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小说旗!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小说旗 > 其他类型 > 凤栖梧宦海龙吟 > 第272章 联盟的裂痕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整夜,到清晨时分才渐止。永昌侯府的后花园里,陈延背着手站在廊下,看着仆役们清扫庭院里的积水,面色比天色还要阴沉。

“侯爷,”管家陈福凑过来,低声道,“沈会长派人送了口信,说是晌午在‘醉仙楼’天字一号间设宴,请您务必赏光。”

陈延眉头一皱:“就请我一个?”

“听来人的意思,还请了张御史和李侍郎。”陈福顿了顿,“说是……商议后续事宜。”

后续事宜。

这四个字让陈延心中冷笑。昨夜在代王府,话说得冠冕堂皇,“清君侧”“除权宦”,可具体怎么清、怎么除,谁出多少力、事成后怎么分好处,一概没谈。沈万金那老狐狸,怕是等不及要划地盘了。

“知道了。”陈延挥退管家,转身走回书房。

书房里,他的长子陈继祖已经候着了。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与陈延有七分相似,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浮躁和戾气。

“父亲,昨夜之事……”陈继祖迫不及待地问。

陈延在太师椅上坐下,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你都听说了?”

“周明叔今早悄悄来过,大致说了。”陈继祖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扳倒那阉人,咱们家被收走的三成田产不仅能拿回来,说不定……还能多捞些!”

“多捞些?”陈延抬眼看他,“你以为这是过家家?这是谋反!事成了,荣华富贵;事败了,满门抄斩!”

陈继祖被父亲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可……可不是有代王领头吗?还有那么多朝臣一起……”

“一起?”陈延冷笑,“昨夜那六个人,六条心。代王想自己上位,沈万金想要回盐引权,张文远想除掉宦官恢复‘礼法’,李茂才是被逼到绝路,赵猛是纯粹看不惯太监,北狄人更是只想趁火打劫。你以为他们真是一条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你看这园子里的树,表面看枝繁叶茂连成一片,可地底下,每棵树的根都在抢养分、抢地盘。咱们这个联盟,也是一样。”

陈继祖似懂非懂:“那……咱们图什么?”

“咱们图的,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陈延转过身,眼中闪过精光,“田产要拿回来,爵位要保住,最好……还能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

“你祖父跟着太祖打天下,封的是世袭罔替的侯爵。可这些年来,咱们陈家除了田产,在朝中还有什么实权?”陈延的声音压低,“如果这次事成了,新朝建立,论功行赏,一个‘国公’的爵位,不过分吧?再兼个实权官职,不过分吧?”

陈继祖眼睛亮了:“父亲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沈万金设这个宴,明面上是商议后续,实则是要谈条件。”陈延走回书案后,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你去库房,把那对前朝玉璧取出来,包好带上。”

“父亲要送礼?”

“不是送礼,是表态。”陈延放下笔,“沈万金要钱,咱们给不了他钱,但可以给他别的东西——比如,事成之后,江南盐政的份额,咱们可以帮他说话。再比如,咱们在地方上的田庄、人脉,可以供他使用。”

他看着儿子:“记住,在这个联盟里,咱们既不能冲在最前头当靶子,也不能落在最后头吃剩饭。要紧的是把握分寸,拿捏好处。”

陈继祖重重点头:“儿子明白了!”

“去吧,准备准备,晌午随我一起去。”陈延挥挥手,等儿子退下后,他独自坐在书房里,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祖传宝剑上。

那剑是太祖亲赐,已经传了三代。

陈延伸手抚过剑鞘,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

这条路,踏上去了,就不能回头。

只希望,代王许下的承诺,能兑现。

只希望,这搏命一赌,值得。

醉仙楼,天字一号间。

沈万金早早就到了,他换了一身更显富贵的紫金色锦袍,手指上那三枚翡翠扳指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桌上摆着醉仙楼最贵的席面:熊掌、鱼翅、燕窝、鹿筋……一应俱全,酒也是三十年的陈酿。

张文远和李茂才是前后脚到的。

张御史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袖口还磨出了毛边,与这奢华包间格格不入。他进屋后眉头就没舒展过,看到满桌珍馐,更是冷哼一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沈会长,如今国家艰难,百姓困苦,这般铺张,怕是不妥。”

沈万金哈哈一笑,起身相迎:“张御史说得是,说得是。不过今日商议的是大事,总要有些体面。请坐,请坐。”

李茂才则拘谨得多,他官袍整齐,但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比昨夜更重。坐下后,他不安地搓着手,眼睛时不时瞟向门口,仿佛随时会有人破门而入。

“李侍郎不必紧张,”沈万金亲自给他斟酒,“这醉仙楼是我的产业,这天字一号间更是隐秘,说话绝无外人听见。”

正说着,陈延父子到了。

寒暄过后,五人落座。沈万金举杯:“今日请诸位来,不为别的,就是想把昨夜没谈透的事,再议一议。咱们既然是一条船上的人,有些话,还是说在前头的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昨夜王爷说了,要等时机。可时机什么时候来?怎么来?咱们不能干等吧?”

