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新安县,三天前刚被赤火公社豫西支队解放。
县衙正堂的“明镜高悬”匾额还在,下面坐着十七个人。
长条桌左侧是赤火公社派来的五名干部——指导员林远,宣传员孙秀芹,两名军事代表,一名土改专员。
右侧十二人则成分复杂:前县丞郑廉、县学教谕王守拙、城中最大的布商周掌柜、城东李庄地主李茂才、城西拥有三百亩桑园的寡妇赵徐氏,还有七个“地方贤达”——仔细看,全是县里各行业的把头、乡绅。
主持会议的是郑廉。五十三岁,山羊胡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青色官袍,只是摘了官帽。他先起身,朝林远等人拱手:
“林指导员,列位赤火公社的同志。新安能迎得王师,实乃全县百姓之福!郑某虽曾食汉禄,然早对曹魏暴政深恶痛绝。今愿率全县士绅百姓,竭诚拥护赤火公社新政!”
他说得诚恳,眼角甚至挤出两滴泪。周掌柜立刻接话:“正是正是!我等商贾,受尽官衙盘剥,早盼赤火公社如久旱盼云霓!”
李茂才拍着胸脯:“李某家中尚有存粮五百石,愿全数捐献军需!”
赵徐氏抹着泪:“妾身一介女流,愿捐出桑园,供赤火公社建被服厂……”
一时间,堂内“赤胆忠心”之言不绝于耳。
林远二十五岁,三个月前刚从龙骧谷培训班结业。他听着这些表态,心中激动——出发前培训时,社长反复强调“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眼前这些人,不正是可以团结的对象吗?
他站起身,按培训所教,朗声道:“诸位深明大义,林某感佩!赤火公社宗旨,在于救民水火。只要真心拥护新政,无论过往,皆为同志!”
郑廉眼中闪过喜色,立刻道:“林指导员既有此言,郑某斗胆建议——当速立‘新安新政协进会’,由在座诸公共同推举贤能主事。如此,政令通达,民心可安!”
“好主意!”王守拙抚掌,“县学中有学子三百,皆可动员宣传!”
周掌柜:“商会三百商户,愿为协进会筹款!”
李茂才:“四乡庄户,李某可代为联络……”
七嘴八舌间,“协进会”的架构、人选、章程,竟已有了雏形。而真正代表贫苦农民的席位——一个也没有。
孙秀芹,那位二十岁的女宣传员,皱起眉头。她扯了扯林远衣角,低声道:“林指导员,咱们是不是该听听佃农、长工的声音?”
林远还未答,郑廉已听见。他笑着接话:“孙同志有所不知,乡间百姓愚钝,不识大体。待新政稳定,再徐徐教化不迟。当下最要紧的,是稳定人心,莫生乱子。”
“郑县丞说得对!”李茂才立刻道,“那些泥腿子懂什么?给口饭吃就感恩戴德了!”
林远犹豫片刻,想起培训时教员的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也不能四面树敌。”他点点头:“那就先成立协进会。不过——”他看向郑廉,“须有贫苦百姓代表加入。”
“自然自然!”郑廉满口答应,“李某庄上就有几个老成佃户,可充代表。”
事情就这么定了。
三日后,李庄。
庄头敲着锣沿村喊:“各家各户听真——赤火公社新政,李大老爷深明大义,自愿分田!凡李庄佃户,每户可领‘份田’两亩!明日祠堂前抓阄!”
破草房里,老佃户孙老栓蹲在灶台边。
“爹,两亩田呢……”十六岁的儿子孙石头眼睛发亮,“咱家租种李大老爷二十亩,一年交完租剩不下三斗。这下有自己的田了!”
“你懂个屁!”孙老栓一柴火敲在儿子头上,“两亩?那两亩是哪儿的田?是后山那片砂石地!种一升收半升!李大老爷的百亩水田,一厘都不会动!”
