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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801章 冬日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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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宫·病榻与依赖

冬至前夜,上阳宫寝殿。

炭火烧得比平日更旺,铜兽炉里添了上好的银霜炭,几乎看不见烟,只幽幽地散着融融的热气。殿内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幔低垂,将外界最后一丝寒意与光线都隔绝在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安息香也压不住的、一种衰朽与疾病特有的滞重气息。

武曌半倚在龙榻上,身上盖着三层锦被,外头还罩着一件玄狐大氅。饶是如此,她枯瘦的手掌依旧冰凉,指尖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她的精神比前两日略好些,至少能半睁着眼,听人说话了。只是目光涣散,常常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许久不动,仿佛神思已飘到了极远的地方。

张昌宗跪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手中捧着一卷新誊抄的诗集,声音轻柔而舒缓地念着:

“……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润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磁性,在静谧的殿内回荡,像某种精心调制的安神香。念到情浓处,他微微抬眼,观察着武曌的神情。见她眼皮微阖,似乎听进去了,便继续念下去。

张易之则侍立在稍远些的地方,垂手静立,目光低垂,仿佛只是这殿内一件沉默的摆设。唯有在女皇偶尔咳嗽、张昌宗上前抚背递水时,他才会极快地抬眼,瞥一眼女皇的脸色,以及弟弟侍奉的动作是否周全。

一首诗念罢,武曌缓缓动了动手指。

张昌宗立刻停下,俯身轻问:“陛下,可要喝些参汤?”

武曌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嘶哑:“今日……朝中……可有要事?”

张易之上前半步,躬身道:“回陛下,并无紧要之事。张相、崔相主持朝议,诸事井井有条。只是……”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温和的宽慰,“只是几位老臣关心陛下圣体,托臣兄弟转奏,恳请陛下静心颐养,勿以琐事劳神。”

武曌“嗯”了一声,不再说话,重新闭上眼。

这不是她第一次问起朝事,也不是张易之第一次如此回答。自入冬以来,她的精力愈发不济,往往听上几句话便疲惫不堪。朝会早已时断时续,即便出席,也多是由太子监国(在李显闭门思过期结束后,虽仍消沉,但名义上恢复了监国),宰相主持。真正需要她决断的大事,越来越少。

而她对朝局的感知,也越来越依赖这对兄弟的“转奏”。他们会告诉她“一切安好”、“老臣们尽心”,会转达一些无关痛痒的“祥瑞”或“佳话”,会适时地“提醒”她某件不大不小的事——比如前几日安东都护府的冬饷。

至于那些弹劾张党的奏疏,那些关于漕运黑幕的流言,那些东宫死寂之下涌动的暗流……这些,自然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转奏”之中。

殿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张昌宗极轻的、调整坐姿的窸窣声。

武曌在昏沉中,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利州,江风浩荡,水声潺潺。有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江畔,对她说:“常守本心,得见真章……”

本心……她的本心是什么?

是那个不甘人后、要掌握自己命运的武媚娘?是那个辅佐高宗、平定四海的皇后?还是这个御极天下、开创武周的圣神皇帝?

她分不清了。只觉得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还有冷,怎么也捂不暖的冷。

她下意识地,将手从锦被下伸出些许。

几乎在同时,一只温暖的手便轻轻覆了上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力道,为她揉捏着冰凉的手指。是张昌宗。

“陛下,手这样凉,臣给您暖暖。”年轻的声音带着毫不作伪的关切。

武曌没有睁眼,任由那温暖包裹着自己冰冷的手。在这一刻,什么朝局,什么江山,什么李唐武周,似乎都远了,淡了。只有这病榻方寸之地,这掌心一点真实的暖意,才是可感知的、可依靠的。

她轻轻回握了一下那只手。

张昌宗眼中闪过一丝得色,动作更加轻柔。

张易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上依旧恭谨,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却微微松弛了一丝。

只要陛下还需要这份“暖意”,他们兄弟,就还能在这悬崖边上,多走一段。

张府·“盛世”下的隐忧

冬至日,修业坊张府大宴宾客。

从午时起,府门前便车马不绝。各色礼物用红绸覆盖,由健仆抬着,流水般送入府中。澄心堂内摆了二十余席,山珍海味,水陆并陈,乐舞彻夜不息。赴宴者比以往更多,许多面孔连张府管家都觉得陌生——那是听闻张氏兄弟圣眷日隆,千方百计托关系、递拜帖,才挤进这场“冬至盛宴”的新晋攀附者。

张易之与张昌宗并坐主位,接受着潮水般的恭维与敬酒。张昌宗意气风发,来者不拒,很快便面泛红光,笑声朗朗。张易之则含笑应酬,举止有度,只是眼底深处,始终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审慎。

宴至酣处,万隆商号的赵东主起身,高举金杯,声若洪钟:“诸位!今日冬至,阳生之始,万象更新。我赵某不才,愿借这杯酒,敬张常侍兄弟——敬二位常侍侍奉陛下,鞠躬尽瘁;敬二位常侍提携后进,恩泽广布!愿二位常侍福泽绵长,愿我大周国祚永昌!”

