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峪,燕山余脉深处的谷地。三面环山,只有一条碎石路进出。谷中二十余座木屋整齐排列,屋前开辟了菜畦,甚至还修了排水沟——这是冀北最大的赤火公社战俘营,关押着七百余名曹魏、贵霜战俘。
清晨六点,起床号响。
三连长赵大山带着五名老兵,沿着营区主路巡视。这位四十一岁的老兵,左脸颊有道刀疤,是五年前在雁门关被贵霜弯刀劈的。他看着木屋里有条不紊穿衣洗漱的战俘,眉头越皱越紧。
“王班长,”赵大山叫住负责第三区的班长,“昨晚谁值的夜?”
“报告连长,是小李。”王班长压低声音,“又出事了?”
赵大山没答话,径直走向第七木屋。推开门,屋里十名战俘正整理铺位。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药酒味——那是赤火公社配给伤员的外敷药,活血化瘀的。
靠窗的下铺,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正慢悠悠缠裹腿上的绷带。见赵大山进来,他动作不停,只抬了抬眼。
“吴长顺,”赵大山盯着他,“腿伤好点没?”
吴长顺,原曹魏虎豹骑什长,两个月前在井陉口被俘。左腿中箭,箭上有倒钩,取出时伤得重。他嗯了一声:“托您的福,能走道了。”
“能走道就参加劳动。”赵大山说,“今天开始,去菜园。”
吴长顺手上动作停了停,笑了:“赵连长,医护说我这腿不能久站。再说了——”他指了指墙上贴的《战俘待遇条例》,“条例写得清楚:伤员可免劳动。您要违反条例?”
赵大山脸色铁青。那条例是他亲手贴的,每个字都记得:“凡放下武器之敌军官兵,一视同仁予以人道待遇。伤者医治,病者给药,保障基本温饱。通过教育改造,促其认清战争本质,自愿选择道路。”
条例没错。可这吴长顺,腿伤早该好了。三天前有人看见他在屋后单腿蹦着追野兔,利索得很。
“医护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赵大山压着火。
“自然是医护。”吴长顺重新开始缠绷带,动作更慢了,“要不,您把张医官请来问问?”
张医官,张明远,战俘营医护长。赵大山不用请也知道他会怎么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嘛,要体谅”“人家是军官,养尊处优惯了”“优待俘虏是政策,别惹麻烦”。
“行。”赵大山转身就走,“你养着。”
出了木屋,王班长跟上来:“连长,这吴长顺明显装病!昨天我还看见他偷偷练拳……”
“我知道。”赵大山打断他,“可他拿条例说事,拿张医官当挡箭牌。我能怎么办?硬把他拖去菜园?到时候他往地上一躺,说伤情加重,责任谁担?”
“那也不能——”
“去炊事班看看。”赵大山径直往谷地东头走。
战俘营炊事班分两处:大灶,供给所有战俘和看守士兵;小灶,单独立在溪边,三间木屋,专属“特殊战俘”。
赵大山走到小灶时,正赶上开饭。
二十几个人排着队,从窗口领饭。打饭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小战士,姓刘,新来的。他给每人碗里盛一勺稠粥,一勺咸菜,再格外加——赵大山眯起眼——加半个煮鸡蛋。
“停。”赵大山上前,盯着小刘手里的鸡蛋筐,“这是什么?”
小刘吓得一哆嗦:“报、报告连长……是鸡蛋……”
“我知道是鸡蛋。”赵大山拿起一个,鸡蛋还温着,“谁让加的?”
“张医官……说伤员需要营养……”
赵大山扫了一眼排队的人。二十几个,有真伤得重的,也有吴长顺那样的“老伤员”。一个挂着拐杖的贵霜老兵排在最前,接过鸡蛋时连连鞠躬,嘴里用生硬的汉语说“谢谢”。
“营养。”赵大山重复这个词,转向队伍,“你们都是伤员?”
