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位于皇城西南隅,是一处三进两院的肃穆所在。青砖灰瓦,飞檐高耸,门前两尊獬豸石像在冬日的薄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这里没有六部衙门的车马喧嚣,没有往来求见的各色人等,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带着墨香与陈年卷宗气味的寂静。
殿中侍御史陈延之的值房,在西侧厢房最里间。房间不大,陈设简朴至极:一桌一椅一榻,靠墙立着两个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历年案牍。临窗一张宽大的柏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砚台里的墨永远保持着半干的状态,笔架上悬着大小七八支毛笔,毫尖皆理顺,无一散乱。
此刻已是申时末,冬日天色暗得早,值房里却还未点灯。陈延之坐在书案后,就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正翻阅着一份户部送来的例行公文——关于今冬各道州府常平仓存粮核验的汇总。他看得极慢,左手执卷,右手执笔,偶尔在旁边的素笺上记下几个字,字迹工整,笔画清晰,透着一股不疾不徐的沉稳。
若单看这一幕,任谁都会认为,这不过是一位勤勉尽职的御史,在按部就班地履行监察之责。
唯有陈延之自己知道,在他面前摊开的,远不止这一份公文。
书案左手边,叠放着今日从各部曹送来的各类文书副本:吏部的考功簿册摘要、刑部的秋决案卷目录、工部的工程奏销明细……这些是他作为殿中侍御史,有权也有责查阅的资料。他每一份都仔细看过,用朱笔在上面勾画、批注,提出疑问或建议,明日这些便会送回各衙门——这是他明面上的工作,无可挑剔。
而在书案右手边,看似随意搁着的一本蓝布面簿册下,却压着另一套截然不同的记录。
那是一本私人笔记,封面无字,内里纸张也寻常。但上面记录的内容,若是流传出去,足以在洛阳官场掀起惊涛骇浪。
陈延之放下手中的户部公文,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伸手取过了那本蓝皮簿册。他没有立刻翻开,而是先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廊下的动静——只有远处书吏们整理档案的轻微声响,以及穿堂风掠过檐角的呜咽。
他闩上门闩,回到书案后,并未点灯,而是从抽屉里取出一支特制的细管,揭开尾端封蜡,将里面无色无味的药水滴在眼中两滴。片刻后,他再睁开眼,那双平素温和沉静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里竟泛着一层极淡的、适应黑暗后的微光。
他这才翻开簿册。
最新的一页,墨迹半干,记录的是昨日之事:
“久视二年十一月廿二,晴,大风。
辰时三刻,张易之赴户部,晤度支郎中杜承恩。言谈约半柱香,多以‘陛下关怀’为引。巳时初离。未时,户部重议江淮漕运承运事,万隆商号得列前三,永丰、通达落选。杜承恩称病三日。
按:此乃张党插手钱粮要务又一例证。手法依旧,借天威以营私。万隆商号赵万隆,十一月以来,三赴张府,礼单不详,然其车马出府时,载重明显。当留意其后续动向及漕运执行。”
再往前翻:
“十一月十九,雪。
御史宋璟上疏,弹劾洛阳县令‘纵容胥吏,勒索商贾’,语多激切。疏入,留中不发。宋璟愤懑,于值房疾书至夜。魏元忠过而止之,叹曰‘时机未至’。宋璟掷笔于地。
按:清流渐躁,然慑于上意,投鼠忌器。张党气焰日炽,非无因也。”
“十一月十五,阴。
赴狄府,谒狄公灵位,遇狄光嗣。言及朝事,光嗣黯然,曰‘父亲去后,朝中再无直言之人’。又云东宫闭门,太子形销骨立,太子妃韦氏则深居简出,然韦氏族人近日活动频繁,多与北门禁军中下层将领家眷往来。
按:东宫之恨,刻骨铭心。韦氏非甘于沉寂之人。北门禁军……当深察。”
陈延之的目光在这些记录上缓缓移动,脑海中同步浮现出更详尽的画面、声音、乃至人物的细微表情。这些文字背后,是大量琐碎而持续的情报收集——有些来自他公开身份的合法查访,有些来自墨羽网络的秘密传递,更多的,则源于他自身敏锐的观察与缜密的推断。
他提笔,在“万隆商号”旁注了一行小字:“查其船队真实规模、历年承运损耗、及与漕运官吏过往勾连。可由墨羽江南道暗桩着手。”
在“北门禁军”四字下,他画了一道横线,又注:“韦氏联络者,皆为郎将、校尉等中层,未及将军。然禁军体系盘根错节,中层动荡,足可撼动全局。须持续关注,但切忌打草惊蛇。”