陈延抿了口酒:“沈会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咱们得主动创造时机。”沈万金放下酒杯,“那阉人不是病重吗?那就让他‘病’得更重些。陛下不是宠信他吗?那就让陛下‘看’清楚他的真面目。”

张文远皱眉:“沈会长有话不妨直说。”

“好,那我就直说了。”沈万金身体前倾,压低声音,“第一,林夙的病,可以‘帮’他一把。太医院有咱们的人,开方抓药的时候,稍稍动点手脚,神不知鬼不觉。”

李茂才手一抖,酒洒了出来:“这……这是谋害……”

“李侍郎,”沈万金看向他,眼神锐利,“您户部那几个被东厂抓走的门生,如今在诏狱里是什么下场,您不会不知道吧?孙有财招了多少,您心里没数?等那阉人腾出手来,下一个就是您。到时候,您觉得他会对您手下留情吗?”

李茂才脸色煞白,说不出话。

“第二,”沈万金继续道,“舆论要造起来。张御史,您手底下的言官们,该动动了。弹劾的折子要像雪片一样往宫里飞,不光是弹劾林夙专权,还要弹劾新政害民、国库空虚、民怨沸腾……总之,要把所有问题都归到他头上。”

张文远沉吟道:“这倒不难。清流之中,对宦官干政早有不满。只是……陛下未必会听。”

“陛下听不听是一回事,天下人听不听是另一回事。”沈万金笑道,“只要舆论起来了,百姓信了,朝臣信了,陛下就算想保他,也得掂量掂量。”

陈延此时开口:“那第三呢?”

“第三,”沈万金眼中闪过一丝狠色,“得让陛下和那阉人生出嫌隙。代王殿下说得对,等陛下对他生疑,就是咱们动手的时候。”

“怎么生疑?”陈继祖忍不住问。

沈万金看了这年轻人一眼,笑了笑:“陈公子问得好。我听说,林夙有个习惯,每日申时,会独自在司礼监值房批阅奏章一个时辰,不许任何人打扰。”

“那又如何?”

“如果那时,值房里不只他一个人呢?”沈万金意味深长地说,“如果那时,正好有宫女‘误入’,正好被陛下‘撞见’呢?一个太监,一个宫女,独处一室……传出去,会是什么说法?”

陈延瞳孔一缩:“沈会长,这计未免太……”

“太下作?”沈万金接过话,笑容不变,“侯爷,咱们这是在造反,不是在吟诗作对。成王败寇,手段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张文远猛地站起来:“沈万金!你这是什么龌龊主意?本官读圣贤书,行的是堂堂正正之道!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构陷,与那阉人何异?”

“张御史清高,”沈万金也不恼,慢条斯理地说,“那您有什么高见?写几篇檄文,骂几句‘宦官祸国’,那阉人就会自己病死?陛下就会幡然醒悟?”

“你!”张文远气得胡子发抖。

“张大人息怒,”陈延出来打圆场,“沈会长也是一心为了大事。只是这计策……确实有待商榷。依我看,不如双管齐下。太医院那边可以动,舆论要造,至于离间陛下和那阉人……还需从长计议。”

沈万金看了陈延一眼,知道这老狐狸是在和稀泥,既不得罪自己,也不得罪张文远。他心中冷笑,面上却点头:“侯爷说得是。那咱们就先办前两件。太医院那边,我来安排。张御史,弹劾的折子,就看您的了。”

张文远沉默良久,最终重重坐下,闷声道:“本官会联络同僚上书。但只论国事,不涉私德,更不能用那等龌龊手段!”

