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十月,东海。
碧波万顷,浩渺无垠。
华胥元首座舰“破浪号”正以十二节的巡航速度劈波斩浪,朝着西北方向的新罗驶去。三层甲板的钢铁巨舰在深蓝色海面上犁开一道洁白的航迹,四座烟囱喷吐着淡淡的白烟,与天边卷舒的云絮相映成趣。
舰首甲板,海风猎猎。
东方墨一袭素白长衫,外罩墨色披风,负手立于船头栏杆前。海风吹拂着他重新变得乌黑如墨的长发——那是灵墟岛上破境重生后的痕迹,原本因五十年操劳而生的霜发早已在生命层次的跃升中焕然新生。他的面容依旧保持着四十余岁的模样,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远超这个年龄的沧桑与智慧。
青鸾站在他身侧半步的位置,一身华胥海军制式的深蓝色将官常服,肩章上的三颗金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同样黑发如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额前几缕发丝被海风撩动,拂过依然清丽如昔的脸庞。她的左手很自然地挽住东方墨的右臂,两人并肩而立的身影,在辽阔海天的映衬下,显得既亲密又庄重。
身后,难波津的轮廓早已消失在海平面之下。倭国列岛化作了东方天际一抹淡淡的青灰色剪影,正随着航船的前进而逐渐模糊、远去。
“整整三百二十日。”
青鸾忽然开口,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清冽而明晰。她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丈夫:“自去年腊月抵倭,至今日离岸,我们在那片土地上停留了近一年。现在回想,犹觉恍然。”
东方墨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目光依然投向远方,投向那片正在消失的陆地,仿佛要穿透时空,看见那场秋宴上倭国君臣惊惶失措的脸,看见难波京街巷间百姓奔走相告的惶惑,看见这个岛国在文明维度碾压下的茫然震颤。
良久,他才缓缓道:“三百二十日,足够我们看清许多事,也足够让我们明白——有些事,看得越清,越觉任重道远。”
青鸾听出他话中的深意,挽着他手臂的力道微微收紧:“你是指……倭国之行,虽震慑朝野,却未能真正动摇其根本?”
“震慑易立,人心难驻。”东方墨终于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向妻子,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这三日的宫廷亮相,十日的私下会晤,我们确实在倭国上层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敬我如神只,畏我如天威,甚至不惜以近乎祭祀的国礼迎奉。但鸾,你可曾想过——”
他顿了顿,海风将他的话语吹散又聚拢:“今日他们敬我如神,明日或畏我如魔,再明日,当最初的震撼褪去,当日常的琐碎重新占据生活,他们便可能将这一切束之高阁,继续沿着千年来既定的轨迹前行。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滔天浪花,但涟漪终会平息,潭水终归寂静。”
青鸾的眉头轻轻蹙起。她跟随东方墨数十年,太熟悉他这种思考问题的方式——从不满足于表面的成功,总要穿透繁华看见本质,透过喧闹听见寂静。
“你是说,”她沉吟着,“我们留下的影响力,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不完全是昙花一现。”东方墨摇摇头,转身面向船舷,双手扶住冰冷的铁质栏杆,“我们确实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些蒸汽机模型、望远镜、精密钟表、还有公孙先生编纂的《格物初阶》手抄本——它们作为‘神器’和‘天书’,会被倭国皇室和贵族珍藏,被学者钻研。我们在秋宴上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史官记录,被朝臣反复咀嚼。”
他的声音渐沉:“但这些,都是‘物’,都是‘言’。器物可以被束之高阁,言语可以被曲解误读。而真正能够改变一个文明走向的,从来不是几件奇技淫巧,不是几句振聋发聩的宣言,甚至不是一场令人战栗的武力展示。”
青鸾静静地听着,海风吹动她鬓边的发丝。她没有打断,因为她知道,丈夫正在梳理一场关乎文明传播的根本思考——这场思考的结论,将决定华胥未来数十年的对外战略。
“你看倭国。”东方墨继续道,语气平静却蕴含着穿透力,“其社会结构,等级森严如铁板。天皇为神裔,公卿世袭,武士特权,平民如草芥。这种结构历经数百年固化,已如烙印般刻入每个人的骨髓。其思想传承,尊古崇上,循规蹈矩,创新被视为异端,质疑被看作不敬。这些,才是真正的‘思想钢印’。”
他转过身,看向青鸾:“我们在秋宴上展示的华胥理念——法治高于人治,民意为执政之基,格物致知探寻真理,人人皆可通过努力改变命运——这些理念对于倭国上层而言,与其说是启发,不如说是冲击,甚至是威胁。因为他们赖以维持统治的根基,恰恰就是人治、是血统、是神秘、是固化的阶层。”
青鸾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那日宴后,左大臣藤原不比等私下求见时,言辞间虽极尽恭维,眼中却深藏忧惧。他怕的不是华胥的武力,而是华胥的理念会动摇他们藤原氏累世公卿的地位。”
“正是。”东方墨的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近乎悲悯的笑意,“他们可以跪拜更强大的力量,可以学习更先进的技术,甚至可以接受屈辱的条约。但他们本能地抗拒、恐惧那些可能颠覆其存在根基的思想。这是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本能。”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苍茫大海:“所以我说,我们此行的‘成果’有局限。其一,影响集中于上层,底层百姓的认知被神化扭曲——他们只知道‘天朝上国来了神仙’,却不知神仙带来了什么。其二,倭国固有的社会结构与思想钢印依然坚固,我们的理念如同投入铁板的种子,难以生根。其三,缺乏持续、系统的影响渠道。我们留下了一些种子、几本书、几句话,但它们若落入不合适的土壤,缺乏持续的浇灌,终究会枯萎,或被本土的杂草吞噬。”
海风骤强,吹得两人披风猎猎作响。
青鸾沉默片刻,忽然松开了挽着东方墨的手臂,向前两步与他并肩而立,同样扶住栏杆。她的侧脸在阳光下线条清晰,眼神锐利如昔,却又多了几分岁月沉淀后的沉静。
“那么,”她缓缓问道,声音在海风中依然清晰,“依你之见,若要华胥之光真正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不灭的印记,而非仅仅一次耀眼的流星划过,当从何处着手?”
