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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803章 红萼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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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午后,太平公主府。

密室内的牛油灯燃得正稳,将四壁石墙照得一片昏黄。崔先生已经在那张巨大的紫檀书案前等候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他面前摊开着一本《贞观政要》,目光却未落在书页上,而是凝在虚空某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颌下几茎稀疏的胡须。

门轴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吱呀”声。

太平公主走了进来。她已换下晨起时那身见客的华服,只着一件素青色的家常襦裙,外罩一件银鼠皮坎肩,长发用一根乌木簪松松绾在脑后,面上未施脂粉,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她反手合上密室厚重的木门,将外间所有声响彻底隔绝。

“崔先生久候了。”太平公主走到主位坐下,声音平静。

“不敢。”崔先生躬身,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正是韦贞上午送来的那个。他没有直接递上,而是先道:“东宫来人,是太子妃韦氏身边的老嬷嬷韦贞。借口回韦宅取旧物,顺道探望永宁坊宋媪。宋媪与韦贞有远亲,平素确有往来,此番举动表面无懈可击。锦囊中装有南诏滇红,约半斤。属下已查验过,茶叶本身无异。”

太平公主“嗯”了一声,伸出手。

崔先生将锦囊递上。太平公主接过,指尖触到锦囊夹层那略微不同的厚度时,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她解开系带,倒出里面用油纸包好的茶叶,又将锦囊内外仔细翻检,最终在夹层内侧摸到了那个寸许见方、叠得异常工整的纸块。

她没有立刻处理,而是先将茶叶递给崔先生:“收着吧,既是送来的,莫要浪费。”语气平淡,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份寻常节礼。

崔先生会意,接过茶叶置于一旁,又从书案暗格中取出两只小瓷瓶和一支特制的细笔。

太平公主这才展开那纸块。对着灯光,纸张两面皆空白,毫无字迹。她打开其中一只瓷瓶,用细笔蘸取里面无色透明的药水,均匀地涂抹在纸面。

起初并无变化。约莫过了十息,纸上开始慢慢浮现出淡褐色的字迹,由浅至深,最终清晰可辨。字迹极小,排列紧密,笔画却异常工整,透着一股克制而坚定的力量。

太平公主看得很慢。她的目光从“姑妆次”起,一字一句向下移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向来沉静的眼眸,越来越深,越来越锐利。

崔先生垂手侍立,并不窥视,只静静等待。

密室内只有灯芯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和太平公主极轻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良久,太平公主将那张写满字的纸轻轻放在书案上,指尖在“卫子夫”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崔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怎么看?”

崔先生这才上前一步,就着灯光快速浏览了密信内容。他看得比太平公主更快,但眼神同样专注。看完后,他退后半步,沉吟片刻,才缓缓道:“公主,此信……意味深长,亦险之又险。”

“详说。”

“其一,韦氏主动。”崔先生分析道,“东宫遭此重创,太子颓丧,内外皆以为东宫气数已尽。韦氏此时冒险联络公主,一则说明她心志未泯,复仇之念炽烈;二则显示她手中或握有某种我们尚未知晓的依仗或渠道;三则……她已无路可走,将公主视为唯一可能的盟友。”

太平公主不置可否:“信中所言‘滇红温润’,先生以为何指?”

“可作两解。”崔先生道,“浅一层,指东宫尚能调动的一些不引人注目的资源,如钱财、某些不起眼的人脉。深一层……或许是指太子虽颓,但‘太子’之名分仍在,此乃最‘温润’亦最锋利的武器。至于‘寒梅虽微,亦盼春暖’,则是直白的求援与结盟之请。”

“卫子夫的典故呢?”

“直指外戚——实指男宠——干政之祸。”崔先生语气转冷,“韦氏以此暗喻张氏兄弟,既是痛斥,亦是提醒公主,此祸不除,所有非张党之皇室成员,皆可能步卫子夫(实指被牵连者)后尘。她在试图……制造共同的危机感。”

太平公主沉默。她起身,在狭小的密室内缓缓踱步。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几无声响。

她岂会看不懂韦氏的用意?张氏兄弟坐大,她比谁都警惕。那两个靠着谄媚得宠的弄臣,如今已敢构陷皇太孙,下一步会是谁?她太平公主府树大招风,又素来与东宫有兄妹之名,难保不会成为那对兄弟巩固地位的下一个目标。

与东宫结盟,对抗张党,从利害上看,确有相通之处。

但是……

“风险呢?”太平公主停下脚步,看向崔先生。

“风险有三。”崔先生显然早已思虑周全,“其一,泄露之险。东宫内外,眼线无数。韦氏此番联络,虽极尽谨慎,然世上无不透风之墙。一旦被张党或……陛下察觉,公主将同时开罪双方,处境危殆。”

“其二,盟友之险。”他继续道,“韦氏此人,坚韧果决,能于绝境中寻此破局之法,其心性手段不可小觑。然其仇恨太深,行事易趋极端。太子李显,几近废人,不足为恃。与东宫结盟,实则是与韦氏结盟。此女……将来恐难掌控。若扳倒张党,她凭借太子妃乃至未来皇后之位,会否成为新的掣肘?甚至……反客为主?”

