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透过“破浪号”高层舷窗,在核心议事舱的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这是一间约二十步见方的舱室,陈设简朴却功能完备。正中央是一张宽大的柚木长桌,桌面上固定着防止物品滑落的铜制围栏。此刻,桌上摊开数幅地图:最上层是涵盖东海至南洋的华胥全境海图,其下是倭国列岛粗略舆图,最下方则是难波京及畿内地区的详图。图上山川、城郭、道路、港口皆以细墨标注,某些位置还压着几枚象牙雕刻的船舰模型。
东方墨坐在长桌主位,青鸾居左,玄影居右。
玄影今日未着墨羽传统的夜行衣,而是一身华胥外事院的深灰色常服,领口绣着银线纹饰。这位常年潜伏于阴影中的情报首脑,此刻正襟危坐,面容平静,唯有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暴露了他非比寻常的警觉与专注。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这是多年潜伏生涯留下的习惯,每当思考重大决策时便会显露。
舱门紧闭,门外有两名墨羽亲卫值守。蒸汽轮机的低沉轰鸣透过钢铁舱壁传来,成为这密闭空间中唯一的背景音。
“玄影,”东方墨开口,声音在舱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倭国一载,你感触最深者为何?”
玄影略作沉吟,答道:“回元首,最深者有三。其一,倭国上下对华胥之敬畏,已近神化,此利于我短期行事,却不利长远——神只可远拜,不可近学。其二,其社会等级之森严,尤胜中原旧制。公卿子弟生而尊贵,平民之子永难翻身,此种固化,令人才遴选如沙里淘金。其三,其学问传承,重礼仪诗书而轻格物实学,重尊古守成而轻创新求变。”
他顿了顿,补充道:“如元首秋宴所赠《格物初阶》,倭国朝廷已命阴阳寮与大学寮共同研读。然据墨羽回报,多数博士视之为‘奇巧淫技’,仅少数年轻助教私下钻研,却不敢声张,恐遭师长斥责。”
东方墨微微颔首,手指轻点倭国舆图上的难波京位置:“所以,我们需要的不是再送几本书,再办几场讲学。我们需要一个能够绕过这些壁垒,直接触及未来一代,并能持续施加影响的据点。”
他抬起目光,扫过青鸾与玄影:“今日请二位来,便是要议定此事——在倭国建立一套分阶施教的华胥学院体系。”
“学院体系?”玄影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正是。”东方墨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按在舆图两侧,“这套体系,我构想为三阶,分别针对不同年龄、不同基础之人,各有侧重,层层递进。”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
“第一阶,蒙学院。针对五至十岁幼儿。”
青鸾若有所思:“蒙童开智之初?”
“不错。”东方墨点头,“此阶段孩童,心智如白纸,尚未被倭国森严的等级观念完全浸染。蒙学院之定位,并非传授深奥知识,而是‘文明初启蒙’。”
他在空中虚划,仿佛在勾勒一幅图景:“我们要通过游戏、故事、图画、简单手工,潜移默化地灌输华胥文明的基础价值观。譬如,设计集体游戏,让孩童体验‘规则面前人人平等’——此乃法治雏形。又譬如,通过合作完成手工作业,培养‘众人拾柴火焰高’的合作精神。再譬如,用放大镜观察树叶脉络,用磁石吸引铁屑,激发他们对自然的好奇与探究欲——此乃科学启蒙之始。”
玄影迅速领会:“淡化其固有之尊卑观念?”
“正是要‘润物细无声’。”东方墨道,“在蒙学院里,没有‘殿上人’与‘地下人’之别,只有一同游戏、一同学习的伙伴。招收对象,应避开藤原、橘、源等顶级权贵家族的子弟——他们牵扯太深,反易生变。应以中下层贵族、富商、乃至资质出众的平民子弟为主。学院形式,可近似‘幼学’或‘保育所’,注重亲和力与趣味性,让孩童乐在其中,而非苦学。”
青鸾补充道:“如此,初期阻力最小。毕竟只是‘孩童嬉戏之所’,不易引起保守派警觉。”
“正是此理。”东方墨赞许地看了妻子一眼,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阶,格物院。针对十一至十六岁少年。”
他的语气严肃了几分:“此阶段,孩童心智渐开,已有一定基础认知。格物院之定位,乃‘系统打基础’。我们要进行相对系统的知识传授,但要精心选择内容。”
东方墨逐一列举:“其一,基础华胥语言文学——非为取代倭语,而是作为接触高阶文明的载体。华胥语简洁精准,利于逻辑表达,且我华胥典籍中蕴含的治理思想、科技原理,皆需通过原文方能透彻理解。其二,数学与基础逻辑——此乃理性思维之基石。其三,初步的自然科学知识:物理现象之力学原理,化学变化之物质转化,生物之生长规律。其四,基础医药卫生常识——此能切实改善生活,易获民心。其五,简易的格物原理与实践,如杠杆、滑轮、浮力,可亲手制作简单机械。”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同时,在整个教学过程中,持续深化华胥价值理念:求真务实、实证存疑、规则至上、民本思想。此阶段,要开始筛选可塑之才——那些表现出强烈好奇心、逻辑清晰、敢于质疑、且对华胥理念有初步认同的少年,需特别关注。”
玄影迅速在脑中推演:“此阶段需进行一定选拔,确保学生资质与家庭支持。且所学内容已触及‘实学’,恐会引起守旧派警惕。”
“所以需要包装。”东方墨早有准备,“可称‘海外新知学堂’或‘格物讲习所’,强调传授‘实用技能’与‘普世之理’。倭国朝廷近年来屡派遣唐使,本就对大唐的律法、天文、医学有所求。我们将其系统化、科学化,并注入华胥理念,对方虽疑,却难断然拒绝——毕竟,谁不想要能治病、能治水、能造器的学问?”