满堂轰然应和,举杯同饮,气氛热烈至极。

张易之含笑饮尽,目光扫过席间那一张张或谄媚、或激动、或贪婪的脸。他知道,这些人今日聚在这里,不是因为他张易之有多高的才德,不是因为他们兄弟有多深的根基,仅仅是因为——他们能接近那张病榻,能传递“天威”,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是一座以欲望和恐惧为粘合剂,搭建在流沙上的高塔。

热闹一直持续到子夜。送走最后一批醉醺醺的宾客,张易之独自回到后园书房,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只剩一片疲惫的冷寂。

管家悄声入内,递上一本厚厚的礼单:“五郎,今日所收贺礼,皆已登记造册。金银珠玉、古玩字画、田产地契……总值不下十万贯。”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另外,按您的吩咐,已有三批财物,由可靠之人扮作商队,分批运往江南、蜀中、河东的几处秘密庄园。沿途皆打点妥当,无人起疑。”

张易之接过礼单,只粗略扫了一眼,便丢在案上。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冬至夜的寒风立刻灌入,带着刺骨的凛冽,将他方才在宴席上沾染的酒气与暖意瞬间吹散。

“树大招风。”他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低声道,“今日之盛,他日或成催命之符。”

管家垂首:“五郎虑的是。只是如今势头正盛,若骤然收缩,恐反惹猜疑。”

“我明白。”张易之揉了揉眉心,“所以不能收,只能……更小心。”他转身,目光锐利,“府中所有账册,务必做到天衣无缝,即便有人来查,也只能看到该看的。所有与我们往来密切的官员、商贾,要暗中摸清他们的底细、把柄,必要时……可作制衡或弃子。还有宫里,尤其是陛下身边其他伺候的人,该打点的,一分不能少,该提防的,一个不能信。”

“老奴记下了。”

“六郎那边,”张易之顿了顿,“他性子浮,你多看着他些。尤其不许他再像今夜这般,饮酒无度,口无遮拦。”

“是。”

管家退下后,张易之在窗前站了许久。窗外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他想起白日宴席上的喧嚣与奉承,想起那些堆积如山的珍宝,想起陛下病榻前那双冰凉的手……

他知道自己走在一条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险的独木桥上。前方是万丈深渊,身后已无退路。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手中那根名为“圣眷”的绳索,尽可能快地,走到对岸去。

哪怕对岸,可能同样是悬崖。

与张府冬至夜的喧嚣形成残酷对比的,是东宫的死寂。

东宫正殿内没有宴席,没有灯火,甚至没有多少人声。太子李显自被允许自由行动后,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呆在寝殿里,或是去西偏殿那间简陋的灵堂枯坐。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宫人们走路都踮着脚,说话压着声,整个东宫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名为“悲伤”的粘稠空气里。

唯有太子妃韦氏的居所,还保有着一丝活气。

今夜,韦氏并未早睡。她遣退了所有宫女,只留两个从韦家带来的、绝对心腹的老嬷嬷在身边。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韦氏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模糊的铜镜,慢慢梳理着长发。

镜中的女人,同样瘦削,眼角唇边添了深刻的纹路,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冰层下燃烧的幽火,冷静,专注,没有一丝泪光。

“都安排妥当了?”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身后一位嬷嬷低声道:“夫人放心。三位郎将的家眷,老奴都已‘偶遇’过,年节心意也送到了。他们皆感恩戴德,言语间对那张氏兄弟的跋扈,也颇多不满。其中右郎将郭虔的夫人,还私下透露,其夫曾因张昌宗纵奴强占民田、殴伤百姓之事,上书弹劾,却被压了下来,心中一直憋着口气。”

韦氏梳头的手微微一顿:“郭虔……我记得,他原是薛讷将军旧部?”

“正是。薛将军去年病故后,郭虔在禁军中便有些不得志。”

“嗯。”韦氏继续梳头,“继续维系,但不可过密。礼物不必太重,话不必太明,只需让他们知道,东宫记得他们的难处,也……看得见他们的忠心。”

“是。”

另一位嬷嬷上前,声音压得更低:“夫人,舅老爷那边传话,说河北道几位刺史、司马,皆是当年房陵王(李显被废时的封号)旧属,一直心念殿下。听闻东宫变故,皆愤慨不已。若有所需……”

“告诉他们,”韦氏打断,语气依旧平静,“他们的心意,殿下与本宫心领了。眼下,只需他们恪尽职守,安定地方,便是对殿下最大的助力。来日方长。”

嬷嬷会意,不再多言。

韦氏梳好了头,将长发松松绾起,用一根素银簪固定。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风涌入,吹动她单薄的寝衣。

她望向皇城的方向,望向那片被无数殿宇楼阁分割的、沉甸甸的黑暗。那里,有她恨入骨髓的仇人,有她曾敬畏、如今只剩悲凉与怨恨的婆母,有她丈夫失去的魂灵,也有她儿女未能瞑目的冤魂。

“重润,仙蕙……”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再等等。娘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寒风将她的低语吹散,不留痕迹。

窗内,那盏孤灯摇曳了一下,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静,像一柄藏在鞘中、默默磨砺的剑。

