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沭阳,这座三个月前刚建立的赤火公社根据地,正刮起一场奇怪的风暴。
县衙改成的“人民议事堂”外墙上,新贴出一张朱红告示:
“为纯洁革命队伍,即日起开展阶级成分审查。凡非无产阶级出身者——地主、富农、商人、旧官僚、知识分子及其子弟——须自动申报,接受审查。审查期间不得担任任何职务,不得参与重要会议。”
落款是“沭阳县工农革命委员会”,盖着鲜红的印章。
告示前围满了人。一个穿着打补丁短袄的年轻人大声念着,念完拍手称快:“好!早就该这么干了!那些地主崽子、酸秀才,混进咱们队伍里,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旁边有人小声说:“可……可韩技术员也是读书人出身,要不是他教咱们造水车,春耕就误了……”
“那是伪装!”年轻人瞪眼,“无产阶级最纯洁!非我阶级,其心必异!这是王主任说的!”
他说的王主任,是沭阳县工农革委会主任王铁柱——三个月前还是徐州铁匠铺的学徒,因在罢工中表现激进被火线提拔。此刻,王铁柱正坐在议事堂里,面前摊着厚厚一叠“成分审查表”。
“主任,”办事员小赵递上新表,“这是县小学李先生的。他爹是前朝秀才,教过私塾,按标准该划为‘旧知识分子子弟’。”
王铁柱看都不看,提笔在“审查结论”栏写下:“成分不纯,暂停教职,下乡劳动改造。”
“可李先生教得好,孩子们都喜欢……”
“喜欢?”王铁柱冷笑,“喜欢就能忘记阶级立场?他教的是‘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咱们无产阶级的学校,要教孩子们‘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他能教吗?”
小赵不敢再说了。这一个月来,县里已有七名教师、三名医生、五个技术员被停职审查。理由都一样:出身有问题。
门外传来吵嚷声。王铁柱皱眉:“怎么回事?”
一个卫兵跑进来:“主任,韩技术员非要见您!咱们拦不住……”
话音未落,韩江已经闯了进来。这个三十岁的读书人,如今皮肤黝黑,手上全是茧子——那是三个月来带着农民修水利、造农具磨出来的。
“王主任!”韩江压着火气,“河工队二十架水车,图纸是我画的,工匠是我教的。现在你要审查我,我接受。可你能不能先把图纸还给工匠?再三天就春灌了!”
王铁柱慢悠悠端起茶碗:“韩江同志,你要理解。阶级成分是原则问题。你的图纸……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旧文人的毒?万一水车造出来塌了,伤着无产阶级兄弟,这责任谁负?”
“你——”韩江气得发抖,“我在龙骧谷跟陈社长学过机械!图纸是百工院审核过的!”
“百工院里就没有阶级异己分子?”王铁柱放下茶碗,站起身,“韩江,我知道你有技术。但技术要为谁服务?为无产阶级!你一个旧秀才的儿子,血管里流的都是‘学而优则仕’的黑血,能真心为工农服务吗?我表示怀疑。”
他走到韩江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你去西乡劳动三个月,和贫农同吃同住,改造思想。要是表现好,也许还能回来。”
韩江盯着他,忽然笑了:“王铁柱,三个月前你在铁匠铺,张掌柜克扣工钱,你跪着求他。是谁帮你写状纸、组织罢工的?是我。你被衙役抓走,是谁找赤火公社救你的?是我。现在你当了主任,就说我‘血管里流的都是黑血’?”
王铁柱脸色一变:“那是你伪装进步!你们这些读书人最会伪装!”
“好,好。”韩江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枚铁徽章——那是他在龙骧谷受训时得的“技术革新奖章”,轻轻放在桌上,“水车图纸在第二格抽屉。春灌误了,饿死的是沭阳的农民——是无产阶级。”
他转身就走。
王铁柱看着那枚徽章,愣了愣,随即抓起扔出门外:“谁稀罕!”
