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二年(699年)四月,洛阳宫城。
巍峨的明堂矗立于宫城中心,三重屋檐如凤翼般向天际舒展,上圆下方的形制,暗合“天圆地方”的古老宇宙观。今日,这座象征皇权天命、用于布政祭祀的帝国最神圣建筑,金顶在春日朝阳下流转着近乎刺目的光芒,九条鎏金铜龙盘踞檐角,龙首高昂,睥睨着脚下蚁聚的人群。
辰时三刻,沉重的枢机之声轧轧响起,明堂高达数丈的鎏金蟠龙正门,在十名力士的推动下缓缓洞开。一股混合着陈年檀香、冷冽石料与肃穆尘埃的气息扑面而出。殿内深邃辽阔,数十根合抱粗的楠木金柱如巨人承天,支撑起绘有日月星辰、山海神灵的藻井穹顶。阳光从高窗射入,在光滑如镜的黑色玄武岩地面上投下道道光柱,光柱中尘埃浮沉,恍若时光本身的碎屑。
大殿尽头,九级玉阶之上,是空空如也、却威压自生的蟠龙御座。御座后壁,镶嵌着以金丝、青玉、蚌片拼嵌而成的巨幅《天枢万象图》,星河奔流,帝国疆域隐现其中。
钟鼓之音,自殿外两廊的钟鼓楼同时响起。
初时低沉,如大地胎动;继而清越,似凤鸣九霄;最终汇成恢弘庄严、节奏分明的洪流,震荡着每个人的耳膜与心房。与此同时,青铜鹤形香炉中特制的“龙涎真香”被点燃,淡青色的烟柱袅袅升起,不散不歪,笔直如线,随即弥散开来,将整个大殿笼罩在一片氤氲而肃穆的烟霭之中。光线变得柔和迷离,器物轮廓微微模糊,更添神圣与神秘。
殿外丹陛之下,参与盟誓者已按序肃立。
左侧,以太子李显为首。他头戴远游三梁冠,身着赤黄色太子常服,双手紧握于腹前,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低垂着眼睑,试图掩饰目光中的惶恐与竭力维持的平静。昨夜几乎未眠,母亲突如其来的旨意让他心惊胆战,不知这“盟誓”之后,是否藏着新的试探与风暴。立于他侧后方的相王李旦,则是一贯的淡泊姿态,眉眼平和,仿佛眼前一切不过是一场需要出席的礼仪,内心却已筑起重重壁垒,只求远避纷争。站在李旦身旁的太平公主,服饰华美庄重,脸上施着精致的妆容,眸光在烟雾中显得深邃难测。她的身份在此刻最为微妙——既是李家的女儿,又是武家的媳妇(嫁与武攸暨)。她能感受到两侧投来的、含义不同的目光,却只是将下颌微微抬高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右侧,以梁王武三思为尊。他身着紫色亲王袍服,腰束金玉带,脸上保持着得体的恭谨,但微微扬起的眉梢和偶尔扫过李家诸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泄露了他内心的不甘与审视。建昌王武攸暨(太平公主之夫)站在他身侧,神态更为谨慎收敛。河内王武攸宁等其他几位武氏核心亲王依次排列,人人屏息凝神,在神圣的钟鼓与香气中,猜测着女皇此举的深意,也掂量着自家未来的安危荣辱。
“圣神皇帝驾到——”
尖利的唱喏声穿透钟鼓余韵。
所有人,无论心思如何翻腾,瞬间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齐刷刷拂袖、躬身、低头。动作整齐划一,寂静无声,只余衣料摩擦的窸窣。
武曌出现了。
她并未乘坐步辇,而是自明堂后方的通道,缓步踱入大殿。今日,她卸去了平日临朝时最繁复的衮冕,选择了一身极为庄重的玄色深衣,衣上用暗金线绣着山河纹样,外罩一件绛紫纱帔。头发梳成高耸的“天皇明堂髻”,正中戴着一顶小巧却极精致的七宝金冠,冠前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帘,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她此刻的眼神,只透出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她的步伐很稳,甚至比平日更慢,手持一柄白玉圭尺,一步步走过长长的御道,走向玉阶。那身影在香烟与光柱中,仿佛自历史深处走来,带着积威与岁月沉淀的沉重。
她径直走上玉阶,却并未坐上御座,而是在御座前设立的祭案旁停下。祭案上,已陈列太牢(牛、羊、猪)、五谷、玉璧、丝帛等祭品,香烛高燃。
女皇转过身,面向殿中躬身的人群,也面向那虚无却无所不在的“天地祖宗”。珠帘后传来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最后的钟鼓余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
“今日,朕不临朝,不议政。携尔等至此明堂,非为人事,乃为告天。”
她率先在祭案前的蒲团上,缓缓跪下。这个动作让所有人心头一震。以帝王之尊,行此大礼,此誓之重,远超想象。
“臣等,谨随陛下。” 众人再无迟疑,纷纷撩衣跪倒。坚硬的玄武岩地面透过蒲团传来沁骨的凉意。
武曌双手高举白玉圭尺,过顶,仰首望向藻井穹顶绘制的浩瀚星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苍凉而炽烈的穿透力: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列祖列宗,神明共鉴!朕,武曌,蒙天眷命,承续唐祚,革故鼎新,奄有四海。”
她略一停顿,气息深沉:
“然朕深知,江山之固,在德在人和,非独力可持。李氏,朕之夫族,开创之基,恩义绵长。武氏,朕之血亲,翊赞之功,肝胆相照。往昔或有龃龉,皆为国家事,非私怨可积。今朕春秋已高,虑身后之计,唯愿李、武二姓,如手足同体,如唇齿相依!”