“好,好,依您。”沈万金笑着举杯,“来,为咱们的大事,共饮此杯。”

五人举杯,各怀心思地喝了。

酒过三巡,话渐渐说开,但陈延敏锐地察觉到,沈万金的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各家能出多少力、事成后想要什么。

说到盐引权时,沈万金寸步不让:“沈某出三十万两白银,事成之后,盐引权必须全数归还,而且今后朝廷的盐铁专卖,我要三成份额。这是底线。”

说到田产时,陈延也不示弱:“我陈家出动府中私兵三百,联络旧部将领五人,事成之后,被新政收走的田产要悉数返还,此外,朝廷需再赐良田千顷,晋封国公。”

张文远要的是“清流执政”:“宦官干政必须杜绝,司礼监批红之权应交还内阁,今后朝政应由文臣共议,陛下垂拱而治。”

李茂才哆哆嗦嗦,只求自保:“下官……下官只求一条活路,若能事成,恳请王爷、侯爷、沈会长……保下官一家老小性命……”

每个人都在算自己的账,每个人都在划自己的地盘。

表面上一团和气,底下已是暗流汹涌。

宴席将散时,沈万金忽然道:“对了,昨夜王爷说,要联络各地藩王。我这边收到消息,镇守西陲的靖王,似乎态度暧昧。”

陈延心中一动:“靖王?他是先帝的堂弟,手握五万边军,若是能拉拢过来……”

“拉拢?”沈万金摇头,“靖王那个人,我打过交道。狡猾得很,不见兔子不撒鹰。咱们现在空口白牙,他凭什么帮咱们?”

“那沈会长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沈万金压低声音,“得有人去一趟西陲,带上实实在在的好处。银子、承诺、甚至……事成后的地盘。”

陈延立刻明白,这是要派人去冒险。成功了,靖王倒戈;失败了,去的人就是替死鬼。

“此事,恐怕得禀报王爷定夺。”陈延谨慎地说。

“自然要禀报王爷。”沈万金笑道,“只是这去的人选……侯爷觉得,谁合适?”

陈延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沈万金在试探自己肯不肯出人。他端起酒杯,装作思考,实则迅速权衡——派自己的心腹去,太冒险;但若不派人,将来分好处时就会少一份筹码。

正犹豫间,包间的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五人对视一眼,立刻噤声。

沈万金使了个眼色,身后的护卫走到门边,沉声问:“谁?”

“掌柜的,来送醒酒汤。”外面传来恭敬的声音。

沈万金松了口气,示意开门。一个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端着托盘进来,正是醉仙楼的掌柜。他低着头,将五碗醒酒汤一一放在各人面前。

放汤时,他的手几不可察地在沈万金手背上点了三下。

沈万金脸色不变,等掌柜退出去后,才淡淡道:“诸位,我还有些私事要处理,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方才商议的事,大家各自准备,等王爷下一步指示。”

陈延知道这是逐客令,也不多留,带着儿子起身告辞。张文远和李茂才也相继离开。

等包间里只剩下沈万金一人时,掌柜又悄悄进来了。

“东家,”掌柜的声音压得极低,“楼下来了几个人,看着不像寻常客人,在打听天字一号间是谁包的。”

沈万金眼神一凛:“什么人?”

“穿着便服,但走路姿势、眼神,都像是……衙门里当差的。”掌柜顿了顿,“尤其是领头那个,腰板笔直,右手虎口有老茧,像是常年握刀的人。”

握刀的人。

东厂?还是五城兵马司?

沈万金心念电转:“他们看到陈侯爷他们出去了吗?”

“应该看到了,侯爷他们是正门出去的。”

“你下去应付,就说是我宴请几位江南来的生意伙伴,谈茶叶买卖。”沈万金迅速吩咐,“另外,从后门备轿,我这就走。”

“是。”

掌柜退下后,沈万金站在窗边,掀起帘子一角往下看。果然,街对面有三个男人看似随意地站着,但目光不时扫向醉仙楼门口。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东厂的鼻子,果然灵。

这才第二天,就已经嗅到味道了。

西时,司礼监值房。

林夙披着狐裘,靠在榻上,面前摊开的不是奏章,而是一幅京城舆图。图上用朱笔标注了十几个点,旁边用小字写着人名、时间、事件。

沈锐站在一旁,低声禀报:“督主,醉仙楼那边盯住了。今日午时,永昌侯陈延父子、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文远、户部右侍郎李茂才,先后进入天字一号间。宴请他们的是江南盐商总会会长沈万金。宴席持续了一个半时辰。”

“说了什么?”林夙的声音有些沙哑。

“包间防范严密,咱们的人没能靠近。但根据掌柜和伙计的只言片语,他们提到了‘时机’‘舆论’‘太医’等词。”沈锐道,“另外,宴席散后,咱们的人在楼下盯梢,被沈万金察觉了。他走后,醉仙楼加强了戒备,再难探听。”

林夙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最后停在“醉仙楼”三个字上。

“沈万金……一个商人,能把这些朝廷大员聚在一起,不简单。”他咳嗽了几声,用手帕捂住嘴,再拿开时,帕子上又是一抹刺眼的红。

“督主!”沈锐上前一步。

林夙摆摆手,将手帕收进袖中:“继续说。”

沈锐眼中闪过痛色,但知道劝不动,只得继续:“还有一事。咱们盯永昌侯府的人汇报,今日陈延从醉仙楼回府后,立刻叫来了府中护院教头,似乎在清点府中私兵人数。另外,他派了心腹家丁出城,往西边去了,跟了一段,像是要去西陲方向。”

“西陲……”林夙的目光投向舆图西部,“靖王的封地。”

“督主怀疑他们想拉拢靖王?”

