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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玄幻魔法 > 千年一吻 > 第1812章 秋荷初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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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二年,七月中旬,东宫密室

密室无窗,只靠墙边一座青铜仙鹤灯台照亮。鹤喙衔着的灯盘里,三根灯芯静静燃烧,火苗稳定,将室内的器物投出拉长而沉默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防潮草药气味,混合着陈年木料与卷宗纸张特有的沉郁气息,将这方不过丈许见方的空间,包裹得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茧。

韦氏坐在一张硬木方几后,几面光滑如镜,倒映着跳跃的灯火和她自己那张比数月前又清减了几分的脸。她未施脂粉,发髻只用一支素银簪子绾住,身上是半旧的藕荷色家常襦裙,袖口处隐约可见反复浆洗后泛白的纹路——自去岁那场巨变后,东宫用度虽未明着克扣,但内侍省那些惯会看风向的奴婢,送上来的东西便一日不如一日精致了。韦氏不在意这些,或者说,她将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了眼前摊开的几页纸上。

纸是寻常的竹纸,墨迹却是新鲜的。这是半个时辰前,她最心腹的老宫人韦贞,通过那条以永宁坊宋媪为节点的隐秘渠道,从宫外辗转递进来的。纸上誊录的,是关于一个人的详细情报。

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几行字上:

“王同皎,字元明,并州晋阳人。祖仁皎,潞州刺史;父某,早卒。年二十四,现任左骁卫中郎将(正四品下),领禁苑北区巡防。贞观二十二年生,少孤,由叔父仁佑抚养。性刚直,善骑射,通文墨。开元元年(注:即武则天登基之年)以武举入仕,累功至都尉。去岁冬,张昌宗堂弟张昌期欲以其亲信充左骁卫录事参军,索贿未成,复请托于同皎,同皎拒之,曰:‘卫府录事,当择晓文书、明法度者,岂可以私废公?’昌期衔恨。”

她的指尖,缓慢地划过“性刚直”三个字,力道不重,指甲却在那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浅的白痕。然后,她又划向“拒之”二字,这一次,指尖微微用力,几乎要戳破纸背。

灯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某种幽深的光。

王同皎。

太原王氏的旁支。门第不算顶级,但也算清贵。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全凭自身武举入仕,军功累迁,这在重门第也更重军功的当朝,是一条走得艰难却也扎实的路。二十四岁,正四品下的禁军实职中郎将,不算拔尖,但前程可期。最关键的是——未曾婚配。

情报的后半部分详细列明:守母孝三年,孝满后投入军旅,常年驻防或外调,无心婚事。族中长辈曾为其议亲数家,皆因各种缘故未成。如今孝期早过,官职渐稳,正是议婚之时。

韦氏的嘴角,极其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近乎锋利的评估。

“阿贞。”她开口,声音在密闭的室内显得有些低沉。

侍立在灯影暗处的老宫人韦贞立刻上前半步,垂首:“娘娘。”

“这王同皎的画像,可曾寻得?”

“寻得了。”韦贞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绢布卷轴,双手奉上,“是请画院一位不得志的待诏,假托为修撰《功臣图录》需用,暗中临摹的军中存档画像。虽不如真人传神,但形貌大致不差。”

韦氏接过,缓缓展开。

绢布上,用淡墨勾勒出一个身着明光铠的青年将领。画师笔法算不上高超,但抓住了特征:脸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嘴唇抿着,显得严肃;眉毛浓黑,斜飞入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画师特意点了瞳仁,墨色深沉,目光平视前方,不见闪烁,倒有一股坦荡坚毅之气。画旁有小字标注:“身长七尺八寸,姿仪英挺。”

韦氏看了许久,指尖在画中人的眉眼处虚虚拂过,然后卷起画轴,置于案几一角。

“二十四岁,未曾婚配,不附张党,甚至得罪过张昌期……”她低声自语,每个词都像是在唇齿间细细研磨过,“左骁卫中郎将,掌禁苑北区巡防……北区……”

她的目光移向方几另一侧摊开的一幅简易宫苑图,那是她凭记忆和零碎信息亲手绘制的。太液池、蓬莱山、各殿阁方位、禁军巡防路线……粗糙,但关键处清晰。她的指尖落在“太液池北岸”区域,那里标注着几处水榭、亭台,其中之一,被她用朱砂轻轻点了一个小圈——“听荷水榭”。

“听荷水榭……”韦氏沉吟,“地处僻静,却是左骁卫北区巡哨必经之路。申时三刻……据闻王同皎治军严谨,常于此时亲率小队巡视北苑。”

她抬起头,看向韦贞:“如萱近日如何?”

