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连地府官方文献中都语焉不详、只有只言片语警示的禁忌之地。它不是十八层地狱中的某一层，也不是黄泉路上的某个岔道，而是位于地府与真正混沌虚空之间的缓冲带——或者说，裂缝。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方向，没有时间。
只有永恒的、翻涌不息的灰雾。那雾气不是水汽，而是一种介于能量与物质之间的混沌态存在，缓缓地、无规律地流淌、旋转、碰撞，偶尔会凝聚成某种模糊的、转瞬即逝的怪异形状，随即又溃散开来。光线在这里被扭曲、吞噬，只剩下一种无处不在的、仿佛源自世界诞生之初的黯淡微光，勉强让人能看清周身数丈的范围。
寂静，是这里的主旋律。但那寂静并非真空般的死寂，而是充斥着某种低沉的、仿佛来自极遥远处的嗡鸣，像是亿万颗星辰诞生与湮灭的回响，又像是时空本身在呼吸。
钟浩然瘫坐在一片相对“坚实”的混沌能量凝固体上——那感觉就像坐在一团冰冷、厚重、缓慢蠕动的胶质云团上。他浑身像是被一万头地狱恶兽踩踏过，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每一寸肌肉都在抽搐。与城隍的搏命一战，穿越鬼门的撕扯，以及进入裂缝前与那队精锐阴兵的遭遇战，已经将他逼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身上的衣物早就破烂不堪，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和金色的神血残迹。右肩那个被城隍洞穿的伤口虽然不再流血，但边缘呈现一种诡异的灰败色，隐隐有混沌雾气试图渗入。左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骨折了。最要命的是体内，道魔归元力几乎枯竭，经脉如同干旱龟裂的河床，多处出现了细密的裂痕，稍微运转力量就传来针扎般的剧痛。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记得昏迷前最后的画面——身后是如狼似虎、紧追不舍的黑甲阴兵，他们手中的锁魂链散发着令魂魄战栗的寒光；前方是这道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缓缓旋转的灰雾裂隙。他没有任何犹豫，用尽最后的力量扑了进去。
奇怪的是，那些凶神恶煞的阴兵在裂缝边缘齐刷刷地停下了，眼神中甚至闪过一丝……忌惮？他们没有追进来，只是在外围布防，仿佛这裂缝是什么连他们都不敢踏足的绝地。
“妈的……捡回一条命……”钟浩然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挣扎着想要坐直，却牵动伤口，痛得龇牙咧嘴。
环顾四周，除了翻滚的灰雾，什么都没有。没有路标，没有参照物，甚至连上下左右都难以分辨。他昏迷前似乎还拖着残躯往前“走”了一段——如果在这种环境下移动还能称之为“走”的话——但现在看来，好像还在原地打转？
“这鬼地方……”钟浩然喘着粗气，背靠着那团冰冷的“胶质云”，努力集中精神。
当务之急，是恢复一点力量。否则别说找雯雯，他自己随时可能被这诡异的混沌能量同化，或者伤重不治，魂飞魄散。
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调动丹田内那最后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道魔归元力。按照以往的经验，在阴间这种地方，属于“道”的那部分力量会受到极大压制，而“魔”的部分则如鱼得水。但这里似乎……又有些不同。
当他的意念触及周围那些灰蒙蒙的混沌雾气时，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亲和。
不是阴气那种阴冷的、需要转化吸收的亲和，而是一种近乎同源的、水乳交融般的亲近感！仿佛他体内的道魔归元力，本就是这些混沌雾气经过某种玄妙提炼和平衡后的产物！
这个发现让他精神一振。他尝试着，用那一丝微弱的力量作为引子，如同用一根细针去试探汹涌的暗流，极其谨慎地从周围汲取了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混沌能量。
能量入体的瞬间，钟浩然浑身剧震！
狂暴！难以想象的狂暴！
那缕看似温和的混沌能量，一旦进入经脉，立刻展现出其狰狞的本质。它像是一头被囚禁了亿万年的凶兽，横冲直撞，疯狂地冲击、撕扯着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经脉，所过之处，带来的是毁灭性的破坏和难以言喻的剧痛！
“噗——”钟浩然再次喷出一口血，脸色瞬间灰败下去，眼前阵阵发黑。
他立刻切断了吸收，运转残存的力量去压制、引导那缕狂暴的能量。足足花了平时调息十倍的时间，才勉强将那缕混沌能量“驯服”，将其分解、转化为一丝微弱的、精纯的、平衡的混沌色能量——正是道魔归元力！
虽然过程痛苦万分，消耗的心神也极大，但结果让钟浩然看到了希望。
这里充斥的混沌能量，品质高得可怕，与他的力量同源！只要能忍受住那狂暴的冲击，小心翼翼地吸收转化，他就能在这里恢复，甚至……可能变得更强！
但前提是，必须像走钢丝一样精准控制吸收的量和速度。多一丝，可能就是经脉爆碎、魂体溃散的下场。
“富贵险中求……雯雯，等着我，我不会死在这里的……”钟浩然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重新变得坚定。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如同最耐心的匠人，开始以最细致、最缓慢的方式，一丝丝地汲取周围的混沌能量，忍受着那非人的痛苦，一点一滴地修复着千疮百孔的身体和魂魄。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在这里，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凭借自身生命本源的微弱脉动来估算。可能过去了一天？还是两天？他体内的力量仅仅恢复了不到百分之一，伤势也只是略微稳定，不再恶化。
但比起刚进来时的奄奄一息，已经是天壤之别。至少，他现在有了思考的能力，也有了继续坚持下去的资本。
就在他全神贯注，进行又一次小心翼翼的汲取时——
“小子。”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直接在他耳边响起。
不，不是在耳边，更像是直接响彻在他的意识深处，在他的魂魄本源中回荡！
