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上元节的热闹刚刚散尽,京城还沉浸在年节的余韵里,空气却已经悄然变了味道。
昨夜一场倒春寒,将前几日消融的积雪重新冻成冰壳,覆盖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咯吱作响。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皇城上空,仿佛随时会砸下来。
代王府邸,书房。
炭火烧得极旺,将冬日寒意隔绝在外,却也使得室内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代王萧景铖——先帝的庶出弟弟,当今皇帝的皇叔——正负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里光秃秃的枝桠。
他年近五十,保养得宜,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总似笑非笑,透着经年累月修炼出来的城府。先帝在时,他这个庶出弟弟就懂得藏拙,领了个闲散王爷的封号,在封地安分守己多年。直到景琰登基,推行新政,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他才被“请”回京城——美其名曰辅佐朝政,实则是被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王爷。”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
萧景铖没有回头,只淡淡问:“人都到齐了?”
“到齐了。按您的吩咐,分三批从不同侧门进的府,避开了东厂的眼线。”回话的是王府长史周明,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眼神锐利得像鹰。
“林夙那边呢?”萧景铖终于转过身,走向书案。
“东厂这几日动作频繁,在城内外加派了人手,尤其是盯紧了几位大人的府邸。”周明低声道,“不过林夙本人……据说病得很重,前几日的宫宴都是强撑着去的,宴席未过半就咳血被抬下去了。这几日司礼监的公务,都是他那个干儿子小卓子和几个秉笔太监在处理。”
萧景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病重?好,病得好啊。”
他在书案后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盏,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一个快死的阉人,还攥着这么大的权柄不放,惹得天怒人怨。陛下年轻,被他蒙蔽,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总得为陛下分忧才是。”
周明会意,躬身道:“王爷说得是。只是……单凭咱们,恐怕还不够。”
“所以今天请他们来。”萧景铖放下茶盏,“去,请各位到密室。记住,从暗道走。”
“是。”
书房东侧的书架缓缓移开,露出后面黑黢黢的通道。萧景铖整理了一下衣袍,神色从容地走了进去。
密室不大,布置得却极尽奢华。波斯地毯,南海珍珠帘,紫檀木桌椅,连烛台都是纯金打造。此刻,桌前已经坐了六个人。
见萧景铖进来,六人齐齐起身。
“王爷。”
“诸位请坐。”萧景铖在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张脸。
左边第一位,是永昌侯陈延。世袭罔替的勋贵,祖上跟着太祖打过江山,封地广袤,田产无数。新政中的“清丈田亩”和“摊丁入亩”,动了他家至少三成的利益。此刻,这位五十多岁的侯爷面色阴沉,眼下的乌青显示他这几日都没睡好。
挨着陈延的,是江南盐商总会的会长,沈万金。他并非官身,却富可敌国,穿着一身看似朴素实则寸锦寸金的杭绸袍子,手上戴着三枚硕大的翡翠扳指。盐政改革,朝廷要收回盐引发放权,断了他最大的财路。他是今天唯一没有官职在身的人,能坐在这里,全因他手里攥着足以养活一支军队的银子。
右边第一位,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文远。清流出身,科举榜眼,自诩一身正气,最看不惯宦官干政。林夙掌权东厂、批红奏章,在他眼里就是“牝鸡司晨,国将不国”。他身后站着整个清流言官集团。
挨着张文远的,是户部右侍郎,李茂才。此人官职不算最高,却掌着国库钱粮的调配实权。新政推行需要银子,林夙通过东厂查账,揪出了户部好几桩贪墨旧案,李茂才的几个门生、姻亲都被下了诏狱,他自身也岌岌可危。
再往后,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赵猛。武人出身,掌管京城治安和部分城防。他倒不是对新政有多大意见,纯粹是看不起太监——尤其是一个病得快死的太监,竟然能对他这样的武将呼来喝去。
最后一位,坐在最下手,是个生面孔。此人裹着一件厚厚的皮毛大氅,帽子压得很低,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抹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他是北狄王庭派来的使者,化名“巴图”,来谈边境互市之事,实则暗中观察大胤内政,寻找可乘之机。
“今日请诸位来,所为何事,想必大家都心知肚明。”萧景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陛下登基三年,宠信宦官林夙,任其专权,祸乱朝纲。东厂爪牙遍布朝野,动辄以‘新政’之名,构陷忠良,抄家灭族。在座诸位,哪位没吃过东厂的亏?哪位家里,没被那阉人动过?”