人群沉默。有人低头,有人看天。吴长顺站在队尾,慢悠悠说:“赵连长,鸡蛋是张医官特批的。您要有意见,找张医官说去?”
“我不找张医官。”赵大山提高声音,“我问你们——知道这鸡蛋哪来的吗?”
没人回答。
“是黑石峪老百姓捐的!”赵大山声音发沉,“老百姓自己都舍不得吃,攒起来送给前线。现在前线说,战俘营伤员多,分一半过来。老百姓说:行,只要是对打胡虏有好处的,咱们勒紧裤腰带也支持!”
他举起鸡蛋:“你们中有些人,腿早好了,还在这儿装伤骗鸡蛋。对得起老百姓吗?对得起那些真正重伤的弟兄吗?”
队伍里几个真重伤的战俘,眼神动了动。
吴长顺却笑了:“赵连长,您这话就不对了。鸡蛋是赤火公社的政策,是‘人道主义’。咱们按政策享受待遇,有什么错?再说了——”他拖长声音,“我听说龙骧谷有指示,对战俘要‘宽大’,要‘感化’。您这样斤斤计较,怕是不符合上峰精神吧?”
“你——”
“赵连长!”身后传来声音。
张明远快步走来,四十多岁,戴着圆眼镜,文质彬彬。他先对排队的人摆摆手:“都领饭去,别耽误。”然后拉住赵大山胳膊,往旁边带。
“老赵,消消气。”张明远压低声音,“吴长顺这个人,我知道他耍滑。可他是军官,在俘虏里有影响力。咱们对他好点,是做给其他人看的——看,赤火公社连军官都优待,何况普通士兵?这叫‘政治影响’!”
赵大山甩开他:“政治影响就是养懒汉?就是让装病的骗吃骗喝?”
“话不能这么说。”张明远推推眼镜,“政策是‘优待俘虏’,目的是‘改造思想’。咱们先把生活待遇提上去,让他们感受到赤火公社的仁厚,思想工作才好做嘛。”
“生活待遇提上去了,思想工作呢?”赵大山盯着他,“吴长顺来了两个月,参加过几次诉苦会?上过几堂政治课?”
张明远语塞:“这个……他腿伤……”
“腿伤?”赵大山气笑了,“张医官,你是大夫。你告诉我,什么样的腿伤,能追兔子,不能坐着听课?”
张明远脸色难看:“老赵,我知道你是个直性子。可你要明白,现在国际国内都看着呢!罗马使馆的人上月刚来过,贵霜那边也有探子。咱们对战俘好,那是展示赤火公社的文明程度!你要是按你那套来,动不动劳动改造、思想批判,外人看了会怎么说?说咱们‘虐待俘虏’‘赤色恐怖’!”
“所以,”赵大山一字一顿,“优待就是为了做给外人看?改造是装样子?”
“这是策略!是智慧!”张明远有些急了,“你这种蛮干,会给赤火公社抹黑!”
两人正对峙,营区门口传来喧哗。赵大山转头望去,看见一群老兵——都是他连里的,押着五个五花大绑的人走来。
为首的老兵叫孙大个,右耳缺了半块,是箭射的。他走到近前,把捆着的人往前一推:
“连长!抓到了!这帮兔崽子,偷咱们仓库的盐和布,想从后山溜出去!”
那五个人,三个曹魏兵,两个贵霜兵,都低着头。其中一个曹魏兵,赵大山认得——叫陈三,原是曹军辅兵,一个月前被俘,平时看着老实巴交。
张明远先开口:“孙班长,怎么捆这么紧?都是俘虏,要以教育为主……”
“教育?”孙大个啐了一口,“张医官,您知道他们偷盐布干什么?拿去跟山外黑市换钱!换钱干什么?攒路费,想跑回曹营!”
他踢了陈三一脚:“你自己说!”