太平公主对外称“感染风寒”,已闭门谢客近半月。公主府门前冷落,唯有太医署的御医定时前来请脉,带回一些“公主需静养,不宜打扰”的消息。

府内深处,那间不设窗户的密室,牛油灯却常常亮至深夜。

崔先生将一份誊抄的密报呈给太平公主:“公主,这是近日北门禁军几位中郎将、郎将的动向。左郎将张虔勖,其母寿辰,张府曾派人送礼,被其以‘军务在身,不便受礼’婉拒。右郎将郭虔,其妻与东宫旧人有往来。中郎将李湛,近日多次与羽林卫同僚饮酒,席间……似有怨言,对控鹤监耗费国帑、张氏兄弟干预铨选,颇多讥讽。”

太平公主仔细看着,指尖在“李湛”的名字上点了点:“李湛……可是李多祚将军的族人?”

“正是其侄。李多祚将军镇守幽州,李湛在京,颇受压制。”

“嗯。”太平公主沉吟,“这些人,皆是对张党不满,却又暂时无力反抗的。可暗中留意,但切勿主动接触。尤其是与东宫有瓜葛的,更要谨慎。”

“属下明白。”崔先生收起密报,又道,“还有一事。张府近日似有异动,有几批财物,以商队名义秘密运出洛阳,去向不明。押运之人,皆非张府明面上的仆役,似是江湖人物。”

太平公主眼神一凝:“转移财产?看来那张易之,也并非全然得意忘形,知道给自己留后路。”她冷笑,“只可惜,有些路,一旦走上,就回不了头了。”

“公主,我们是否……”

“不必。”太平公主摆手,“让他运。运得越多,将来罪证越确凿。我们要做的,是看清楚,他这些钱财,最终落在何处,又与哪些地方势力勾连。这或许……是将来的突破口。”

崔先生领命,又禀报了些朝中官员的动态,便躬身退下。

密室内重归寂静。太平公主独自坐着,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九州舆图。目光从洛阳,移到幽州,移到朔方,移到江南……

她想起母亲,想起那张病榻上日益衰朽的容颜,想起那双曾经能看透人心、如今却只余浑浊与依赖的眼睛。

母亲,您把这江山,把这朝堂,把这所有人的命运,都带到了一个危险的十字路口。

而我,您的女儿,必须为自己,为我的子女,找到一条……能活下去的路。

哪怕这条路,需要踩着荆棘,需要背离一些东西。

她缓缓闭上眼。

冬至夜,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夜。但过了今夜,白昼便会一点一点,长回来。

只是不知,这武周的漫漫长夜,何时才是尽头?

御史台

陈延之在御史台值夜。

偌大的衙门里,此刻只剩他一人。书吏们早已归家过节,连守门的老吏也在交班后,被儿子接回坊间团聚了。唯有他这间值房里,还亮着一盏孤灯。

他没有处理公务,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那本蓝皮簿册。但他没有动笔,只是看着,仿佛在回顾这数月来记录下的点点滴滴。

窗外,传来远处坊间依稀的爆竹声——那是百姓家在过冬至,驱邪迎祥。偶尔,也有一两声更鼓,在寒风中飘荡,显得格外寥落。

他想起狄公。去年的冬至,狄公还在,虽已病弱,但仍强撑着入宫向陛下贺节,回来后还与他分食了一碗饺子,嘱咐他“守心持正,来年或有转机”。

转机未至,狄公已去。

而朝局,也滑向了他曾最担忧的方向。

陈延之的目光落在簿册最新的一页,那里记录着今日各处动向的汇总:上阳宫依旧封闭,张府盛宴,东宫死寂,公主府闭门,以及……墨羽报来的,关于张府秘密转运财物的路线。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一切又都在加速。

他合上簿册,锁入暗格。起身,吹熄油灯,推开值房门。

清冷的月光混着雪光,一下子涌了进来,将庭院照得一片惨白。积雪未化,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辉。寒风刺骨,他却觉得胸中那股沉郁之气,被这冷冽一激,反而散开了些。

他走到院中那株老梅树下。梅花未开,只有嶙峋的枝干,在月光下投出疏淡的影子。

“狄公,”他对着虚空,低声自语,仿佛那位逝去的长者就在身侧聆听,“学生还在看着。张党愈发猖獗,其罪证,学生已记录在案,积有尺厚。朝中清流,愤懑日增。东宫之恨,刻骨铭心。太平公主,暗中蓄力。而陛下……”他顿了顿,声音更低,“病体日沉,恐难久持。”

“学生知道,时机未至。张党之势,根植于上意之偏,膨胀于众臣之默。欲除之,非仅靠几封弹章,更需……天时、地利、人和。”

“学生在等。”他抬起头,望向那轮冬夜的冷月,“等他们自己把路走绝,等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等一个……能撬动全局的契机。”

寒风卷过庭院,吹动他素色的官袍,猎猎作响。

他站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才缓缓转身,走回值房。

关门的那一刻,他最后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

夜色深沉,但冬至已过。

阳气,终究是要升起来的。

哪怕最冷的寒冬,也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守着,看着,记录着。

直到风起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