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旬,紫微宫贞观殿
贞观殿内室,午后。
秋日的阳光透过南窗高悬的蝉翼纱,滤去了大半的炽烈,只剩下一种温吞的、带着倦意的暖黄,懒洋洋地铺陈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殿角鎏金博山炉里吐出袅袅的青烟,是御医署新配的宁神香方,气味清苦中带着一丝回甘,却依旧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属于药材和陈年殿宇的沉郁气息。
武曌半倚在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美人榻上,身后垫着厚厚的隐囊,身上盖着一床轻薄的云丝锦被。榻边矮几上,散放着几份已批阅过的奏章,朱笔搁在青玉笔山上,笔尖的朱砂尚未干透,在日光下泛着湿润的暗红。
她的精神比前两个月又差了些。那场短暂的“回春”如同夏夜流星,绚烂一瞬便复归沉寂。咳嗽虽不似去岁冬日那般剧烈,但胸闷气短成了常客,精力更是如沙漏中的细沙,流逝得飞快。往往批阅一两份紧要奏章,便觉目眩神摇,不得不搁笔歇息。
此刻,她手中正拿着另一份奏表。
纸张是宫里常用的上好硬黄纸,触手平滑。字迹是标准的馆阁体,工整端丽,只是笔画间略显虚浮,不如往日那般力透纸背——这是她亲笔所书,只是腕力已大不如前了。
然而此刻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并非自己的笔迹,而是内侍省刚刚呈上来的、来自东宫的一份奏表。
她垂着眼,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墨字。奏表不长,言辞恭谨克制,甚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妾韦氏谨奏:自去岁夏秋,东宫连遭变故,仰赖陛下天恩浩荡,垂怜体恤,妾与太子、郡主等,得以保全性命,苟延残喘,感激涕零,无以为报……”
武曌的目光在“连遭变故”四字上停留了一瞬,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今有太原王氏子弟,左骁卫中郎将王同皎,托媒妁至东宫,言其月前偶于禁苑得见小女如萱,惊为天人,心甚慕之。闻小女待字闺中,愿以家世清白之身、微末军功之前程,求娶为妇。其叔父王仁佑,亦亲至东宫,言辞恳切,只道‘仰慕郡主淑德温良,愿以全家之力护持’,绝口不提朝局门第……”
读到“淑德温良”时,武曌的眉梢微微动了一下。淑德温良……那个孩子,去年在宴席上见到时,还是个会躲在母亲身后、偷偷打量她的羞涩小姑娘,眉眼间依稀有着李家人特有的温润轮廓。去岁夏日之后……便再未见过。只听宫人私下议论,郡主哀毁过度,形销骨立。
“……妾闻之,惶恐无地。王氏虽非当世显赫,然亦是诗礼传家之清门。王同皎少年从军,以武举入仕,累功至中郎将,听闻治军严谨,品性端方,不附权幸,朝野略有清名。然妾自知东宫处境维艰,如萱又年幼失怙(指兄姊),心性敏感,形貌清减,实非佳媳之选。本欲婉拒,然……”
奏表在这里顿了顿,墨迹似乎有瞬间的凝滞,仿佛书写者在下笔时,心中经历了激烈的挣扎。
“……然王仁佑再三恳请,言其侄一片赤诚,只求能护郡主余生安宁,免其再历风雨。妾观其神色,似出至诚。又思及如萱自去岁后,终日郁郁,食不甘味,夜不安寝,妾为人母者,五内如焚。若此桩姻缘,真能令小女稍展愁眉,得遇良人,安稳度日,则妾虽死无憾矣……妾与太子,不敢自专,伏乞陛下圣裁。若陛下怜惜幼女,恩准此婚,则王氏幸甚,东宫幸甚,妾等叩谢天恩。若陛下以为不妥,妾等亦绝无怨言,谨遵圣意。”
落款是:“妾韦氏,顿首再拜。”
奏表至此结束。
武曌久久没有放下。
她维持着半倚的姿势,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一遍,又一遍。
“终日郁郁,食不甘味,夜不安寝……”
“若此桩姻缘,真能令小女稍展愁眉,得遇良人,安稳度日,则妾虽死无憾矣……”
字字平实,没有一句直接提及去岁那场惨剧,没有一句诉苦抱怨,甚至没有一句为东宫处境申辩。通篇只以一个母亲的角度,诉说女儿的哀痛,和对女儿未来可能得到幸福的卑微希冀。
可正是这种克制到近乎卑微的陈述,像一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了武曌心头某个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柔软而布满灰尘的角落。