“不是怀疑,是必然。”林夙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气,“代王要造反,光靠京城这些人不够。他需要外援。各地藩王中,靖王兵力最强,态度也最暧昧。若能说动他,事半功倍。”

他睁开眼,眼中寒光一闪:“沈锐,派人追上陈延的家丁,不必拦截,跟着他,看他和谁接触,说什么,做什么。记住,要活口,要证据。”

“是!”沈锐顿了顿,“督主,还有一事……太医院那边,咱们的眼线汇报,今日午后,沈万金的一个心腹掌柜去了太医院,找了一位姓胡的太医。两人在值房里密谈了半个时辰,出来时,那掌柜塞给了胡太医一张银票。”

林夙的眉头微微皱起:“胡太医……是负责给我请脉的三人之一。”

沈锐脸色一变:“督主,他们是想……”

“下毒?或者改药方?”林夙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冷得让人心寒,“看来他们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想推一把。”

“督主,我这就去把胡太医抓来!”沈锐眼中杀机毕露。

“不急。”林夙摇头,“抓了他,就打草惊蛇了。让他们动,让他们以为得逞了。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进行下一步,才会露出更多马脚。”

他看着沈锐:“你去安排,让咱们的人盯紧胡太医,他开的每一副药、抓的每一味药材,都要记录在案。另外,我每日的药,照常煎,照常送,但不必送进来,倒掉便是。”

“那您的身子……”

“我有数。”林夙打断他,从枕边取出一个小瓷瓶,“程太医私下给我配的丸药,还能撑些时日。”

沈锐看着那瓷瓶,又看看林夙苍白如纸的脸色,喉咙发紧。他知道督主在硬撑,知道那丸药不过是饮鸩止渴,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比刀剑加身更令人痛苦。

“对了,”林夙忽然问,“陛下今日在做什么?”

沈锐收敛情绪,回道:“陛下今日在武英殿召集内阁和六部官员,商议春耕和漕运之事。据说……永昌侯联合十几位勋贵又上了折子,要求暂缓‘清丈田亩’,陛下颇为头疼。”

林夙沉默片刻,轻声道:“新政触动的利益太大,反对的声音自然就大。陛下年轻,又重情,难免犹豫……沈锐,你去告诉程太医,我这几日‘病重’,无法视事。”

沈锐一愣:“督主,您这是……”

“我要让那些人以为,他们的计策奏效了。”林夙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我要让他们以为,我快不行了,于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等他们全都浮出水面,才是收网的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要委屈陛下了。朝堂上的压力,得他一个人扛着。”

沈锐鼻子一酸,低下头:“督主为陛下、为朝廷做到这个份上,陛下……陛下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明白又如何?”林夙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和苍凉,“有些路,选了就不能回头。有些事,做了就无法挽回。我和陛下……终究是君臣。”

君臣二字,重若千钧。

隔开了曾经的相依为命,隔开了那些不敢言说的情谊,隔开了所有可能。

沈锐不敢接话,他知道督主和陛下之间的事,不是他能置喙的。

“你去吧,”林夙摆摆手,“按我说的办。记住,一切小心,不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陛下。”

“属下明白。”

沈锐深深一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烛光摇曳,林夙又拿起了那幅舆图,专注地看着,不时用朱笔标注。狐裘滑落肩头,他单薄的身形在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孤寂而倔强。

仿佛一个明知前方是悬崖,却依然要一步步走过去的旅人。

戌时三刻,养心殿。

景琰批完最后一本奏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高公公适时递上一杯参茶:“陛下,歇歇吧,您都看了一整天了。”

景琰接过茶,却没喝,目光落在御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份东厂送来的密报,封着火漆,还没拆。

“林夙今日如何?”他问。

高公公低声道:“老奴午后去了趟司礼监,林公公还在昏睡。程太医说,病情又加重了,咳血不止。这几日的药,喝了也不见起色。”

景琰的手一颤,茶水洒了出来。

“怎么会不见起色?程不识不是说他找到了古方,能……”

“陛下,”高公公跪了下来,声音哽咽,“程太医私下跟老奴说了实话,那‘回天续命散’的药引……极伤龙体。林公公知道了,坚决不肯用。他……他宁死也不愿损伤陛下分毫啊!”

