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上旬,王氏宅邸
洛阳修文坊,王氏宅邸。
说是宅邸,实则不过是三进带东西跨院的普通院落,与同坊那些朱门高户的权贵府第相比,显得简朴许多。门楣上悬着的“太原王氏”匾额倒是乌木鎏金,颇有古意,只是边角漆色已有些斑驳,透出几分岁月沉淀下的、不甚张扬的底气。院中遍植青松翠柏,间或有几株晚开的石榴,在初秋的阳光下挂着沉甸甸的果实,红艳艳的,为这以青黑为主调的庭院添了几分亮色。
王同皎今日休沐。
他换了常服,一袭石青色圆领澜衫,腰束革带,未佩刀剑,只悬了一枚青玉压袍。坐在东跨院书房窗下的胡床上,手里虽拿着一卷《孙子兵法》,目光却久久未落在字句上,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株老石榴树出神。
脑海中,那抹浅碧色的身影,那双盛满哀愁的清澈眼眸,还有那句轻柔的“多谢将军”,如同定了格,反复浮现。自那日太液池畔“偶遇”后,已过去半月。这半月里,他照常巡哨、操练、处理军务,一切如常。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经过太液池北岸时,目光会不由自主地瞥向听荷水榭的方向;夜深人静独处时,那页娟秀诗稿和那双眼睛便会悄然闯入心扉;甚至有一次梦回,竟梦见自己又接住了那页诗,抬头时,却见郡主对他浅浅一笑,笑意如春冰初融……醒来后,心头空落落的,又胀得发疼。
“同皎。”书房门被推开,叔父王仁佑走了进来。
王仁佑年近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家常的赭色直裰,手里拿着一卷账册。他是典型的士人模样,气质儒雅中带着掌管家族庶务历练出的精明。见侄儿对着窗外发呆,他放下账册,在对面坐下,温声道:“近日看你似有心事?可是军中事务繁难,或是……上次得罪张昌期那边,又有了什么麻烦?”
王同皎回过神,放下书卷,摇了摇头:“军中无事。张昌期……他虽记恨,但禁军升调自有法度,他手还伸不了那么长。叔父不必挂怀。”
王仁佑目光如炬,细细打量侄儿的神色,见他眉宇间萦绕着一丝罕见的、属于年轻人的恍惚与躁动,心中微微一动。他这个侄儿,自小失怙,性情刚毅早熟,自投入军旅,更是沉稳持重,喜怒不形于色,何曾有过这般神思不属的模样?
“既非公事烦忧,”王仁佑捋了捋胡须,放缓了语气,“那便是私事了?可是……有了中意的女子?”
王同皎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耳根瞬间染上薄红。他张了张嘴,想否认,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沉默。在视若亲父的叔父面前,他那些隐秘的心思,似乎难以完全掩藏。
见他这般反应,王仁佑心中了然,却也升起更大的疑惑。侄儿交际圈简单,多在军中,哪有机会结识适婚女子?除非……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王仁佑呼吸微滞,压低声音:“同皎,你老实告诉叔父,可是……与哪位宫眷有了牵扯?”他知道侄儿负责禁苑北区巡防,偶尔遇见宫眷并非不可能。
王同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坚定取代。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对着王仁佑郑重一揖:“不敢欺瞒叔父。月前巡哨至太液池听荷水榭,偶遇……安定郡主。”
“安定郡主?”王仁佑失声,脸色骤变,“东宫那位……李如萱郡主?”
“是。”王同皎直起身,目光坦然,却又带着年轻人谈及心上人时特有的炽热与窘迫,“只是……只是偶然拾到郡主飘落的诗页,奉还时……见了一面。绝无逾礼之处。”
王仁佑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步伐有些急促。安定郡主!那可是太子李显与韦妃之女,去年才经历了兄长、姐姐被赐死的惨剧!东宫如今是什么处境?太子形同虚设,韦妃与张氏兄弟势同水火,陛下态度暧昧不明……这潭水,深不见底,凶险万分!
“胡闹!”王仁佑转身,语气严厉,“同皎,你可知东宫现在是何光景?那是火山口,是风暴眼!你怎可……怎可对郡主生出妄念!”他顿了顿,见侄儿抿唇不语,眼中却无退缩之意,心中一软,叹道:“叔父知你性情,若非真动了心,断不会如此。可那毕竟是天家贵女,且……且东宫如今朝不保夕,你若卷入,恐祸及自身,甚至牵连家族!”