韦贞眼中闪过一丝痛色,低声道:“郡主仍是……沉默寡言。每日除晨昏定省,多数时辰在自己房中,有时看书,有时刺绣,有时只是望着窗外发呆。膳食用得极少,人比春天时又瘦了些。老奴瞧着,心里……”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韦氏闭上眼,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长子重润、长女仙蕙惨死的画面,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撞入脑海。那是一种钝痛,日日夜夜,从不曾真正停歇,只是被她用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压在心底,化为燃料,支撑着她继续在这绝境中行走。

片刻,她睁开眼,眼中已无泪光,只剩一片冰封的湖面。

“唤如萱来。”她说,“不必惊动旁人,从西边小径过来。”

“是。”韦贞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约莫一盏茶后,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合上。

李如萱走了进来。

十六岁的少女,穿着一身素净的淡青色襦裙,腰间系着同色丝绦,未佩香囊环佩。头发梳成简单的双鬟,只用两枚白玉小簪固定。她身形纤细,下巴尖瘦,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显得眼睛格外大,却空洞无神,像是蒙着一层洗不去的灰霭。皮肤苍白,唇色极淡,唯有鼻梁和眉眼间依稀可见李氏皇族精致的轮廓,以及几分韦氏年轻时的影子。

“母亲。”她走到方几前,盈盈下拜,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起来,坐。”韦氏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放柔了些。

李如萱依言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姿态标准得近乎刻板,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自己裙裾的褶皱上。

韦氏仔细打量着女儿。丧兄丧姐之痛,几乎抽走了这少女生命中所有的鲜活之气。但此刻在近处端详,她不得不承认,女儿的底子是极好的。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虽苍白却细腻如瓷。那种笼罩着她的哀愁与沉寂,非但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反而赋予她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易碎的、惹人怜惜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此刻虽空洞,但眼形优美,睫毛细长,若有一日能重新注入神采……

韦氏心中那架冰冷的天平,在“母亲的心疼”与“政治棋手的算计”之间,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最终还是沉沉地倾向了后者。

“如萱,”韦氏开口,声音平稳,“母亲有件事,想与你商议。”

李如萱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韦氏没有直接说王同皎,而是先从一幅摊开的《洛神赋图》摹本说起,谈及书画诗词,谈及秋日景致,语气如同寻常母女闲谈。她观察着女儿的反应,见她虽仍沉默,但听到自己幼时曾临摹过的诗句时,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禁苑太液池的荷花,今年开得晚,如今还有些残荷,别有一番韵味。”韦氏状似无意地道,“你整日闷在屋里,于身子无益。过两日天气晴好,不妨去水榭坐坐,看看残荷,读读诗,散散心。”

李如萱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韦氏继续道:“听说北岸的‘听荷水榭’最是清静,视野也好。申时前后,日光斜照,池水泛金,景致最佳。只是那边靠近禁军巡哨路径,你去时,带着阿芸和阿茉就好,她们稳妥。若……若偶遇巡哨将士,不必惊慌,他们自会避让。你是郡主,寻常将领见了,依礼问候便是。”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女儿脸上:“若有人……拾到你掉落的东西,或与你搭话,你便按宫中礼数应对即可。不必多言,但也不必过于拘谨害怕。我东宫的女儿,纵然处境艰难,气度风仪不可失。”

李如萱似乎听出母亲话中有话,睫毛颤了颤,抬眼看向韦氏,眼中疑惑更深,但也有一丝被强行勾起的、久违的属于少女的警惕与细微紧张。

韦氏迎着她的目光,心中那点犹豫终于被彻底碾碎。她伸出手,轻轻覆在女儿冰凉的手背上。

“如萱,”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力量,“你兄长和阿姐的仇,母亲一日不敢忘。但我们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害他们的人更好,才能等到报仇雪恨的那一天。这深宫之中,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阶梯。母亲……需要你帮母亲走一步棋。这一步,或许能为你寻一个依靠,也能为东宫,打开一扇窗。”

李如萱的手在母亲掌心下微微发抖,脸色愈发苍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瞬间涌上复杂的情绪:恐惧、茫然、一丝被需要的悸动,还有深埋的、对逝去兄姐的痛苦记忆。

“别怕。”韦氏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坚定,“母亲会安排好一切。你只需……做你自己。一个因为失去兄姐而哀伤、在秋日水榭散心读诗的郡主。若上天眷顾,真能遇到一个品性端方、不惧权幸的良人,那便是你的造化。若不能……也只当是寻常散心,无人会知晓。”

她松开手,从案几一角拿起那卷王同皎的画像,却没有展开,只是轻轻放在李如萱面前。

“这个人,你可以看一看。但不必记住,顺其自然便好。”

李如萱的目光落在那绢布卷轴上,如同看着一块烫手的火炭,既不敢碰,又无法移开视线。

密室中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母女二人几不可闻的呼吸声。

窗外,夜色如墨。

东宫之外,神都洛阳的万家灯火渐次亮起,笙歌隐隐,太平景象依旧。无人知晓,在这深深宫阙的一角密室中,一个母亲正以女儿的幸福为筹码,以一场精心策划的“偶遇”为开端,悄然落下了复仇棋局中,至关重要的一子。

秋荷将残,而新的藤蔓,已在暗处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