景琰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许久,才哑声问:“他……他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高公公老泪纵横,“林公公还说,他的身子自己清楚,让陛下……让陛下不必为他费心,要以国事为重。”

“以国事为重……”景琰重复这句话,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满是苦涩和自嘲,“他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什么苦都自己咽下。当年在东宫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瘦小的太监跪在雨里,被他扶起来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感激和倔强。

想起夺嫡最艰难的时候,林夙为他出谋划策,手上沾满鲜血,却从不说一句苦。

想起登基后,他推行新政,林夙站在前面,替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背尽所有骂名。

如今,连死,都要自己悄悄去死,不愿拖累他分毫。

“高公公,”景琰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失败?连自己最想保护的人都保护不了……”

“陛下!”高公公以头触地,“陛下是明君,是仁君!林公公若知道陛下这般自责,定会心疼的!”

景琰摇摇头,不再说话。

他伸手拿起那份东厂密报,拆开火漆。里面是沈锐的笔迹,汇报了今日醉仙楼的监视情况,以及陈延、沈万金等人的动向。

看着那些名字,景琰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永昌侯、江南盐商、都察院御史、户部侍郎……这些人,都是朝廷重臣,都是世受国恩。可如今,却在暗中串联,图谋不轨。

而他们针对的,是林夙。

是他身边最后一点温暖,最后一点真心。

“高公公,”景琰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帝王独有的冷峻,“传朕口谕:明日早朝,朕要亲自听取关于新政推行的奏报。所有相关官员,必须到场。”

“是。”

“另外,”景琰顿了顿,“告诉程不识,林夙的药,朕要亲自过目。从今日起,太医院所有给林夙开的方子、抓的药,都要先送到养心殿。”

高公公心中一凛:“陛下,您是怀疑……”

“朕什么也不怀疑,”景琰打断他,眼中寒光闪烁,“朕只是要确保,朕想保的人,不能出半点差错。”

“老奴明白了。”

高公公退下后,景琰独自坐在空荡的养心殿里,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

雨已经停了,但乌云未散,星月无光。

他知道,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必须在这场风暴中,护住那个为他付出一切的人。

哪怕要与满朝文武为敌。

哪怕要背上昏君的骂名。

“林夙,”他低声呢喃,仿佛那个人就在身边,“这一次,朕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你等等朕……等朕把这些麻烦都解决了,就带你走,离开这个吃人的地方,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无人回应。

只有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而在同一片夜空下,代王府的书房里,萧景铖也收到了密报。

他看着纸上“东厂盯梢醉仙楼”“林夙病重昏睡”“陈延派人往西”等字样,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很好,”他对周明说,“鱼儿开始咬钩了。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也动起来。该递折子的递折子,该散谣言的散谣言,该联络的联络……记住,要做得隐蔽,要让东厂抓到些‘证据’,但又不能是核心证据。”

周明会意:“王爷是要……引蛇出洞?”

“不,”萧景铖摇头,“是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掌控了局面。林夙那个人,太聪明,太谨慎。只有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他才会露出破绽。”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

“这场戏,才刚开场。”萧景铖望着夜空,眼中野心勃勃,“本王倒要看看,是那阉人的手段硬,还是本王的棋高一着。”

而在司礼监值房里,林夙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榻上。

小卓子慌忙去扶,却见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唇边又溢出一缕鲜血。

“督主!督主!”小卓子哭着喊。

林夙艰难地睁开眼,目光涣散,却还强撑着:“别……别声张……去叫……叫沈锐……”

“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小卓子连滚带爬地跑出去。

值房里,只剩下林夙一人。他望着屋顶,视线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东宫。那时他还是个小太监,景琰还是个温润的太子。他们坐在书房里,一个看书,一个磨墨。窗外阳光正好,岁月静好。

“景琰……”他无意识地喃喃。

若能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人身边,陪他走过腥风血雨,最后却不得不离开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生,遇见那个人,他不后悔。

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不能陪他走得更远,遗憾不能看他成为千古明君,遗憾……不能亲口说一句,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视线彻底黑下去之前,他仿佛看见那个人推门而入,一脸焦急地朝他跑来。

就像当年,每一次他受伤时一样。

“陛下……”他用尽最后力气,扯出一个极淡的笑容,“这一次……臣可能……真的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