她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不是奏表上的字模糊,而是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
是很多年前,那个被她亲手扼杀在襁褓中的、甚至来不及取名字的小公主。那时她为了扳倒王皇后,心硬如铁。可多年后午夜梦回,偶尔也会闪过一念——那也是个孩子。
是更近一些的,去年夏日,李重润和李仙蕙被带到她面前。两个孩子脸色惨白,跪在地上,浑身发抖,却还强撑着为她辩解,说绝无诅咒祖母之心。她那时病中焦躁,又被张氏兄弟的谗言激怒,只觉得这些孙辈也像他们的父亲一样,懦弱无能却心思叵测。盛怒之下,那杯毒酒便赐了下去。
后来……后来她听宫人偷偷议论,说皇太孙临死前,还在喃喃说“孙儿不孝,让祖母生气了”;说永泰公主紧紧抱着兄长,哭都哭不出声。
她不是没有后悔过。
只是帝王的尊严,让她将这份后悔深埋心底,用更多的权术、更冷的脸色来覆盖。她告诉自己,帝王之家,亲情本就淡薄,为了权力稳固,有些牺牲不可避免。
可此刻,韦氏这封只字不提怨恨、只求女儿平安的奏表,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掀开了那层覆盖的硬壳,露出了底下早已腐烂化脓、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
愧疚。
一种冰冷而尖锐的愧疚,混杂着岁月带来的迟暮悲凉,还有深藏于帝王表象之下、属于一个祖母的、稀薄却真实存在的情感,骤然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胸闷,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
侍立在榻尾的郑氏连忙上前,轻轻为她抚背,递上温水。
武曌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她放下奏表,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将那股翻涌的情绪勉强压下去。
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帝王的冷静与审视。
她重新拿起奏表,目光落在“王同皎”、“左骁卫中郎将”、“不附权幸”等字眼上。
这个王同皎,她有些印象。似乎前几个月,张昌宗还曾在她面前抱怨,说此人“迂腐不识抬举”,不肯安排他堂弟的职位。当时她病中昏沉,未曾细究。如今看来,倒是个有原则的。
“郑氏,”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传韦氏。”
“陛下,”郑氏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您今日精神不济,不如改日……”
“现在。”武曌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是。”郑氏不敢再劝,躬身退下传令。
约莫半个时辰后,韦氏被引至贞观殿外殿。
她显然是仓促应召而来,身上穿的是半旧的青灰色常服,头发只简单挽了个髻,未戴首饰,脂粉未施。面容比上次觐见时更加憔悴,眼下一片青黑,嘴唇干燥起皮。进殿后,她垂首疾行数步,在距离御榻约一丈远处,端端正正地跪拜下去。
“妾韦氏,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声音恭敬,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与小心翼翼。
武曌倚在榻上,隔着垂落的纱幔,打量着下方跪伏的身影。她记得韦氏年轻时,也是个明艳爽利的女子,如今却被磋磨得形销骨立,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
“平身。”武曌道,“赐座。”
“谢陛下。”韦氏起身,却只敢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了半边,依旧垂着头。
“你的奏表,朕看了。”武曌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在空旷的外殿里却异常清晰,“王同皎此人,你了解多少?”