王同皎沉默片刻,低声道:“叔父,郡主她……并非骄纵之人。那日见她,形容清减,眉目含忧……侄儿心中,实在……”他想起那双眼睛里的哀伤,语气不觉低沉下去,“至于东宫处境,侄儿岂能不知?但正因其艰难,郡主身为女子,身处其中,更如履薄冰。若……若能有良人护持,或可稍慰其心。”
他抬头,看向王仁佑,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恳切:“叔父,侄儿自知门第、权势,皆不足以匹配天家。但侄儿身家清白,凭军功立身,不敢说前程远大,却也愿竭尽全力,护一人周全。若……若有一线可能,侄儿想求娶郡主。不求攀附,只求……能让她不再那般哀愁。”
王仁佑看着侄儿眼中毫不作伪的真挚与决心,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应。愤怒、担忧、无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这侄儿,自幼重情重义,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他对郡主动心,恐怕是真真切切,绝非一时兴起。
更重要的是……王仁佑脑中飞快地权衡起来。
太原王氏,听着显赫,实则自本朝以来,本支早已衰落。他们这一支更是旁系,父亲早逝,全靠自己勉强支撑门楣。王同皎是家族中唯一在军中崭露头角的子弟,是他全部的希望。可要在朝中真正站稳脚跟,仅凭军功不够,还需要靠山,需要人脉。
东宫……固然凶险。但太子终究是储君,是陛下亲立的皇嗣。陛下年事已高,龙体时好时坏,一旦……未来谁能说得准?张氏兄弟虽得宠,却无根基,嚣张跋扈,已惹众怒。若此时与东宫结亲,看似险棋,实则是雪中送炭。若将来东宫得势,王氏便是从龙之功,家族复兴有望。即便东宫最终未能翻身,只要处置得当,王家一个“仰慕郡主才德”的由头,也未必不能撇清……
更何况,王同皎已得罪张昌期,迟早会被张党视为眼中钉。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寻个倚仗。东宫再弱,也是储君,名义上仍是天下第二尊贵的存在。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王仁佑踱步的速度慢了下来,眼中精光闪烁。
“同皎,”他再次开口,语气已平静许多,“你当真……非郡主不娶?”
王同皎斩钉截铁:“侄儿心意已决。”
“哪怕前途莫测,祸福难料?”
“是。”王同皎目光灼灼,“大丈夫立于世,若连心仪女子都不敢求娶,何谈建功立业,护佑家国?”
王仁佑凝视他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坐回椅中:“罢了。你既如此坚决,叔父……便为你谋划一番。”
他沉吟道:“此事不能莽撞。需先探明东宫意向。郡主年已及笄,东宫为其择婿亦是常理。我王氏虽非顶级门阀,却也家世清白,你本人有军功在身,前程可期,并非没有可能。”他顿了顿,“但提亲理由,必须纯粹——只说是你对郡主一见倾心,慕其才德淑静,不论朝局,不论门第。态度要诚恳,礼物要厚重,但不可奢华惹眼。我会设法联系曾在东宫任职的旧识,先递个话,探探口风。”
王同皎闻言,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撩袍便要下拜:“多谢叔父成全!”
王仁佑扶住他,神色却依旧凝重:“同皎,此事成与不成,尚在未定之天。即便成了,你也要心中有数——娶了郡主,便是与东宫命运相连。从此之后,你肩上担着的,就不只是王氏一门的兴衰,更有储君一系的荣辱安危。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王同皎肃然道:“侄儿明白。既做出选择,便不惧风雨。”
王仁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中却已开始盘算具体细节,以及如何说服族中那些可能持反对意见的长老。
窗外,石榴红艳依旧。
一场基于真情实感,却注定无法脱离政治权衡的求亲,在这座简朴的宅邸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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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稍晚,东宫密室
韦氏接到了通过韦贞传来的口信。
“王氏王仁佑,托旧日东宫属官递话,言其侄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月前偶见郡主风仪,心甚慕之。闻郡主待字闺中,冒昧恳请,欲遣媒妁,正式提亲。言辞恳切,只论品貌,不及其他。”
韦氏听罢,面上无喜无悲,只是指尖在方几上轻轻叩击了两下。
“只论品貌,不及其他……”她低声重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
好一个“只论品貌”。王家这是既想攀附,又怕沾惹是非,故而将姿态放得极低,把动机粉饰得极纯。倒也聪明。
“太子殿下如何说?”她问韦贞。
韦贞低声道:“殿下听闻后,只是怔了怔,说‘如萱的婚事……你们看着办吧’,便又看着窗外发呆了。”
韦氏心中掠过一丝刺痛,随即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她的丈夫,已经垮了。这个家,只能靠她来撑,来谋,来争。
“告诉那边,”韦氏缓缓道,“王氏清贵门第,王将军英名,妾身亦有耳闻。然郡主年幼,去岁又遭变故,心绪未平。且此等大事,妾身不敢擅专,需奏明陛下圣裁。请王家……稍安勿躁。”
她将“奏明陛下圣裁”几个字,咬得略重。
韦贞会意,躬身退下。
密室内重归寂静。韦氏独自坐着,眼中光芒明灭不定。
王家提亲,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顺利。这说明,王同皎对如萱确有好感,且王家内部,至少王仁佑这一支,是下了决心要赌这一把。
很好。
她要的就是这份“决心”。只有利益深度捆绑,对方才会真正出力。
下一步,是如何让武则天同意。不能显得东宫主动,必须让陛下觉得,这是王家诚心求娶,东宫被动接受,甚至有些“不敢高攀”的无奈。要触动陛下心中那点对李重润兄妹的愧疚……要让她觉得,允准这桩婚事,是对东宫、对丧兄丧女的郡主,一种仁慈的补偿。
韦氏铺开纸笔,开始构思那道将呈给武则天的奏表。每一个字,都需要反复斟酌,既要哀婉动人,又不能流露出丝毫怨怼与算计。
窗外,暮色渐合。
东宫沉寂如昔,但一股暗流,已随着王氏的提亲之意,悄然涌动起来。这桩始于池畔惊鸿一瞥的姻缘,正被无数双手推动着,驶向既定的轨道。而轨道前方,是莫测的深渊,还是险峻的峰巅,无人能提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