陈延重重一拍桌子:“王爷说得是!我家祖传的田产,兢兢业业经营了上百年,那阉人一道‘清丈田亩’的令下来,就要收走三成!说什么‘隐匿田亩,偷逃赋税’——我陈家世受国恩,岂会做这种事?分明是那阉人巧立名目,搜刮民脂民膏!”
沈万金慢悠悠开口,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侯爷说得轻巧,田产不过三成。我们做盐引生意的,那是要断根啊。朝廷收了盐引权,我们这些老商号怎么办?底下几万伙计、几十万靠着盐业吃饭的百姓怎么办?那阉人可曾想过?”
张文远冷哼一声,文人的傲气让他即便在密谋时也端着架子:“田产、盐引,皆是私利。本官所虑,乃是国本!太祖皇帝明令,宦官不得干政。如今那林夙,以司礼监掌印之身,代陛下批红,东厂更是凌驾于三法司之上,想抓谁就抓谁,想定什么罪就定什么罪。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我等读圣贤书,食君之禄,岂能坐视不理?”
李茂才擦了擦额头的汗,他胆子小,但被逼到绝路,也只能咬牙:“张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下官在户部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酷烈的手段。东厂查账,不依律法,只凭那阉人喜怒。我户部几位同僚,不过是账目上有些小瑕疵,就被下了诏狱,严刑拷打,非要攀扯出‘贪墨大案’不可。再这样下去,朝中人人自危,谁还敢为朝廷办事?”
赵猛粗声粗气:“别的俺不懂,俺就知道,京城治安是俺的职责。可东厂那帮孙子,动不动就越权抓人,把俺五城兵马司当摆设。上次城南械斗,明明是两家商户纠纷,东厂非说是‘乱党聚众’,抓了三十多人,现在还没放出来。他娘的,一个阉人,手伸得比老子还长!”
只有那个北狄使者巴图,一直沉默着,只是偶尔抬眼扫视众人,眼神深邃。
萧景铖等他们发泄完,才缓缓开口:“诸位说的,句句在理。可光说理,没用。那阉人如今圣眷正浓,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咱们在座的,侯爷、御史、侍郎、指挥使……单打独斗,谁扳得倒他?”
密室陷入短暂的寂静。
沈万金的手指在翡翠扳指上轻轻摩挲:“王爷的意思,是咱们……联手?”
“不错。”萧景铖的目光变得锐利,“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难断。那阉人为什么能横行无忌?因为他掌握了东厂,因为他深得陛下信任,更因为……咱们这些人,是一盘散沙。”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今天请诸位来,就是要结盟。结一个‘清君侧,除权宦’的联盟。”
“清君侧”三个字一出,密室里气氛陡然一凝。
这是诛心之言,也是造反的檄文。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
张文远深吸一口气:“王爷,兹事体大。‘清君侧’乃大义名分,可若用得不当,便是谋逆。况且,林夙虽专权,陛下却未必不明察。若陛下执意相护……”
“张大人多虑了。”萧景铖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缓缓展开,“诸位请看。”
帛书上,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手印。粗略一看,至少有二三十个名字,其中不乏朝中颇有分量的官员,还有一些地方上的实权派。
“这是过去三个月,本王暗中联络、已经表态愿意共举大事的名单。”萧景铖的声音带着蛊惑,“这还只是开始。林夙专权三年,得罪的人何止千百?只要咱们竖起‘清君侧’的大旗,响应者必如云集。”
陈延盯着那些名字,眼中燃起希望:“王爷果然深谋远虑。只是……光有朝臣还不够。那阉人手里有东厂,京城还有禁军……”
“禁军统领赵怀安,是林夙的人。”赵猛闷声道,“这人油盐不进,只听那阉人和皇帝的。”
“所以,我们需要兵。”萧景铖的目光,投向一直沉默的北狄使者,“巴图先生,贵部王庭,可有意愿?”