“其三,时机之险。”崔先生声音压得更低,“张党之势,根植于上意。陛下如今虽病,但只要一念尚存,便无人能动张氏兄弟分毫。此时与之明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即便暗中联合,若时机把握不当,稍露形迹,便是灭顶之灾。且朝中张柬之等老臣尚在隐忍,清流士人敢怒不敢言,此时贸然动作,恐难获有力奥援,反易成孤军。”

句句切中要害。太平公主缓缓点头。这些风险,她心中何尝没有反复掂量?

“所以,”她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目光落在那张密信上,“先生的意思是……不予回应?”

“非也。”崔先生摇头,“风险虽巨,机遇亦存。张党确是心腹大患,迟早需除。韦氏主动伸手,公主若断然拒绝,不仅寒了东宫之心,亦可能将其推向绝路,万一她铤而走险,做出更不可控之事,恐反殃及公主。更何况……多一个盟友,尤其是东宫这般拥有‘大义名分’的盟友,未来若真到了图穷匕见之时,或许能起到关键作用。”

“那便是……回应?”太平公主指尖轻叩桌面。

“回应,但须是……有限度的、留有充分余地的、可随时切割的回应。”崔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韦氏信中以‘家常’为表,公主亦可以‘家常’回应。不涉具体,不露心迹,仅表达收到心意,并给予一丝微弱的、似是而非的善意回馈。既不断了这条线,亦不将自己彻底绑上东宫的战车。进可观察后续,退可置身事外。”

太平公主沉思良久。密室内的时间仿佛凝滞,只有灯影在她脸上缓缓摇曳。

终于,她提起了那支细笔,从另一只瓷瓶中蘸取另一种药水。她没有立刻书写,而是先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决断。

笔尖落在另一张空白的素笺上,同样极轻、极快地移动起来:

“韦媳雅鉴:承惠佳茗,齿颊留芳,感念于心。府中红梅,去岁确曾凌寒而放,今春枝头残萼犹存,然春寒料峭,夜来霜重,恐伤新蕊,需时时看顾。日前偶得前朝《女诫》手抄善本一册,字迹温婉端秀,所载妇德妇言,今时读来,犹有深意。特转赠媳,或可共赏清玩。春安。姑字。”

写罢,她搁下笔,等字迹隐去。同样将纸折好,放入一个早已备下的、装有《女诫》抄本的锦盒夹层中。

“崔先生,”她将锦盒递过去,“依原路,稳妥送回。告诉宋媪,公主感念她惦念,回赠此书,望她颐养天年,勿劳思虑。其余的,不必多说。”

“属下明白。”崔先生双手接过锦盒,迟疑一瞬,问道,“公主,这回应……韦氏能领会否?”

太平公主淡淡一笑:“她若连这都领会不了,也不配做本宫的盟友。”她顿了顿,解释道,“‘红梅残萼’是告诉她,本宫知晓她的处境与心意,但自身亦需谨慎自保,不能妄动。‘春寒霜重,需看顾新蕊’,是暗示局势险恶,需小心行事,保护现有力量(或指太子?)。赠《女诫》,表面是谈妇德,实则是借‘妇德’之名,强调礼法纲常——暗指恢复李唐正统礼法乃大义所在,此为我们可能之共同理念。‘共赏清玩’,则是留一个继续接触的由头。”

崔先生了然,深深一揖:“公主思虑周详,属下叹服。”

“去吧。”太平公主挥挥手,“记住,此事止于你我,及执行之人。往后所有与东宫往来,皆需经你之手,务必隐秘再隐秘。”

“是。”

崔先生躬身退出密室。

厚重的木门重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太平公主独自坐在书案后,没有立刻离开。她看着那张已经字迹隐去的素笺,又看了看韦氏来信的那张纸,将它们并排放置。

两张白纸,空空如也。

但在这深宫之中,在这权力场的最暗处,它们却承载着两个女人最沉重的心思、最危险的试探,以及一个刚刚萌芽、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秘密盟约。

她缓缓靠向椅背,闭上眼。

母亲,您看到了吗?您将所有人,都逼到了不得不各自谋算、彼此试探的境地。

张氏兄弟,韦氏,东宫,还有我……

这盘棋,越来越乱了。

而执棋的您,却渐渐……看不清棋盘了。

密室外的日光,透过高墙上的气孔,在地上投下几缕微弱的光斑,随着日头西移,慢慢拉长,变形,最终消失不见。

黄昏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