陈三哆嗦着:“俺……俺没想跑……就是想换点钱,买双鞋……”
“放屁!”孙大个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这是从你铺底下搜出来的!上面画的什么?是出山的路线!标了哨位、换岗时间!你还说没想跑?”
纸摊开,果然是地图。张明远脸色白了。
赵大山沉默良久,问:“陈三,你来战俘营一个月。三餐吃得饱不饱?”
陈三低头:“……饱。”
“伤兵营给你治过冻疮没?”
“……治过。”
“那你为什么要跑?”
陈三不说话了。
旁边一个贵霜俘虏突然抬头,用生硬的汉语喊:“你们好!吃得好!可是——”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这里,空!每天,吃饭,睡觉,没有话!我们,不是猪!”
赵大山一震。
孙大个还要骂,赵大山抬手制止。他走到陈三面前,解开绳子:“陈三,我不打你,也不关你禁闭。我只问你一句:这一个月,有人跟你讲过,为什么打仗吗?讲过曹魏为什么欺压百姓吗?讲过赤火公社为什么造反吗?”
陈三茫然摇头。
“那有人问过你,家里几口人,种多少地,交多少租吗?”
还是摇头。
赵大山转身,看着张明远,声音发苦:“张医官,你听见了?咱们给了他们饱饭,给了他们药,给了他们鸡蛋——可没给他们‘话’。没告诉他们,这仗为什么打,这世道为什么苦。所以他们觉得,这儿是猪圈,养肥了等着宰。所以他们要跑。”
张明远张口结舌。
当晚,战俘营干部会议。
不大的木屋里挤了十几个人:赵大山,张明远,三个连长,政治教员老周,还有刚被紧急召来的龙骧谷特派员——孟瑶。
孟瑶是午后赶到的,已经听了半天汇报。此刻她坐在油灯下,面前摊着几份材料:战俘营物资账目、思想课记录、还有孙大个缴获的那张逃跑地图。
“都说说吧。”孟瑶抬起头,目光平静,“赵连长先来。”
赵大山站起身,话说得直:“我认为,战俘营走偏了。政策是‘优待为了改造’,可现在只剩‘优待’,没了‘改造’。战俘吃得好、住得好,可心里还是曹魏的兵、贵霜的卒。这不是改造,这是养猪!”
张明远反驳:“老赵你这话太偏激!生活待遇是基础,思想工作要慢慢来……”
“慢慢来?”三连长插话,“张医官,你知道吴长顺在俘虏里说什么吗?他说:‘赤火公社对咱们好,是因为怕咱们!等咱们养好伤,曹丞相打过来,里应外合,功劳更大!’这话传了一个月,你们政教干部管过吗?”
政治教员老周,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老头,尴尬地推推眼镜:“这个……我们主要抓集体学习,个别人的反动言论,需要证据……”
“证据?”孙大个忍不住拍桌子,“非要等他们真里应外合了,才算证据?老周,你这一个月讲了八次课,次次念《赤火纲领》,底下人打瞌睡你不管!吴长顺在底下传话,你装看不见!你这政治教员怎么当的?”
老周脸涨红:“我……我也是按上级指示,‘感化为主,批评为辅’……”
“感化个屁!”一个老兵骂道,“我听说龙骧谷那边,俘虏都要参加诉苦会,揭发军官压迫。咱们这儿呢?军官住单间,吃小灶,还能免劳动!这哪是感化?这是供祖宗!”
会场乱了。孟瑶轻轻敲了敲桌子。
众人安静下来。
孟瑶拿起那张逃跑地图,看了很久,才开口:“陈三,二十三岁,豫州陈留人。父早亡,母病重,租种地主十亩地,年租六石。三年前被曹军抓丁,因不识丁,做了辅兵。”她顿了顿,“这是他档案上写的。可有人找他聊过这些吗?”