徽章滚到院子里,沾满尘土。
如果说沭阳刮的是“排除异己”的风,那么琅琊盐场刮的就是“内部清洗”的风。
盐场工委会主任张全福,曾是从业二十年的老盐工。去年赤火公社解放盐场,他被工友推举为主任。可半年过去,工友们私下叫他“张老爷”。
此刻,盐场议事棚里正在开“肃清内部叛徒”大会。
“把李老四带上来!”张全福一声令下。
两个工人纠察队员押着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进来。汉子叫李老四,也是老盐工,左腿有些瘸——那是早年塌盐井压的。
“李老四!”张全福一拍桌子,“有人揭发你,上个月偷偷放走了一个盐贩子!那盐贩子是城里周记盐行的伙计!你可知罪?”
李老四低着头:“主任,那是我远房外甥……他说老母亲病重,没钱抓药,想贩点私盐……”
“住口!”张全福厉声打断,“盐场条例写得清清楚楚:一切出盐必须走公账!你这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工人阶级的叛徒!”
台下有人小声嘀咕:“可李老四去年罢工时,替咱们挡过监工的棍子……”
“那又怎样?”张全福耳朵尖,听见了,“功是功,过是过!他现在腐化了,成了‘工人贵族’——靠着过去的功劳,躺在功劳簿上享受特权,还破坏革命纪律!这种叛徒,更要严惩!”
“工人贵族”这个词,是张全福上个月去县里开会时学来的。当时讲课的领导说:“无产阶级内部也会产生腐化分子,他们脱离群众,享受特权,这叫‘工人贵族’。”
张全福觉得这个词太妙了。用它来打击那些不服管的、有威望的老工人,再合适不过。
“我提议,”张全福环视会场,“开除李老四的工籍,收回他家去年分到的盐工房,全家下放到盐碱滩开荒!”
会场哗然。李老四猛地抬头:“张全福!去年分房时,是你亲口说我家六口人挤草棚,优先分房!现在你说收就收?还有没有公道?”
“公道?”张全福笑了,“对工人阶级叛徒讲什么公道?带走!”
李老四被拖出去时,嘶声喊:“张全福!你上个月多领了二十斤盐票,给谁了?你儿子在县里上学,穿的绸衫哪来的?你才是工人贵族!”
张全福脸色铁青:“污蔑!这是阶级敌人的反扑!纠察队,查!查李老四还有没有同伙!”
会散了。工人们沉默着离开。几个老盐工凑在一起,低声说:
“李老四放走盐贩子是不对……可也不至于全家赶去盐碱滩啊。”
“张全福这是杀鸡儆猴。听说县里要选代表去龙骧谷开会,他想去,怕李老四这些老兄弟揭他的底……”
“唉,当年一起挨鞭子的兄弟,现在……”
风吹过盐田,咸涩的味道弥漫。盐工们佝偻的背影,在夕阳下像一片枯芦苇。
三天后,沭阳西乡的田埂上。
韩江戴着斗笠,和农民一起挑粪浇田。歇晌时,他坐在树下喝水,看见田那头走来一队人——老少七八口,背着破包袱,被两个扛红缨枪的民兵押送着。
走近了,韩江认出为首的是李老四。他曾在盐场搞过盐井通风改造,两人有一面之缘。
“李师傅?”韩江起身。
李老四抬头,愣了愣,苦笑:“韩技术员……你也……”
韩江看看他身后的老人、妇女、孩子,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把自己水壶递过去:“这是要去哪?”
“盐碱滩,开荒。”李老四灌了口水,声音沙哑,“说我‘工人阶级叛徒’……韩技术员,你说,我给盐场干了二十年,塌井压瘸了腿。怎么就成了叛徒?”
韩江沉默片刻:“他们说我是‘阶级异己分子’,血管里流着黑血。”
两人对视,都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押送的民兵催促:“快走快走!天黑前要赶到!”
李老四家人默默起身。他小女儿,约莫七八岁,忽然回头问韩江:“叔叔,我爹不是坏人……为什么他们说我们是叛徒?”
韩江蹲下身,摸摸孩子的头:“因为……有些人得了权力,就怕别人说真话。所以他们要把说真话的人,都打成叛徒。”
“那什么人才不是叛徒?”