巴图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典型的北狄面孔,高颧骨,深眼窝。他汉语说得有些生硬,却足够清晰:“王爷,我们北狄人,喜欢直来直去。你们汉人内斗,我们帮忙,可以。但,代价?”
“事成之后,开放边境五市,盐铁贸易,皆可商量。”萧景铖道,“此外,本王还可做主,将河套三州之地,暂借贵部放牧十年。”
河套三州!
此言一出,连陈延、张文远等人都变了脸色。那是太祖皇帝当年血战才夺回来的战略要地,土地肥沃,水草丰美,更是抵御北狄南下的屏障。
“王爷,这……”张文远忍不住开口。
萧景铖抬手制止他,只看着巴图:“如何?”
巴图眼中精光一闪,显然这个条件极具诱惑。但他并未立即答应,反而问道:“王爷,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师出有名’。你们打‘清君侧’的旗号,对付一个太监,可以。但皇帝呢?你们对皇帝,是什么态度?”
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
密室里所有人都看向萧景铖。
萧景铖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年轻,受阉人蒙蔽,非陛下之过。我等‘清君侧’,正是为了肃清朝纲,还陛下一个清明朝廷。事成之后,陛下依然是陛下,只是身边,不能再有奸佞。”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在场都是人精,谁听不出弦外之音?
清君侧之后,皇帝是否还能“依然”是皇帝,那就要看这位代王殿下的心情了。
巴图显然也听懂了,他点点头:“好。我们北狄,可以出兵。但,不是现在。”
“何时?”
“等。”巴图道,“等你们汉人自己先乱起来,等那个太监死了,或者等皇帝和太监翻脸。那时,我们出兵,才叫‘应邀平乱’,而不是‘入侵邻邦’。我们北狄,也要名声。”
萧景铖眯起眼睛,他知道巴图的意思——北狄人要坐收渔利,要在最恰当的时机入场,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老狐狸。
但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外援,单凭他们这些人,很难撼动拥有东厂和禁军支持的林夙-景琰集团。
“可以。”萧景铖最终点头,“但请巴图先生回去转告贵部可汗,时机很重要。一旦错过,一切约定,作废。”
“自然。”巴图颔首。
沈万金此时开口:“兵有了,名分有了,还差一样——钱。打仗、联络朝臣、收买人心,样样都要银子。”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这位江南首富身上。
沈万金不慌不忙,伸出三根手指:“沈某可以出这个数。三十万两,白银。但,不是白给。事成之后,盐引权要还回来,另外,朝廷今后的盐铁专卖,我要三成份额。”
狮子大开口。
但萧景铖笑了:“沈会长爽快。可以。”
他环视众人:“那么,今日在此,咱们这‘清君侧’联盟,就算成了。陈侯爷,您联络勋贵旧部。张大人,您发动清流言官,造足舆论。李侍郎,您盯着户部钱粮动向,随时通报。赵指挥使,您掌握好五城兵马司,关键时候,要能控制京城街面。”
“至于本王,”萧景铖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会负责联络各地藩王、将领。林夙推行新政,得罪的可不止京城这几家。那些在封地逍遥惯了的王爷们,早就憋着一肚子火了。”
“那……何时动手?”陈延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萧景铖走到密室一侧,那里挂着一幅大胤疆域图。他的手指,点在京城的位置。
“等。”他说,和林夙一样的话,“等一个时机。等林夙病死,或者等陛下对他生疑,等朝野怨气积累到顶点,等咱们的准备万无一失。”
他转身,看着众人:“诸位回去后,一切如常,切莫打草惊蛇。东厂的鼻子,灵得很。联络用密语,见面要隐蔽。咱们要像雪地里的狼,悄无声息地靠近,然后……”
他做了一个扼喉的手势。
同一时间,东厂诏狱,地下刑房。
