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后,公主府另一处更为隐蔽的书房。
此处不设窗户,四壁皆是厚重石墙,仅有一道暗门出入。室内点着数盏明亮的牛油灯,将四壁画着的九州舆图照得清晰。太平公主已换了常服,端坐主位。下首坐着一位年约五十、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的文士,正是崔先生。
“崔先生,今日之事,你怎么看?”太平公主开门见山,声音平静无波。
崔先生沉吟片刻,缓缓道:“公主,此事有三重意味。”
“说。”
“其一,圣神皇帝陛下,龙体恐怕比外界所知更为不豫,且……心神已失稳。”崔先生措辞谨慎,却一针见血,“若非病痛缠身、精力衰竭、猜忌之心达至顶点,断不会因几句未经验证的私语,便对亲孙施以如此雷霆极刑。此非英明决断,实乃……老病昏聩之兆。”
太平公主指尖微微一颤,没有反驳。
“其二,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其志不在小。”崔先生继续道,“以往众人皆视其为俳优弄臣,以色侍人,不足为虑。然观此次构陷皇太孙之手段——时机拿捏精准(陛下病中最易动怒时),罪名编织狠毒(直指陛下最忌惮之处),执行果决迅速(不留任何转圜余地)……此绝非寻常佞幸所能为。他们已不满足于侍奉帷幄,开始主动清除潜在威胁,巩固自身地位。其心性之阴狠,手段之老辣,须得重新评估。”
“先生认为,他们下一个目标会是谁?”太平公主问。
“短期内,应是继续巩固内廷地位,清除一切可能不利于他们的言论和人。长期看……”崔先生顿了顿,“他们无根基、无军功、无朝望,所有权势皆系于陛下一身。故他们最惧者,乃是陛下百年之后,新君登基。因此,任何可能继承大统、且对其怀有恶感之人,皆为其眼中钉。”
太平公主眼神一凝:“太子……”
“太子经此打击,已形同废人,短期内不足为虑。且太子性格……软弱。”崔先生话说得直白,“张氏兄弟暂时不会动太子,因为一个悲痛消沉、闭门不出的太子,反而更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真正警惕的,或许是那些年富力强、在朝野有声望、且对彼等深恶痛绝的……李唐宗室,或朝中重臣。”
太平公主默然。她明白崔先生未点明的那些名字——包括她自己。
“其三,”崔先生声音压低,“此事之后,朝野人心,必生巨变。皇太孙无罪被诛,太子遭囚,此乃国本动摇之兆。正直之士必感寒心,投机之辈或更趋附张党。朝局失衡,暗流将愈发汹涌。公主,山雨欲来啊。”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沉默。牛油灯芯偶尔爆出灯花,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良久,太平公主才缓缓开口:“依先生之见,本宫当如何自处?”
崔先生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冷静:“公主当下之策,首在‘稳’与‘藏’。”
“详言之。”
“一曰暂避锋芒。张氏兄弟气焰正炽,且深得陛下信重,此时与之正面冲突,殊为不智。公主宜更加低调,谨言慎行,尤要避免任何可能被曲解为对陛下或张氏兄弟不满的言行。府中往来人员,亦需严加筛查。”
“二曰静观其变。张氏兄弟权力根基浅薄,全凭陛下恩宠。而其所作所为,日渐猖狂,结怨必多。陛下虽一时受蒙蔽,然并非毫无察觉之力。且朝中张柬之、魏元忠等老臣,乃至太子妃韦氏……岂会坐视?公主只需耐心等待,彼等必有自乱阵脚之日。”
“三曰暗蓄实力。”崔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公主可借安抚太子一系之名,与东宫保持更隐秘、更谨慎的联系。太子虽颓,太子妃韦氏却非寻常妇人。此次丧子之痛,必令其恨意滔天。此人……或可为我所用。此外,朝中军中,凡对张党不满者,公主可暗中留意,不动声色加以维系,以为将来之备。”
太平公主静静听着,手指再次捻动腕上佛珠。崔先生的分析,与她心中所想大致吻合,却更加系统、冷静,剥开了情绪的外壳,直指残酷的权力内核。
“先生所言,深得我心。”她终于点头,“便依此策。联络东宫之事,要万分小心,绝不可留下任何痕迹。”
“公主放心。”崔先生躬身。
“还有,”太平公主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深的疲惫与讥诮,“母亲那边……本宫明日还是该入宫请安。总要看看,她如今……究竟是个什么光景。”
崔先生退下后,太平公主独自在密室中又坐了许久。
她没有再看那幅巨大的九州舆图,只是望着跳动的灯火出神。烛光将她孤单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很长,微微晃动。
她想起很多事。
想起小时候,母亲还是皇后,抱着她在膝头,教她认字,说她“最像朕”。那时母亲的手温暖有力,眼神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想起嫁给薛绍时,母亲亲自为她梳头,说着“吾家太平,当享一世太平”。那时她以为,自己真的可以拥有平安喜乐的一生。
想起薛绍死时,母亲冰冷的眼神,和那句“你是朕的女儿,当知大局为重”。那时她才明白,在母亲心中,亲情永远要让位于权力。
想起这些年来,她在母亲与李唐宗室、与武氏家族、与满朝文武之间小心周旋,如履薄冰,努力维系着自己的地位、权力,以及那一份脆弱的、名为“母女”的纽带。
可如今,这条纽带,似乎正在被某种更黑暗、更疯狂的东西侵蚀、腐蚀。
重润和仙蕙的血,像一面冰冷刺骨的镜子,照出了母亲晚景的凄凉与可怖,也照出了这条权力之路尽头的……万丈深渊。
母亲,您究竟要把这江山,带到何处去?
您究竟要让我们这些儿女,陪您走到怎样的结局?
太平公主没有答案。
她缓缓吹熄了最后一盏灯。密室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她腕上佛珠偶尔相碰的细微声响,和她自己轻不可闻的呼吸。
她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永远改变了。
对母亲的敬畏中,掺入了更深的警惕与悲凉。
对张氏兄弟的轻视,化作了冰冷的戒备与杀意。
而对这座洛阳城,这座她生于斯、长于斯、也曾梦想掌控于斯的皇城,她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骨的、仿佛置身于巨大兽口之中的……寒意。
夏夜漫长。公主府的荷花在夜色中无声绽放,又在黎明前悄然合拢。
而权力的棋局,在鲜血浸染之后,正悄然转向更加凶险莫测的下一步。
太平公主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石桌桌面。
那里,仿佛已浮现出新的、染血的落子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