“可……可那是赤火公社的政策……”
“赤火公社?”孙老栓冷笑,“来的那个林指导员,昨天在祠堂和李大老爷喝酒呢!我亲眼看见的!还有郑县丞、周掌柜作陪!你说,他们是向着咱们,还是向着李大老爷?”
孙石头愣住了。
傍晚,村里果然来了三个“协进会”的人——领头的叫李福,是李茂才的远房侄子。他们在祠堂前摆开桌子,登记“领田户”。
轮到孙老栓时,李福眼皮都不抬:“姓名?家里几口?”
“孙老栓,五口人。”
“按新政,五口之家可领两亩半。签字画押吧。”
孙老栓没动:“敢问……是哪块田?”
李福不耐烦:“后山那一片,抓阄定!哪那么多废话?”
“后山那地……能种粮食吗?”
“你这老货!”李福拍桌,“给你田还挑三拣四?李大老爷仁善,才分田给你们!按曹魏时候,你们这些泥腿子配有自己的田吗?”
旁边一个协进会成员假意劝解:“老孙头,知足吧。如今是赤火公社新政,讲究‘团结一切力量’。李大老爷这样的开明士绅,是咱们团结的对象。你们要体谅大局!”
孙老栓看着那张“领田契”,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他一个不识。他忽然想起半个月前,路过的新安货郎偷偷塞给他的一张麻纸,上面写着几句顺口溜。他让识字的老伴念过,其中一句是:
“真团结,分敌友;假团结,一锅粥。”
他转身就走。
“哎!你什么意思?”李福喊道。
孙老栓回头,一字一顿:“那田,我不要。我等着真正的赤火公社来。”
又过了两日,县衙后堂。
郑廉召集协进会主要成员“学习赤火公社政策”。林远、孙秀芹也在座。
郑廉手持一本小册子——那是赤火公社印发的基础宣传材料《新政十问》。他翻到第三页,清清嗓子:
“诸公请看,这第三条写得明白:‘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统一战线’。此言精辟啊!何谓‘可团结的力量’?在座诸公,不正是乎?”
周掌柜点头如捣蒜:“正是!商人互通有无,士绅教化乡里,地主供给粮秣——这都是可团结的力量!”
王守拙摇头晃脑:“《论语》有云:‘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赤火公社此策,深合圣贤之道!”
郑廉满意地捋须,话锋一转:“然则,近来有些愚民,曲解新政,竟要求‘平分土地’‘清算剥削’。此等言论,实乃破坏团结,损害统一战线!”
李茂才立刻附和:“郑县丞明鉴!李某分田,已是仁至义尽。若再得寸进尺,岂不寒了天下士绅之心?届时还有谁愿支持赤火公社?”
众人纷纷称是。
林远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他插话道:“郑县丞,我理解团结的重要性。但赤火公社的根本宗旨,是解放被压迫者。若只团结士绅商人,忽视贫苦百姓,恐怕……”
“林指导员多虑了!”郑廉笑着打断,“贫苦百姓自然要关怀。但凡事有轻重缓急。眼下新安初定,最要紧的是稳定。若贸然触动士绅利益,恐生变乱。待大局稳定,再慢慢改善民生不迟。”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况且,赤火公社要坐天下,光靠泥腿子行吗?治国需要钱粮,需要读书人,需要地方贤达支持!这才是‘最广泛的统一战线’!”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连孙秀芹一时都难以反驳。
学习会结束后,郑廉单独留下林远。
“林指导员年轻有为,郑某佩服。”他奉上一杯茶,“只是……新安情况复杂。城东张庄的地主张百万,昨日私下找郑某,表示愿捐粮千石,只求保全家产。您看……”
林远皱眉:“张百万?我听说他逼死过佃户?”