这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血腥和霉烂混合的味道,墙壁被经年的血污浸成深褐色,火把的光跳动不定,将人影拉长扭曲,投在墙上,如同鬼魅。
沈锐站在刑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架上的人。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穿着绸缎袍子,此刻已经被鞭子抽得破烂不堪,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他是户部的一个主事,叫孙有财,官职不高,却是李茂才的心腹,管着漕粮入库的账目。
三天前,东厂接到密报,说漕运进京的三十万石粮食,账面和实际差了近五万石。沈锐带人查了仓库,又连夜突审了孙有财。
“孙主事,再问你一遍。”沈锐的声音在空旷的刑房里回荡,冷得像冰,“那五万石粮食,去哪了?”
孙有财已经奄奄一息,却还是咬死了说:“账……账目有误……下官,下官失察……绝无贪墨……”
“失察?”沈锐走到他面前,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啪地甩在他脸上,“这是从你书房暗格里搜出来的私账。上面清清楚楚记着,去年六月,你通过漕帮,将两万石粮食低价卖给了永昌侯府的田庄。八月,又有一万石,转给了江南的沈记商号。今年正月,还有两万石,去向不明——是不是也进了哪位大人的口袋?”
孙有财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沈锐逼近一步,“永昌侯陈延,江南盐商沈万金,还有你们户部的李侍郎……这条线上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不……不关李大人的事……”孙有财终于崩溃了,“是……是侯爷和沈会长……他们逼我的……粮食的钱,大部分都给了他们……我只拿了一点……一点辛苦钱……”
“给了他们?”沈锐抓住关键词,“他们拿这么多粮食做什么?陈延的封地不缺粮,沈万金一个盐商,要这么多粮食囤积居奇?”
孙有财的眼神开始躲闪。
沈锐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说!”
“我……我不知道……”孙有财哭了起来,“他们只说……有用……可能是要运到北边……或者……或者养人……”
养人。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进沈锐脑海。
养什么人需要这么多粮食?
私兵?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他松开手,孙有财软软地垂下头,彻底昏死过去。
沈锐转身走出刑房,对守在外面的番子道:“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还有,加派人手,盯紧永昌侯府、沈万金在京城的宅邸,以及……户部李侍郎府。他们最近接触的所有人,都要记下来,报给我。”
“是!”
沈锐快步走出诏狱,外面的冷空气让他精神一振。天色更暗了,铅云低垂,仿佛随时会落下雨雪。
他翻身上马,直奔司礼监值房。
值房里,林夙果然还没休息。
他披着一件厚重的狐裘,靠在榻上,面前摊着一堆卷宗。烛光下,他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锐利,像寒潭深水。
“督主。”沈锐行礼,将审问孙有财的情况快速禀报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养人”和粮食可能流向北方。
林夙静静听着,手指在卷宗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永昌侯陈延,江南沈万金,户部李茂才……”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名字,忽然问,“沈锐,你觉得,他们凑在一起,是想做什么?”
沈锐迟疑了一下:“贪墨漕粮,中饱私囊?”