无人应答。
“没有。”孟瑶放下地图,“因为咱们的战俘工作,变成了两件事:一是张医官负责的‘生活优待’,二是老周负责的‘政治讲课’。两件事各干各的,中间缺了一样最重要的——”
她站起身,走到墙上挂的《战俘工作条例》前,手指点着其中一行:
“‘通过教育改造,促其认清战争本质,自愿选择道路。’
怎么认清?不是念纲领,是让他们自己说,自己比。说说曹军营里,当官的怎么打骂士兵,怎么克扣军饷;比比在赤火公社这边,官兵怎么平等,怎么互助。说说家里为什么穷,地主的租子怎么收;比比赤火公社怎么分田,怎么减租。”
她转过身:“陈三为什么想跑?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留下。吴长顺为什么嚣张?因为他知道,咱们只会‘优待’,不敢碰他‘军官’的身份。”
张明远小声道:“可政策确实说要优待军官,体现宽大……”
“宽大不是纵容。”孟瑶盯着他,“对真心悔改的军官,我们优待,给出路。对吴长顺这种顽固分子,一边享受优待一边散布反动言论的——这不是改造对象,这是敌人。对待敌人,该关禁闭关禁闭,该劳动改造劳动改造。生活待遇上,和士兵一样,不搞特殊!”
她走回座位,声音放缓:“同志们,社长常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优待俘虏’是政策,但政策不是死的。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策略——对普通士兵,要感化教育;对顽固军官,要斗争改造;对真心投诚的,要大胆使用。不能一刀切,更不能把‘优待’搞成‘供祖宗’。”
赵大山眼睛亮了:“孟书记,那吴长顺……”
“明天开斗争会。”孟瑶斩钉截铁,“让他当众交代,在曹军里怎么欺压士兵,怎么克扣粮饷。让被他欺压过的俘虏站出来揭发。同时,组织诉苦会,让陈三这样的穷苦人出身,说说家里为什么穷,为什么被抓丁。两相对比,什么是压迫,什么是解放,他们自己会想明白。”
她环视众人:“从明天起,取消军官小灶,所有战俘同吃同住同劳动。政治课不能光念纲领,要结合具体人、具体事。每个干部都要下到战俘中,谈心,交朋友,解决实际困难——但不是用鸡蛋解决,是用道理解决。”
会场气氛变了。张明远还想说什么,孟瑶抬手制止:
“张医官,我知道你怕外人说闲话。但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把俘虏养得白白胖胖,他们回去却继续给曹魏卖命,继续欺压百姓,那我们的‘优待’是仁慈,还是愚蠢?如果我们通过改造,让一个曹军士兵变成赤火公社战士,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才是给外人看的最好榜样!”
夜深了。
散会后,赵大山送孟瑶出谷。走到营门时,孟瑶忽然问:“赵连长,你知道社长为什么坚持‘优待俘虏’吗?”
赵大山想了想:“为了瓦解敌军士气?显示咱们仁厚?”
“不止。”孟瑶望着远山轮廓,“社长说过:我们优待俘虏,不是因为他们值得优待,而是因为我们不能变成他们。 曹魏虐待俘虏,贵霜屠杀俘虏,那是他们的残暴。我们若也那样,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她顿了顿:“但优待不是目的,是方法。目的是改造人——把被旧世界扭曲的人,改造成新世界的人。这比打胜仗更难,但更有意义。”
赵大山沉默良久,忽然立正,敬了个军礼:
“明白了,孟书记。优待是药引子,改造是治病的药。光给药引子,治不好病。”
孟瑶笑了:“对。去吧,明天开始,治病。”
月光洒在山谷里。战俘营的灯火渐次熄灭,只有岗哨的火把在风中摇晃。
而在第七木屋,吴长顺躺在铺上,睁着眼。他听见了今晚会议的风声。
明天,好像不会再有鸡蛋了。
他突然觉得,腿有点痒——不是伤口,是心里。那种被人看穿、无处躲藏的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