那声音并不大，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古老，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带着岁月沉淀的重量。但同时，这威严之中，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玩味的随意？
钟浩然浑身汗毛倒竖，差点岔了气，刚刚引导的那缕混沌能量在经脉里一阵乱窜，痛得他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扫视四周。
灰雾依旧，空无一人。
“谁？！”他低喝出声，声音在寂静的灰雾中显得格外突兀。他强撑着站起身，尽管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锐利如刀，残存的道魔归元力在体内暗暗凝聚。能在这种地方，以这种方式“说话”的存在，绝对恐怖到难以想象！
“呵呵，别紧张。”那声音再次响起，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笑意，“就你现在这风一吹就散的样子，紧张也没用。我要真想对你怎么样，你连察觉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说得极其欠揍，但偏偏是事实。钟浩然能感觉到，这声音的主人，其存在层次远远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对方甚至没有散发任何气息，仅仅是通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传递了声音，就让他有种面对整个天地般的渺小感。
“前辈是何方神圣？”钟浩然稍微放松了绷紧的神经，但警惕未消，拱手朝着虚空行了一礼——尽管他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行礼，“此地凶险，晚辈误入，若有打扰，还望前辈见谅。”
“误入？嘿嘿。”那声音笑得更玩味了，“被‘万鬼追魂令’满地图撵着跑，慌不择路钻进了连十殿阎罗那帮老古董都不太愿意轻易踏足的无间裂缝，你这‘误入’的代价可真不小。”
钟浩然心中巨震！对方不仅知道他的处境，连“万鬼追魂令”都知道！而且听语气，对十殿阎罗似乎也并无太多敬畏，甚至带着点调侃？
“前辈……究竟是谁？”钟浩然的声音有些干涩。是敌是友？是地府更高层的存在？还是……隐居在这绝地之中的古老生灵？
“我是谁？唔……这个问题有点复杂。”那声音似乎摸了摸下巴，“按你们阳间的说法，我大概算是个……看大门的？嗯，差不多。不过我看的门比较大，管的事儿也比较杂。”
看大门的？钟浩然嘴角抽搐了一下。信你才有鬼！哪个看门的有这种直接在别人意识里说话的本事？还知道万鬼追魂令？
“前辈说笑了。”钟浩然硬着头皮道，“不知前辈现身，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那声音慢悠悠地说，“就是看你小子挺有意思的。为了个小姑娘，敢揍城隍，闯鬼门，被万鬼追魂还活蹦乱跳钻进了这里……多少年没见过这么莽……呃，这么有情有义的年轻人了。”
钟浩然默然。对方果然什么都知道。
“情义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当命活。”那声音话锋一转，语气似乎严肃了一点点，“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无间裂缝，混沌边缘。这里没有轮回，没有秩序，只有最原始的混沌能量和时空乱流。呆得久了，你的意识会被同化，记忆会消散，最后变成这灰雾的一部分，连真灵都剩不下。”
钟浩然心中一凛。他其实早有猜测，但被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还是感到一阵寒意。
“那前辈……”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那声音打断他，“危机危机，危险中也藏着机会。这里的混沌能量，对你修炼的那种……嗯，有点意思的功法来说，是大补。只要能扛住，你的修为会突飞猛进。而且，无间裂缝虽然危险，但它也连接着一些……‘特别’的地方。有些地方，连地府的生死簿都未必能完全覆盖哦。”
最后那句话，如同惊雷般在钟浩然心中炸响！
连生死簿都未必能完全覆盖的地方？！那是不是意味着……可能有办法绕过阴司的监控，找到雯雯？或者，找到其他解救她的方法？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骤然亮起。
“前辈告诉我这些……”钟浩然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他也足够清醒，“需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尤其是这种神秘莫测的存在主动提供的信息。
“代价？啧，说得这么见外。”那声音又恢复了那种懒洋洋、带着点戏谑的调调，“我老人家在这儿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门，无聊得很。难得有个这么有趣的小家伙闯进来，就当是找个乐子，顺便……结个善缘？”
钟浩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不相信对方只是“找乐子”这么简单。何况听这语气他好像已经存在不知道多少年，不会是个老玻璃吧？
果然，那声音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然后才用一种更加清晰、也更具分量的语气，缓缓说道：
“小子，跟你做个交易如何？”
灰雾依旧无声翻涌。
那古老而威严的声音在混沌中消散，留下无尽的悬念和抉择的重量，压在钟浩然心头。
交易？
与一个连面都没露、不知是神是魔的古老存在做交易？
危险吗？毋庸置疑。
但……他有选择吗？
困守在这绝地，最终被混沌同化？
还是抓住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哪怕要与未知的存在进行一场危险的交易？
钟浩然看着周围永恒不变的灰雾，眼前却仿佛看到了刘雯最后那温柔却带着不舍的笑容。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尽管魂体并没有实质的血液。
然后，他抬起头，对着无边的混沌，用一种平静而坚定的声音回答：
“什么交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