“若是寻常贪墨,何须如此大的数量?又何必冒着杀头的风险,将粮食‘养人’?”林夙摇头,“他们不缺钱。陈延世袭侯爵,田产无数。沈万金富可敌国。李茂才在户部多年,捞的油水也够几辈子花了。他们聚在一起,图谋的,一定是比钱更大的东西。”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新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这些人,就像被挖了巢穴的毒蛇,藏在暗处,吐着信子,等着反咬一口。”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寒意,“孙有财只是个小小的主事,他知道的不多。但顺着这条线查下去,一定能摸到更大的鱼。”
“督主的意思是?”
“查陈延和沈万金最近的动向,查他们和哪些朝臣往来密切,查他们名下有没有异常的田庄、货栈,有没有暗中招募人手。”林夙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查他们和北边,有没有联系。”
北边?
沈锐心中一凛:“督主怀疑他们……”
“怀疑他们私通北狄?”林夙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极淡、极冷的笑,“狗急跳墙的时候,什么事做不出来?当年先帝在位时,就有人为了扳倒政敌,暗中勾结外敌,伪造通敌信件。如今,咱们这位代王殿下回京,北狄使者恰好也来了……太巧了。”
沈锐背后冒出一层冷汗。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是简单的政斗了,而是叛国。
“督主,要不要……先抓人?”沈锐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把陈延、沈万金、李茂才都控制起来,严刑拷打,不怕他们不招。”
“不行。”林夙摇头,“打草惊蛇。我们现在证据不足,抓了他们,只会让背后真正的大鱼躲得更深。而且……陛下如今,也不会轻易动这些人。”
他想起前几日宫宴后,景琰来探望他时说的话。
那时景琰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林夙,新政推行阻力越来越大,朝中反对的声音也越来越多。昨日永昌侯联合十几位勋贵上书,说‘清丈田亩’逼死佃农,要求暂缓。江南那边也有官员递折子,说盐政改革引发商民骚乱……朕知道他们都是为自己的利益,但,众怒难犯。”
景琰的眼里有疲惫,也有犹豫。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推行了三年新政后,开始感受到来自旧势力反扑的压力。他不再像刚登基时那样锐意进取,开始考虑平衡,考虑妥协。
林夙知道,这是帝王心术的必然。但他更知道,一旦妥协,新政就会功亏一篑,那些被触动的利益集团会更加肆无忌惮。
所以他必须撑着,必须在倒下之前,为景琰扫清最大的障碍。
哪怕那障碍,是皇叔,是勋贵,是满朝文武。
“沈锐。”林夙收回思绪,看向自己的心腹,“继续查,暗中查。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陛下。”
沈锐一怔:“督主?”
“陛下心软,若知道此事涉及皇叔和那么多勋贵朝臣,难免犹豫。”林夙的声音很低,却无比坚定,“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有些罪,必须有人去背。”
就像当年夺嫡时一样。
他来做那把刀,他来做那个背负骂名的人。
等一切尘埃落定,等景琰的江山稳固,他就可以……安心离开了。
胸口又传来熟悉的闷痛,林夙握拳抵住唇,压抑着咳嗽的冲动。虎狼之药的药效还在,但已经能感觉到生命力在加速流逝。像一盏油灯,虽然拨亮了灯芯,可灯油,已经快要烧干了。
“督主,您……”沈锐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眼中满是担忧。
“我没事。”林夙摆摆手,“你去吧。记住,一切小心。”
沈锐深深一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
烛光下,林夙又拿起一份卷宗,专注地看着。狐裘裹着他单薄的身躯,显得那样脆弱,可那挺直的脊背和锐利的眼神,却又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剑,寒光凛冽。
沈锐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悲凉。
他知道督主在拼命,拼尽最后一点生命,为陛下,为这个朝廷。
可陛下知道吗?
朝中那些弹劾督主“专权跋扈”的大臣们,知道吗?
天下那些骂督主“阉党祸国”的百姓,知道吗?