她的语速加快,字句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今于明堂圣地,告祭天神地只、李唐先帝、武氏宗灵:太子显、相王旦、镇国太平公主,与梁王三思、建昌王攸暨等,自盟之后,当释去前嫌,同心协力。子孙万代,共辅皇室,永为一家,荣辱同当,生死不弃!若有违此誓,心怀异志,构衅残害者——”
她的声音骤冷,如冰锋划过:
“人神共弃,天地不容,子孙殄绝,宗庙倾覆!此誓,昭昭日月,荡荡乾坤,铁券为凭,史笔为证!”
“臣等谨誓!” 李显第一个伏下身去,额头触及冰冷地面,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李旦、太平、武三思、武攸暨……所有人紧随其后,异口同声。誓言在殿中轰鸣,撞在金柱上,激起轻微的回响,与尚未散尽的香烟纠缠在一起。
“献祭,刻券!”
女皇起身。庞大的礼仪程序开始运转。太祝官高声吟唱着古老的祝文,巫祝跳着庄严的祭祀之舞。牺牲的鲜血滴入玉琮,谷物洒向四方。然后,两名力士抬上一块预先准备好的、打磨光亮的玄色铁板,另有丹砂、金汁、特制的刻刀呈上。
一名以书法着称的翰林学士,屏息凝神,用颤抖而坚定的手,以朱红丹砂,将方才誓言的核心词句,恭楷誊写于铁板之上。字字殷红,宛如血书。
随后,最老练的金石匠人上前,接过烧红的特制刻刀,沿着丹砂笔迹,一丝不苟地镌刻。尖锐的“嗤嗤”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运刀,都像是将这场盟誓深深凿进不可更改的时光之石。铁屑落下,红底金字渐渐显现——“李武一体,共辅皇基,子孙万代,永无相害”。
刻毕,匠人又以熔化的金汁,小心填充凹陷的笔画。金光与朱红交映,在玄铁底板上熠熠生辉,充满了某种永恒而冰冷的契约感。
武曌亲自验看,手指缓缓抚过那些尚且温热的金字,目光在珠帘后晦暗不明。良久,她颔首。
“奉入史馆,藏之金匮。此铁券丹书,即为国誓,非朕一人之誓,乃两家子孙万世之约。”
铁券被庄严地安置进铺着明黄绸缎的紫檀木匣,由史馆令及两名侍卫护送,缓缓退出大殿,前往收藏帝国最机密档案的史馆深处。它的重量,似乎也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仪式终于接近尾声。钟鼓再次敲响,这一次是悠长舒缓的送神之乐。
众人再度行礼,然后依序默默退出明堂。阳光重新照射在脸上,竟有些刺目。方才殿内那庄严肃穆、近乎窒息的气氛,与外界寻常的春日光景形成了奇异而恍惚的对比。每个人都在阳光下微微眯起了眼,仿佛刚从一场深沉而迷离的大梦中醒来。
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流,只是按着品级爵位,沉默地走向各自的车辇。玉阶上,武曌依然独自立于原地,望着空阔的大殿,望着袅袅消散的最后一缕香烟,望着御座后那幅浩瀚的《天枢万象图》。
铁券已成,誓言已立。
但这以无上权威和神圣仪式强行扭合的“一体”,究竟是真正化解干戈的良药,还是一张覆盖在深渊之上、脆弱而华丽的锦缎?
风从洞开的大门灌入,拂动她玄衣的广袖,也吹得那十二旒白玉珠帘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清冷的声响,如同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