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魂草馈赠的剑意,如同冰冷的银色溪流,在楚清漪神魂深处淌过。
它带来的不仅仅是境界的攀升,更有一幕被时光尘封了不知多少万年的残破画面。
画面中,依旧是那座白玉坟冢,但坟前并非无字碑,而是一柄插入地面的青铜古剑。剑身斑驳,却依旧笔直向天。
一位身穿麻衣、须发皆白的老者,背对画面,正对着坟冢低声诉说着什么。他的声音透过万古时光的阻隔,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几个词,如同淬火的剑锋般清晰烙入楚清漪的意识:
“烬,踏破轮回而归,废墟非终局,天门,一线生机。”
画面崩碎。
楚清漪睁开眼,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又瞬间归于沉寂。她看向凌尘,将神魂中接收到的信息碎片,一字一句转述。
“烬,踏破轮回而归,废墟非终局,天门。一线生机。”
每一个词吐出,都让空地上的气氛凝重一分。
凌尘右眼深处的幽暗,此刻已不是微微转动,而是如同孕育着风暴的旋涡,缓缓沉浮。他负手而立,目光越过楚清漪,投向那座无字碑,仿佛要穿透那洁白的玉石,直视那位早已逝去的剑修前辈。
踏破轮回而归。他低声重复,嘴角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似怅然,似讥诮,又似明悟。
原来,连你也曾窥见过那一角未来!
他向前走去,来到无字碑前。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老友重逢,沉默相对。
鸡爷飞过来,小心翼翼地问:老大,这老头你认识?
旧识。凌尘吐出两个字,伸手,指尖轻触冰凉的碑面。或者说,是曾经听过我讲道的半个学生。
众人皆惊。
凌尘的目光深邃而悠远,宛如穿越了无尽的时光,回到了那个久远得连时光长河都模糊不清的神秘节点。
他号‘葬剑’,性情孤僻,一生与剑为伴。曾在纪元末劫来临之前,登临我闭关的寂灭崖,如老僧入定般枯坐三百载,只为求得一剑破境之法。我并未传授他神通,只是让他凝视崖下云海的生灭,观赏星辰的起落。
后来呢?楚清漪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急切地问道。
后来,他毅然下山。凌尘缓缓收回手指,语气平静地说道:“走时,他在崖边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仿佛是他对这世界的告别,又仿佛是他对未来的期许。”
他说,多谢道尊点化。
此去当以手中剑,为这煌煌大世,开万世太平!
然而,当再次听闻他的消息时,已是旧世崩坏,万界倾颓。
有人说他在最终之战中,剑断人亡,身化劫灰,如流星般陨落。
也有人说,他以惊世骇俗之剑,斩开了古兽的一只眼睛,为残存的诸天生灵争取了一线生机,随后便销声匿迹,不知所踪。
他顿了顿,看向坟头那株剑魂草:如今看来,他终究还是陨落于此,以身饲剑,镇守一方残土,留下一缕执念不散,只为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来的答案。
等什么答案?苏澜轻声问。
凌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楚清漪:“他留给你的那道剑意,除了这些信息,还有什么?”
楚清漪凝神感应,片刻后,迟疑道:“还有一道引。指向南方更深处,似乎是‘天门’的方位?”
天门!凌尘咀嚼着这个词,右眼幽暗旋涡旋转加速,“旧世传说,有至强者能一剑开天,贯通虚无,接引上界,或遁入彼岸。”
那被斩开的路,便被称作‘天门’。然天门易开,却难持,多随开随阖,留下无尽凶险的虚空裂痕。葬剑所指,恐怕是旧世崩坏时,某位或某些存在,为求一线生机,强行斩开,却又最终失败遗留下的残破天门。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他说‘废墟非终局,天门一线生机。是想告诉我,想要离开这万界废墟,重返现实,甚至拨乱反正,找回我们被扭曲的时间线,关键或许就在那残破的天门之中?
有可能。鸡爷扑腾着翅膀,“天门涉及时空法则,虽然残破危险,但确实是已知、最可能跨越不同维度界域的方式之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天门附近,往往是法则最混乱、最狂暴之地,也是旧世大战中杀伐最烈、陨落强者最多的地方。怨念、残魂、破碎的法则、失控的神通……交织成一片死亡绝域。
而且,鸡爷绿豆眼看向凌尘,“老大,以我们现在的状态,靠近那种地方,跟送死没区别。”
凌尘沉默。
浑浊的天光透过废墟上空稀薄的云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百万年的岁月,并未在他此刻年轻的面容上留下刻痕,却沉淀在那双深邃眼眸的尽头,化作亘古的寒寂与沧桑。
他忽然抬手,五指虚张,对准空地边缘一块半人高的黑色怪石。
没有运转气血,没有调动灵力,只是心念一动。
那块坚硬度堪比精铁的废墟怪石,表面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随后如同风化万年的沙雕,簌簌化作一地粉末。
不是被力量击碎,而是从最本源的“结构”上被瓦解、崩坏。
鸡爷倒吸一口凉气:灭之真意,你竟然……在气血境就能引动一丝?