这是关键的诘问。
东方墨没有立即回答。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海风,脑海中浮现出这近一年在倭国的见闻:难波京拥挤却等级分明的街巷,寺院里虔诚叩拜的百姓,贵族宅邸中繁复的礼仪,乡村田间面黄肌瘦的农夫……还有,那些在街角偷偷张望华胥使团、眼中充满好奇与茫然的孩童。
他睁开眼,眸中有光。
“鸾,你熟读兵书,当知攻城与攻心之别。”东方墨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攻城者,破其墙垣,夺其要塞,可定一时胜负。攻心者,化其思想,变其认知,方为长治久安。对倭国,我们需要的不是又一场‘白村江之战’式的武力征服,甚至不是单纯的经济贸易渗透。我们需要的是——攻心。”
青鸾转过身,正对丈夫:“如何攻心?”
“欲变其国,先变其人;欲变其人,先变其思。”东方墨一字一句道,“倭国等级森严,思想承袭重于创新。但其年轻一代,尤以未受旧习完全浸染者为突破口。他们如白纸,可绘新图;如幼苗,可塑新形。然而——”
他话锋一转:“零星接触,杯水车薪。我们可以在难波京办几场讲学,可以与几位开明贵族子弟私下交流,甚至可以接纳几个倭国留学生前往华胥。但这些,都太慢,太少,太不成体系。就像试图用几桶水浇灌整片旱地,终究徒劳。”
青鸾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已经隐约捕捉到丈夫思考的方向:“你是说,我们需要一个支点?一套系统?一处……可以持续、稳定、按照我们的理念,培育新苗的园圃?”
“正是。”东方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真正的、带着战略家锐气的笑容,“不是使馆,不是商栈,不是临时讲坛。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扎根于这片土地,能够年复一年、代复一代地按照我们的理念施教,能够从根基上重塑一代人思维方式与价值观念的——学院体系。”
“学院?”青鸾重复这个词,眼中光芒流转。
“一套完整的、分层的、从蒙童到成人,从启蒙到深造的学院体系。”东方墨的语气变得笃定而充满力量,“在这套体系里,我们不仅传授知识,更传递价值观;不仅展示器物,更培育思维;不仅结交精英,更塑造未来。”
海天之间,破浪号继续前行。
船首劈开波浪,溅起万千碎玉。东方墨与青鸾并肩而立的身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们的对话已经告一段落,但思想的碰撞才刚刚开始发酵。
青鸾望着丈夫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想起五十年前利州江畔的那个夜晚。那时他还年轻,赠墨玉予那个叫武媚的少女,许下千年守护之约。那时的“守护”,是守护一个人,守护一份初心。
五十年沧桑巨变,那个人已成女皇,初心早已面目全非。而他的“守护”,却升华成了守护一种文明,守护一片新天,守护万千生民对更美好生活的向往。
现在,这份守护的目光,开始投向更远的海岸,投向那些同样说着汉语、写着汉字、却走着完全不同道路的族群。他要播撒的,不再是仅仅针对个人的诺言,而是面向整个文明的星火。
“学院……”青鸾轻声呢喃,海风吹散她的低语,却吹不散她眼中逐渐燃起的、与丈夫同频的明悟与决心。
她知道,一场远比秋宴亮相、比蒸汽机展示、甚至比倭国南域海面之战更深远的文明工程,即将在这片苍茫大海上孕育成型。
而第一步,就从这次归途中的深谋远虑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