写完这些,他翻到簿册最后几页。那里并非每日记录,而是分门别类的人物与事件研判摘要。
在“张易之、张昌宗”条目下,他写道:
“核心目标:巩固圣宠,扩张权势,编织保护网。
行事特点:一、借势。一切行动皆依托上意,以‘陛下关怀’、‘代天巡视’为名。二、渐进。避开军国大事、宗室要员,专从财、吏、工程等易腐处入手,由小而大。三、结党。以利相诱,以势相压,网罗失意官员、投机商贾。四、狠辣。对威胁清除果决(如皇太孙事),对障碍暂避锋芒(如魏元忠、张柬之)。
弱点:一、根基浅薄。权势全系于一人(武曌),无军功,无士望,无深厚官僚根基。二、依附者众,然多为利聚,人心不固。三、恶行渐露,积怨日深。四、核心人物(张易之)虽精明,然其弟(张昌宗)浮躁,易露破绽。
预判:短期内将继续扩张,重点或在工程采办(如上阳宫修缮)、人事安排(年底考功)。若女皇病情稳定,其势难遏。变数在于:女皇健康、太子妃韦氏、朝中清流忍耐极限、及可能的外部危机(边患、天灾)。”
在“朝局态势”条目下:
“女皇:病体缠绵,精力日衰,猜忌心重,偏听偏信。对张氏兄弟依赖日深,对外界信息接收严重依赖彼等‘过滤’。此乃一切乱象根源。
太子一系:太子李显精神已近崩溃,短期内难有作为。太子妃韦氏隐忍蛰伏,暗中布局,仇恨深种,为最大变数。
太平公主:明哲保身,疏远张党,暗中观察,积蓄力量。其态度暧昧,既忌惮张党,亦警惕东宫,更忧心母亲状态。
朝臣:分化明显。张柬之、魏元忠等老臣隐忍不发,然门下清流士人愤懑日增;杨再思、王弘度等趋炎附势者积极投靠;大多数中间派官员选择沉默观望,但内心不满与恐惧并存。
军界:暂未明显卷入。然北门禁军中层与韦氏往来,需警惕。边镇将领(如娄师德)对朝中乱象恐有不满。
总体:危如累卵,平衡脆弱。张党扩张如饮鸩止渴,加速矛盾积聚。然引爆需契机,或在上意转移,或在重大过失,或在外部冲击。”
合上簿册,陈延之静坐片刻,眼中那层微光渐渐淡去。他重新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值房一角。他从书架深处取出一只扁平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特制的药水与纸张。他将簿册上最新几页记录,用暗语重新加密誊抄在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上,待墨迹干透,以特制药水处理,字迹便隐去不见。
随后,他将这张素笺卷成细管,塞入一支中空的毛笔笔杆中,旋紧笔尾。这支笔看起来与案头其他毛笔并无二致,明日会有墨羽的“货郎”前来御史台收旧笔、卖新笔,这支笔便会混在其中,悄然送出皇城,经数道中转,最终抵达天枢城玄影手中。
做完这一切,窗外已彻底漆黑。更鼓声遥遥传来,已是戌时。
陈延之收拾好桌面,将蓝皮簿册锁入暗格,铁盒藏回原处。他吹熄油灯,推开值房门。廊下寒风扑面,卷着细碎的雪沫,让他精神一振。
他缓步走出御史台衙门。守门的老吏认得他,躬身行礼:“陈御史又忙到这般时辰。”
陈延之颔首:“年关将近,案牍繁多。”
“您辛苦。”老吏叹道,“这朝廷上下,若都像您这般尽心,何至于……”他没说完,只是摇了摇头,点亮手中的气死风灯,为陈延之照路。
陈延之接过灯笼,道了声谢,独自走入皇城的夜色中。青石宫道两旁积雪未化,在灯笼昏黄的光晕下泛着清冷的光。远处,上阳宫的灯火在夜幕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带,而修业坊方向,依稀还能看见点点光亮,不知又是哪家府邸在彻夜宴饮。
他停下脚步,望向那片光亮,目光沉静如深潭。
他知道,自己记录下的每一笔,都是在为一场迟早到来的风暴积累能量。张氏兄弟的每一次得逞,都是在为自己挖掘更深的坟墓。朝野的每一分沉默与怨恨,都是在为最后的爆发积蓄力量。
而他,以及他身后那些隐于暗处的人,要做的就是在风暴来临前,稳住船身,看清方向,并在最关键的时刻,递出那柄能刺破脓疮、拨乱反正的利刃。
路还很长。
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粒打在灯笼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陈延之提了提衣领,将灯笼举高些,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在宫道积雪上拖得很长,很快便被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不留痕迹。
唯有那双踏雪而行的脚,每一步,都踩得沉稳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