韩江想了想:“听他们话的人。”
孩子似懂非懂。李老四拉过女儿,对韩江点点头,转身走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韩江站了很久,直到那队人消失在土路尽头。他想起在龙骧谷时,陈烬讲过的一段话:
“革命最大的危险,不是来自外部的敌人,而是来自内部的异化。有些人打着红旗反红旗,用阶级的名义排除异己,用纯洁的借口制造恐怖。他们才是真正的叛徒——背叛了革命的初心,背叛了工农的利益。”
当时他不太懂。现在,他好像懂了。
当晚,西乡的窝棚里,几个同样被下放劳动的人凑在一起。
除了韩江,还有一个前私塾先生、一个药铺学徒、一个账房先生,以及——让人意外的是——一个真正的贫农,孙大牛。他是主动要求下放的。
“俺就想不明白,”孙大牛蹲在墙角,闷声说,“韩技术员造水车,李先生教书,王账房给咱村理账目……这不都是为咱老百姓好吗?咋就成分不纯了?”
私塾先生叹气:“王铁柱说,要看血脉。血脉不干净,做什么都是伪装。”
药铺学徒年轻,血气方刚:“放屁!按这说法,陈社长读过书,周铄先生是读书人,孟瑶书记家里以前还是小吏——他们血脉干净吗?可他们是赤火公社的魂!”
韩江忽然问:“孙大哥,你说你是贫农,标准的无产阶级。怎么也被下放了?”
孙大牛沉默很久,才说:“王铁柱要征俺家新分的三亩水田,说要在那盖‘工农文化宫’。俺不愿意,他就说俺‘被富农思想腐蚀’,‘无产阶级立场不坚定’。”
窝棚里一片死寂。
账房先生幽幽道:“我现在算看明白了。他们嘴里的‘无产阶级’,不是咱们这些真的受苦人,是听他们话的人。你听,就是‘纯洁’;不听,就是‘叛徒’。”
“那怎么办?”药铺学徒急了,“就让这帮人胡来?”
韩江从怀里摸出半截炭笔,又找出一片破麻纸。他在纸上画了两个圈:
“你们看,这一个圈,王铁柱、张全福他们。喊着最革命的口号,干着最龌龊的事。他们叫‘左的叛徒’——用‘左’的旗帜掩护自己。”
“这一个圈,”他又画一个,与前一个圈相交,“郑廉、李茂才他们。喊着团结的口号,搞阶级调和。他们是‘右的叛徒’。”
两个圈相交的部分,他重重涂黑:“这里,就是咱们这些说实话、干实事的人。左的说咱们‘不纯’,右的说咱们‘激进’。两头挨打。”
孙大牛看着图,忽然说:“那陈社长、周先生他们在哪?”
韩江在纸的中央,画了一个小小的、但很实的点:“他们在这里。既要反‘左’,又要反‘右’。这才是真革命。”
“可他们离咱们太远了……”私塾先生喃喃。
“不远。”韩江把纸折好,揣进怀里,“我听说,龙骧谷已经知道下面这些乱象。陈社长在准备‘整风’。”
“整风?”药铺学徒眼睛一亮。
“嗯。整掉歪风邪气。”韩江望着窝棚外黑沉沉的夜,“就不知道……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夜风吹过窝棚,茅草沙沙作响。
远处传来狗吠,间杂着打更声。在这个沭阳的春夜,被下放的“阶级异己分子”和“工人叛徒”挤在窝棚里,而“纯洁的无产阶级代表”王铁柱,正在县衙新布置的卧室里,睡在从地主家没收的雕花大床上。
床很软,可他睡得不安稳。
梦里,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李老四的、韩江的、孙大牛的、还有那些被他赶走的教师医生的眼睛。那些眼睛不说话,只是看着。
他在梦里大喊:“我是无产阶级!我最纯洁!”
可那些眼睛还在看。
仿佛在问:当‘无产阶级’成了排除异己的棍子,当‘纯洁’成了掩盖肮脏的白布——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