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一场席卷朝野的风暴,正在这沉沉夜色中,悄然酝酿。
子时,更鼓声远远传来,在寂静的皇城里回荡。
代王府的密室里,众人已经散去。萧景铖独自一人,还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张信笺。
信是刚刚送到的,来自北境。
写信的人,是镇守北疆的一位副将,当年曾受过他的恩惠。信上说,北狄王庭最近确有异动,各部族在秘密集结兵力,但目标不明。另外,边境几个关隘的守将,最近和京城某些官员的书信往来,颇为频繁。
萧景铖将信凑近烛火,看着它慢慢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冷风灌进来,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要下雨了。
不,也许是要下雪。
一场足以掩盖一切痕迹,也足以引发一场大乱的暴风雪。
“林夙……”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说实话,他对这个太监并无私怨,甚至还有几分欣赏——一个罪臣之后,一个小太监,能爬到今天的位置,能把持朝政三年,能让皇帝对他死心塌地,这份心机和手段,不容小觑。
可惜,他挡了路。
挡了太多人的路。
“要怪,就怪你太聪明,也太忠诚。”萧景铖喃喃自语,“聪明到让所有人都害怕,忠诚到愿意为皇帝去死。可你忘了,这世上最容不下的,就是完美无缺的忠臣。”
尤其是,一个太监忠臣。
他关紧窗户,回到书案后,提笔开始写信。
这封信,是写给远在封地的几位藩王的。那些都是他的兄弟或子侄,这些年被林夙的新政压得喘不过气,早就有怨言。只要他振臂一呼,许以重利,不愁他们不响应。
信写得很隐晦,用了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密语。但核心意思很清楚:时机将至,早做准备。
写完信,用火漆封好,交给候在外面的周明:“老规矩,分三路送出去。”
“是。”周明接过信,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王爷,咱们这一步踏出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萧景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有决绝,也有压抑多年的野心。
“回头路?”他说,“本王从来就没想过回头。从先帝驾崩,景琰那个毛头小子登基,任由一个阉人把持朝政开始,本王就知道,这大胤的天,该变一变了。”
“可陛下他……”
“景琰是个好孩子,仁厚,聪明,也有抱负。”萧景铖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但他太年轻,太容易感情用事。他以为推行新政、整顿吏治,就能救这个国家。可他不懂,这天下,从来不是靠理想和律法就能治理的。它需要平衡,需要妥协,需要……让该得到利益的人,得到利益。”
他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太祖皇帝的画像。画中的太祖身穿龙袍,目光如炬,睥睨天下。
“太祖皇帝打天下,靠的是武将勋贵。治理天下,靠的是文臣士族。可到了景琰这里,他想靠什么?靠一个太监?靠那些寒门出身的所谓‘干吏’?”萧景铖摇摇头,“他这是自毁根基。本王现在做的,不是谋逆,是拨乱反正。是把这艘偏离航向的大船,拉回正轨。”
周明不再说话,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萧景铖一人。
他走到太祖画像前,静静看了许久,然后,缓缓跪了下来。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景铖,今日在此立誓。”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我所做一切,皆为江山社稷,为萧氏皇族永续。若他日功成,必重整朝纲,还天下清明。若有私心,天诛地灭。”
画像上的太祖,目光依然威严,沉默地注视着他。
窗外,终于下起了雨。
不是雪,是冰冷的冬雨,敲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
这场雨,会冲走很多痕迹,也会掩盖很多声音。
但该来的,总会来。
就像此刻司礼监值房里,林夙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卓子慌忙端来温水,却见他咳出的,不再是血丝,而是一小滩暗红的血块。
“督主!”小卓子声音都变了调。
林夙摆摆手,用手帕擦去嘴角的血迹,看着帕子上那触目惊心的红,眼神平静得可怕。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也许,等不到这场雨停。
也许,等不到下一个天亮。
但他必须等。
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将所有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一网打尽的时机。
为此,他愿意燃尽最后一点生命。
就像飞蛾扑火。
明知是死,也要扑向那一点光。
因为那光里,有他想守护的人。
有他的景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