青鸾沉吟道:“此阶段师资要求极高。不仅需精通倭语,更需深刻理解华胥文明内核,且能深入浅出地传授知识。”
“这正是关键。”东方墨颔首,“师资需从华胥本土选派,需经过严格筛选与培训。此事稍后再议。”
他伸出第三根手指,神色最为郑重:
“第三阶,进贤院。针对十七至二十五岁青年精英。”
舱室内一时寂静,只有轮机低鸣。
“此乃最核心、最隐秘,也最需慎之又慎的一环。”东方墨的声音压低了几分,“进贤院定位为‘深造与联结’。学员来源有二:一是格物院的优秀毕业生,二是在倭国社会中严格筛选出的、对华胥理念有较深认同、才华出众、背景‘干净’的青年。”
他目光如炬:“在进贤院,我们将传授更深入的华胥制度精髓:三权分立的运作逻辑,万民议事院的选举与监督机制,法治社会的构建原理,科技驱动的经济发展模式。我们也将探讨前沿科技动向——当然,非核心机密,而是方向性的指引。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培养他们的战略思维、全局视野,以及……对华胥文明的归属感。”
“归属感?”玄影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不是要他们背叛故国,”东方墨缓缓摇头,“而是要让他们意识到,华胥代表的并非某一个政权、某一片疆土,而是一种更先进的文明形态,一种更合理的生活方式,一种更广阔的人类可能性。当他们深度认同这种文明,他们便自然成为华胥理念的传播者、扞卫者。”
他站起身,走到舷窗前,望着窗外无际的蔚蓝:“进贤院的毕业生,未来将散入倭国朝堂、地方、学界、商界。他们将成为我们理念的天然传声筒,两国关系的稳定锚,以及推动倭国社会缓慢向更开放、更理性方向演进的内在力量。这,是一个长达数十年的‘柔性植入’与‘人才储备’战略。”
青鸾深吸一口气:“如此布局……确比单纯的外交威压、贸易渗透更为根本。”
“这正是文明之争的深层逻辑。”东方墨转身,阳光从他身后照入,在舱内地板上拉出长长的身影,“武力可征服疆土,经济可控制命脉,但唯有思想,能重塑灵魂。我们要培养的,不是‘倭奸’,不是颠覆者,而是深刻理解华胥文明内核、具备华胥式思维方式、对华胥抱有天然好感的‘知华派’精英。他们爱自己的故土,却仰慕华胥的文明;他们服务自己的国家,却潜移默化地推动其向华胥的理念靠拢。”
玄影沉默了。
这位常年游走于阴谋与谍影之间的墨羽首脑,此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见过太多权谋算计,太多血腥颠覆,太多短视的利益交换。但像元首这般,以数十年为期,以教育为器,以思想为刃,要从根本上重塑一个文明未来走向的宏大战略……他前所未见。
这不是阴谋,是阳谋。
不是颠覆,是引领。
不是掠夺,是播种。
“玄影,”东方墨看着这位最得力的情报首脑,“你以为此策如何?”
玄影缓缓抬起头,眼中原有的锐利,此刻混杂着一种近乎敬畏的明悟:“属下……震撼。元首此策,着眼之深远,布局之缜密,已远超寻常邦交谋略。若真能成行,三十年后,倭国精英阶层之思想底色,或将为之大变。”
他顿了顿,问出最实际的问题:“然则,倭国朝廷岂会坐视?那些公卿贵族,岂容外来之学动摇其根本?”
东方墨走回桌边,手指轻点舆图上的畿内地区:“所以,我们要选好地点、用好名义、控制节奏。初期,只在难波京、摄津、河内等相对开放、商贸发达的畿内地区,低调试点蒙学院。待口碑渐立,部分开明贵族尝到甜头——他们的子弟变得思维敏捷、见识广博——再逐步推广格物院。至于进贤院……”
他看向玄影:“需绝对隐秘。或许以‘海外游学预备塾’、‘精英研习会’之名,设在远离京畿的沿海庄园,由墨羽全程掌控。学员需经严格背景审查,教学期间半封闭管理。”
青鸾补充道:“还需建立一套完整的保护与隔离机制。既要让这些学员深度接受华胥理念,又要防止他们过早暴露,成为守旧派的靶子。待他们学成归位,在华胥暗中支持下逐步崭露头角,形成网络,方能发挥真正效用。”
阳光在舱内缓缓移动,从桌面移至东墙。
三人的影子在地图上交错,仿佛正在倭国的山川城郭之上,布下一张无形却深远的大网。
这张网的目标,不是土地,不是财富,甚至不是政权。
而是人心。
是未来。
是文明的可能。
东方墨重新坐下,双手交叉置于桌上,目光扫过青鸾与玄影:“此三阶学院体系,乃‘星火播种’之核心。今日所言,尚是骨架。具体如何血肉丰满,如何落地生根,如何应对万变——需你我三人,在此归途之中,细细打磨。”
他望向舷窗外苍茫的大海,轻声道:
“因为我们种下的不是树,是森林。不是火把,是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