韦氏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问,声音平稳答道:“回陛下,妾身深居宫中,对外臣知之甚少。只听闻此人乃太原王氏旁支,少孤,由叔父抚养成人。开元元年以武举入仕,累功升至中郎将。军中风评,多言其治军严谨,待人公正。至于其他……妾身不敢妄言。”
“朕听说,他曾得罪张昌期?”武曌的目光透过纱幔,落在韦氏脸上。
韦氏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头垂得更低:“妾身……略有耳闻。似是张奉宸堂弟欲安插亲信入左骁卫,王同皎以‘需晓文书、明法度者’为由拒之。此事……妾身亦是从宫人闲谈中听得一鳞半爪,不知详情。”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替王同皎表功,也未指责张昌期,更未趁机诉苦。
武曌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如萱那孩子……如今怎样了?”
这个问题,让韦氏一直强撑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声音也变得哽咽:“谢陛下关怀……如萱她……自去岁后,便不大说话了。每日只是发呆,吃得极少,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夜里时常惊醒,哭着喊兄姐……”她似乎意识到失态,强行忍住,以袖掩面,低声道:“妾身无能,教女无方,致使她……致使她……”
后面的话,化作压抑的、破碎的抽泣。
武曌看着下方那颤抖的单薄肩膀,听着那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悲声,心中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她想起自己那些早夭或不得善终的子女。想起李弘,想起李贤,想起太平公主幼时也曾伏在她膝头哭泣……帝王家的亲情,为何总是如此惨烈?
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韦氏低低的啜泣声,和博山炉中香烟袅袅上升的微响。
不知过了多久,武曌才缓缓道:“好了,莫哭了。”
韦氏止住哭声,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重新垂首,只是肩膀依旧微微耸动。
“王同皎的履历,朕会让人再详查。”武曌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情绪,“若果真如奏表所言,品性无亏,家世清白……这桩婚事,朕准了。”
韦氏猛地抬头,眼中还带着泪光,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表露的狂喜。她连忙再次伏地:“妾……妾代如萱,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妾等没齿难忘!”
“起来吧。”武曌的声音透着一丝倦意,“婚姻乃人伦大事,既已准了,便让礼部好生操办,不可怠慢。王氏那边,也需提点,既娶了天家郡主,便当时时谨言慎行,忠君体国,莫负朕意。”
“是!妾身谨记!”韦氏声音颤抖。
“退下吧。”
“妾身告退。”韦氏再次叩首,这才起身,低着头,倒退着出了外殿。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武曌才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她重新拿起那份奏表,和搁在一边的朱笔。
笔尖蘸饱了朱砂,悬在奏表末尾空白处。
手腕依旧有些无力,微微颤抖。但她凝神静气,一字一字,缓缓写下:
“王氏清门,同皎可用。郡主温良,宜配君子。准所请,着礼部依制办理。”
十六个字,笔迹虚浮,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
写完,她搁下笔,靠回隐囊中,闭上了眼睛。
“郑氏。”她低声唤道。
“奴婢在。”
“你说……朕准了这桩婚事,如萱那孩子,会不会……开心一些?”
郑氏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轻声道:“陛下慈恩浩荡,郡主得配良缘,必能……渐渐开怀的。”
武曌没有再接话。
只是闭着眼,仿佛睡着了。
窗外,秋日的阳光渐渐西斜,将贞观殿的飞檐和窗棂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最终融入渐起的暮色之中。
那份批了朱红的奏表,静静躺在矮几上。朱砂未干,在最后一缕天光里,红得触目,也红得……有几分苍凉。
这桩始于算计、掺杂真情、最终由愧疚与权衡共同催生的婚事,就这样,在帝国最高权力者疲惫的朱笔下,尘埃落定。
只是这尘埃落定之处,是另一个故事的开端,还是又一场悲剧的序曲,无人知晓。
只有窗外掠过的秋风,带着太液池水的湿凉气息,无声地穿过重重宫阙,仿佛一声悠长而难以辨明意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