“哎,那都是曹魏时的事,乱世之中,谁没点过错?”郑廉凑近些,“指导员,千石粮啊!够咱们赤火公社一支队伍吃三个月!如今军粮紧缺,若能得此助力,岂非大功一件?至于过往……团结一切力量嘛,总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
“可是……”
“没有可是。”郑廉神色严肃起来,“林指导员,您从龙骧谷来,不知地方实情。若按那些激进分子的主张,见地主就打,见豪强就杀,新安立刻大乱!届时百姓受苦,赤火公社新政受阻,这责任……您担得起吗?”
林远额角冒汗。他想起离开龙骧谷前,教员最后的话:“到地方上,要灵活,但不能失去原则。”
原则是什么?是解放被压迫者。
可眼前,千石军粮是实实在在的。而张百万逼死佃户,是“过去的事”。
见他犹豫,郑廉加码:“这样,让张百万出粮五百石,再拿出两百亩田分给佃户,算是‘赎罪’。如此,既得军粮,又安民心,还体现了赤火公社的宽大——三全其美!”
林远沉默了很长时间。
窗外,暮色四合。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那就……按郑县丞说的办吧。”
同一夜,城西破庙旁的窝棚区。
孙秀芹偷偷溜出县衙,找到白天拒领“份田”的孙老栓。同行的还有三个年轻人——两个是县城染坊的学徒,一个是街头卖炊饼的孤儿。
油灯如豆。孙老栓听完孙秀芹说的“张百万之事”,久久不语。
“孙同志,”他终于开口,“你说,赤火公社到底是为谁打仗的?”
孙秀芹怔住了。
染坊学徒小王忍不住道:“当然是为咱们穷人!可如今……县衙里坐着的,还是郑县丞那帮人。分田的是地主,捐粮的是恶霸。咱们这些真穷人,倒被晾在一边!”
卖炊饼的孤儿小豆子怯生生问:“秀芹姐,我在街上听人说……‘团结一切力量’。是不是说,地主老财也是‘力量’,所以得团结他们。咱们这些没力量的,就……就不重要了?”
孙秀芹心如刀绞。她想解释“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的本意,想说这只是暂时的策略。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亲眼看见,今天下午,张百万的儿子张少爷大摇大摆走进县衙,郑廉亲自迎接。而门口求见林指导员的三个老佃户,被衙役轰走了。
孙老栓磕了磕烟袋,声音苍老:“早年黄巾军来新安,也说要‘均贫富’。后来呢?张角手下的大将,收了地主贿赂,转头就镇压抗租的农民。那时候我十八岁,亲眼看见领头的老王叔被砍头,挂在城门上。”
他盯着油灯火苗:“现在赤火公社来了,旗号不一样,可做的事……我看着眼熟。”
“不一样的!”孙秀芹急道,“赤火公社有陈社长,有周铄先生,有千千万万真革命者!只是……只是下面有些人,曲解了政策……”
“下面?”孙老栓笑了,笑容苦涩,“孙同志,咱们庄稼人不懂大道理。只知道,稻子种下去,长出来的是稻子;稗子种下去,长出来的是稗子。如今新安县衙里种的,是稻子还是稗子?”
窝棚里一片死寂。
远处传来打更声。梆,梆,梆。
孙秀芹起身离开时,孙老栓最后说了一句:
“告诉那位林指导员——团结要是没了原则,就成了包庇。统一要是没了立场,就成了同流。”
夜风很冷。
孙秀芹走在空荡的街道上,想起离开龙骧谷前,陈烬对她们这批基层干部的嘱咐:
“你们会看到,很多人会打着红旗反红旗,会喊着我们的口号干着旧世界的事。那时候,不要看他们说什么,要看他们做什么。更要看——他们团结的是谁,冷落的是谁。”
她抬起头,县衙方向还亮着灯。林远大概还在和郑廉商议“协进会”的人事安排。
而窝棚区那边,一片漆黑。
真正的赤火,应该照亮哪里呢?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手里的这本《新政十问》,第三页“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那行字,被郑廉用朱笔在“可团结的”四个字上画了个圈,旁边批注:“此四字可略,免生歧义。”
朱红的圈,在月光下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