不是引动。凌尘放下手,看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万物归墟的余韵,是它本就与我同在。修为跌落,不过是暂时无法支撑其显化威能,但其质,从未消失。
他抬眼,目光扫过众人:“葬剑以道君之身,能斩古兽一目,能在陨落后百万年剑意不散,留下指引。我虽修为暂失,但眼界、经验、对道的理解,以及对某些‘规则’的认知,仍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笃定。
“此地凶险,前路未卜,高处更有目光窥视。然,坐以待毙,非我之道。循规蹈矩,缓慢恢复,亦非时势所允。”
他转身,面向南方,那片坟包与乱石更显诡谲的深处。
“既然葬剑以身为引,指明天门所在,那便是他为我等争来的一线契机。此机缘,当取。”
可是……墨渊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凌尘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墨渊,你的机关术虽偏门,但废墟之中,破碎法则遍地,旧世遗物散落,正是你寻材重构、甚至推陈出新之机。
苏澜,澜心珠源于水之大道,此地虽死寂,然水之真意,未必仅存于活水,冰封之寒、血河之怨、乃至时光长河之虚影,皆可参悟。
他看向月璃:“守墓一族,本就与旧世之‘葬’息息相关,此地对你而言,或许是绝地,亦可能是祖地。用心体悟,或有意外之得。”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楚清漪脸上:你既承葬剑之馈,剑心当更坚。此去路途,以你手中之剑,为我等斩开荆棘。
楚清漪握紧归墟剑,重重点头,眼中再无犹豫。
凌尘复又看向肩头的鸡爷:“你记忆复苏,对此地了解最多。前路如何规避最凶险处,如何利用环境,如何寻找暂时栖身之所与补给,由你指引。”
鸡爷挺了挺光秃秃的胸脯:包在爷身上!
凌尘不再多言,迈步向南。
步伐依旧沉稳,不见丝毫迟滞,仿佛前方不是危机四伏的未知绝域,而是他曾经漫步过的后花园。
只是,在他踏出第三步时。
整个南方天际,那浑浊的暗红光芒深处,毫无征兆地,裂开了一道缝!
不是空间裂缝,而是光本身的裂缝!
一道无法形容其颜色、其形状、其大小的光痕,横亘于天,仿佛将天空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透过那口子,隐约可见其后并非漆黑虚无,而是重重叠叠、无穷无尽、如同蜂巢又如万花筒般的破碎景象!
倒塌的宫阙、旋转的星辰、燃烧的巨树、沉浮的尸山……无数无法理解的画面在其中飞速闪烁、交融、湮灭。
一股比寻常浩劫气息更加古老、更加宏大、也更加混乱狂暴的“流质”,如同决堤的天河,从那“光痕”中倾泻而下,虽然距离极远,但众人已能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足以撕裂寻常圣主肉身的恐怖能量乱流!
“那……那就是‘天门’残痕?”墨渊声音发抖。
不完全是。鸡爷死死盯着那道“光痕”,语气前所未有地凝重,那更像是多个‘天门’破碎后,其残留的法则乱流与时空碎片,经过无数年扭曲、堆积、发酵后,形成的某种法则瘤!
是废墟中最危险的天象之一!它出现的地方,附近的空间结构会极端不稳定,还会吸引废墟中各种危险的‘东西’汇聚!
仿佛为了印证它的话,众人脚下的大地开始传来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如同远古巨兽苏醒的脉搏。
四面八方,那些坟包、乱石、乃至更远处剑冢、龙墓、沼泽的方向,都传来了躁动不安的气息,隐约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与尖啸。
那道“光痕”的出现,如同在死寂的池塘里投下巨石,惊醒了沉睡在废墟各处的可怕存在。
凌尘停下脚步,仰望着天际那扭曲的“光痕”。狂暴混乱的“流质”光辉映在他眼中,却未能让那深邃的幽暗泛起丝毫波澜。
他缓缓抬起右手,并指如剑,对着南方那“光痕”之下的某片区域,虚虚一点。
指尖并无光芒,也无剑气。
但就在他点出的刹那——
南方极远处,那片被“光痕”流质笼罩的、坟包最为密集的区域中心,一座格外高大、形似金字塔的黑色坟冢之巅。
一道煌煌如烈日、却又清冷如皓月的剑光,冲天而起!
那剑光纯粹、凝练、带着斩断一切束缚、贯通一切阻碍的决绝意志,逆着倾泻而下的混乱流质,直刺苍穹!
虽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无尽的混乱吞噬,但那一瞬间的光华,却仿佛照亮了整片昏沉的南方废墟,也清晰地昭示了其源头所在。
葬剑……最后的本源剑印。
凌尘放下手,声音依旧平静,却仿佛带着万古的回响,他在那里。或者说,他最后的力量,在为我们指明真正的路。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因这接连异变而神色各异的众人,目光平静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走吧。
去看看,这位旧识,究竟为我们这些‘后来者’,留下了怎样的……天门之路。
说罢,他不再仰望那恐怖而混乱的光痕,不再理会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与四面八方的躁动,只是迈开脚步,坚定不移地,朝着那道冲天剑光曾亮起的方向走去。
背影在浑浊天光与远方“光痕”流质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独。
恍然间,楚清漪仿佛看到,在某个更加久远、更加模糊的时间片段里,也曾有这样一道背影,独对诸天劫灭,只身踏入混沌。
如隔千秋,恍然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