻人。他们抬着担架,把我们这些还能动的扶出去。外面站着黑压压一片人——不只是矿工,还有铁匠、窑工、挑夫,怕是有三四百。”
“陈社长站在人群前,手里举着火把。他说:‘三十七个弟兄的血,不能白流。他们要打,我们就让他们打——但不是跪着挨打,是站着打回去!’”
“腊月廿八,利国监一千二百名矿工、铁匠、杂役,全停了工。”赵大锤的语速快起来,像在讲述一场战役,“监官调来州兵,三百人,把矿场围了。领兵的校尉喊话:一炷香内不复工,以谋反论处,格杀勿论。”
“香点起来了。一千二百人,没人动。”
“校尉抽刀了。就在这时候——”赵大锤深吸一口气,“矿场外面的山道上,来了更多人。是徐州城里织坊的女工,是码头卸货的脚夫,是城外种菜的农人。他们也不说话,就默默站在州兵后面,黑压压的,望不到头。”
年轻的织工听得入神:“后来呢?”
“后来,监官怕了。”赵大锤笑了,那笑容里有种近乎野蛮的快意,“他请陈社长进去‘谈’。谈了整整一天一夜。我们守在外面,雪下得很大,但没人走。女工们煮了姜汤,一桶一桶送过来。”
“腊月廿九傍晚,陈社长出来了。他站在衙门台阶上,对所有人说——‘他们答应了:塌方窑洞停采检修,每日工时减半个时辰,死者抚恤三百钱,伤者医治。’”
屋里响起松口气的声音。但赵大锤摇了摇头。
“没完。”他说,“监官答应是答应了,但说‘此乃权宜之计,待上峰定夺’。陈社长当时就说:‘今日答应,今日生效。若明日反悔,明日我们再来。’”
“果然,转过年来正月十五,监官贴出告示,说上峰驳回了,一切照旧。”赵大锤的独臂握成拳头,“那天,陈社长带着我们,直接去了徐州刺史府。一千多人,把府衙围了三天。第三天,刺史大人‘亲自’出来,说已经行文利国监,‘体恤民艰,暂行新规’。”
“那之后三年,徐州发生了七次大罢工。”赵大锤数着手指,“铁矿、盐场、织坊、码头……每次罢工,都有流血,都有人死。陈社长带着我们,一次比一次人多,一次比一次硬气。州府抓人,我们就去府衙要人;州兵镇压,我们就联合更多工人。”
他从讲台下翻出一本用麻线装订的册子,封面上是手写的“赤火律·初稿”。
“建安五年春,陈社长开了第一次‘工友大会’。到会的有矿工、铁匠、织工、船工、农人,一千七百多人。就在那次会上,他念了这份《赤火律》的第一稿。”
赵大锤翻开册子,手指点着一行字。炭笔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
“第二条:凡劳作者,有因工害、工酬、工时而停工议价之权,不得因此受刑罚、克扣、驱逐。此权谓之‘罢工权’。”
他抬起头,看着台下每一张年轻的脸:“现在的人只以为是官府大发善心,这条是怎么写上去的?不是哪个大官心血来潮,不是哪个圣人恩赐。是七年里,徐州、青州、兖州,几十场罢工,流了不知道多少血,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才逼着这个世道认下了这个理!”
那个江东来的织工眼睛红了:“赵师傅,您的胳膊……”
赵大锤摸了摸空袖管,神色平静:“建安四年,琅琊盐场罢工。州兵放箭,我替一个十八岁的后生挡了一箭。箭上有毒,保不住,就锯了。那后生现在还在盐场,是咱们赤火公社的骨干。”
他走回讲台中央,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巨大而坚定。
“娃娃们,你们记住——”赵大锤的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权利这玩意儿,从来不是谁给你的。是你敢伸手要,敢拿命争,他们不得不给,这才成了‘权’。 东吴的百姓叹息‘要是我们有罢工权就好了’,他们不明白:权不是‘有’了才敢罢工,是你先敢罢工,才有了权!”
窗外,锻铁工坊传来换班的钟声。当当当,在谷中回荡。
赵大锤吹熄了油灯,月光从窗口洒进来。他最后说了一句:
“陈社长常念叨一句话——‘跪着求来的,永远是施舍;站着争来的,才是权利。’ 你们今晚坐在这儿认字、算数、听我讲古,不是天上掉的。是前面无数人,用血给你们铺的路。这条路,还得一代代走下去。”
夜校散了。人们沉默着走出土房,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那个江东来的年轻织工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讲台,仿佛还能看见赵大锤独臂站在那里的身影。
远处,龙骧谷的火光彻夜不灭。
而在建业的深宫里,孙权刚刚批阅完一份奏报:江东三郡民变,起因是加征船捐。他在奏报上朱批四个字:“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笔尖划过纸面,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