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司礼监值房里烛火通明,药味弥漫。林夙靠坐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那是高热未退的迹象。他身上盖着两层厚被,手中却还握着一份刚送来的密报。
小卓子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用湿毛巾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毛巾刚触到皮肤,林夙的身体就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督主……”小卓子声音哽咽,“您歇歇吧,沈千户说这些不急……”
“不急?”林夙咳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不急?”
他将密报展开,借着烛光细看。那是沈锐半个时辰前送来的,关于代王府昨夜动向的详细记录。
“戌时二刻,周明从侧门入府,携带一只黑漆木匣。”
“亥时初,三名江湖打扮的汉子被引入书房,约一刻钟后离开,其中一人左颊有刀疤。”
“子时三刻,王府后院角门开启,两辆蒙着油布的马车悄悄驶出,往城西方向……”
林夙的目光在“城西方向”四个字上停留良久。城西有京营驻扎,有通往西山的官道,也有……几家不太起眼的镖局和货栈。
“小卓子,”他忽然开口,“去叫沈锐。”
“督主,沈千户刚出去不到一个时辰,说是去盯永昌侯府那边的动静……”
“那就派人去找。”林夙的语气不容置疑,“让他立刻回来,我有话要问。”
小卓子不敢再劝,放下毛巾起身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林夙已经又拿起另一份密报,眉头紧锁,专注得仿佛忘了自己还在病中。
那种专注,让小卓子心里发酸。
他知道督主在拼什么,知道督主为什么连命都不要了也要把这些事做完。
可他也知道,人的身子不是铁打的。
再这么熬下去……
小卓子不敢往下想,匆匆推门出去。
门外走廊里,两个东厂番子正肃立值守。见小卓子出来,其中一人低声道:“卓公公,程太医来了,在外头候着呢。”
“快请进来!”小卓子忙道。
程不识提着药箱快步走来,脸色比前几日更加凝重。他朝小卓子点了点头,径直推门而入。
值房里,林夙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到程不识,眉头微皱:“这么早?不是说过辰时再来吗?”
“臣睡不着。”程不识放下药箱,走到榻边,不由分说地抓起林夙的手腕诊脉。
手指搭上脉搏的瞬间,程不识的脸色就变了。
“督主!”他的声音发颤,“您昨夜……是不是又没按时服药?这脉象比昨日更弱了!”
林夙抽回手,淡淡道:“吃了。”
“那怎么会……”程不识忽然想到什么,猛地看向案几上那碗已经凉透的药汤,“您……您是不是根本没喝?”
林夙没有回答,算是默认。
“督主!”程不识急得眼眶发红,“这药是臣精心调配的,虽然不能根治,但至少能稳住病情!您这样糟践自己的身子,是……是要臣看着您……”
“程太医,”林夙打断他,语气平静,“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那药喝与不喝,区别不大。与其浪费这些药材,不如留着给更需要的人。”
“可您是……”
“我是什么?”林夙笑了笑,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疲惫,“一个宦官,一个权阉,一个早晚要死的人。程太医,你不必在我身上费心了。”
程不识怔怔地看着他,忽然撩袍跪了下来。
“督主,”他声音哽咽,“臣是个大夫,不懂什么朝政大事。但臣知道,您若倒了,这朝堂上就再没有人为百姓说话,为那些受欺压的苦命人撑腰了!新政才推行一半,那些被豪强霸占的田地还没全部归还,那些被贪官污吏欺压的百姓还没等到公道……您若这时候撒手不管,他们怎么办?”
林夙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太医,沉默了。
许久,他才轻声道:“程太医,你先起来。”
程不识不肯动:“督主答应臣,今日开始按时服药,臣才起来。”
“你……”林夙叹了口气,“好,我答应你。起来吧。”
程不识这才起身,抹了把眼睛,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白瓷小瓶:“这是臣新配的丸药,比汤剂温和些,您先服一丸。等午时臣再过来诊脉,重新开方。”
林夙接过药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就着温水服下。程不识又为他针灸了几个穴位,看着他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这才稍稍放心。
“督主,”程不识收拾药箱时,犹豫了一下,“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吧。”
“陛下……陛下昨日召臣去养心殿,问了您的病情。”程不识低声道,“臣不敢隐瞒,据实说了。陛下听后……沉默了很久,最后说,让臣务必保住您的命,无论用什么药,无论花多少钱。”
林夙的手微微一颤。
“陛下还说,”程不识的声音更低了,“等这阵子朝政忙完了,要带您去西山行宫休养。那里清净,适合养病。”
西山行宫。
林夙记得那个地方。很多年前,先帝还在时,他随还是太子的景琰去过一次。那里有温泉,有竹林,春天的时候满山花开,美得不似人间。
景琰曾说过,等将来不用再担惊受怕了,就带他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这话,”林夙闭了闭眼,“陛下是什么时候说的?”
“昨日酉时。”程不识道,“臣离开养心殿时,陛下还站在窗前,看着司礼监的方向,站了很久。”
林夙的心像是被什么揪了一下,又酸又痛。
他知道景琰在想什么。
知道那个从小失去母亲、在深宫里孤独长大的太子,如今坐在至高无上的皇位上,依然孤独。
知道他唯一的慰藉,就是自己这个从小陪他走到现在的宦官。
可正因为知道,才更不能拖累他。
“程太医,”林夙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这些话,以后不必再告诉我了。陛下是君,我是臣,君恩再重,也要守着君臣的本分。”
程不识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深深一揖,退了出去。
他走后,值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林夙靠在榻上,望着屋顶的梁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时景琰刚被立为太子不久,二皇子一党设计陷害,在东宫搜出“巫蛊之物”。皇帝大怒,要将景琰废黜。是林夙连夜潜入内务府档案库,找到了二皇子收买宫人的证据,又在朝会上当众揭发,才为景琰洗清了冤屈。
那夜他回到东宫时,已是子时。景琰还没睡,就站在宫门口等着。
见他回来,景琰什么也没问,只是走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
“下次不要这样冒险。”景琰说,声音有些哑。
“殿下的事,就是奴才的事。”林夙低着头答。
“不是奴才。”景琰握紧了他的手,“林夙,在我这里,你从来不是奴才。”
那时烛火摇曳,少年的眼神清澈而坚定。
林夙相信了那句话。
也相信了那个人。
可如今……
他低头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手上还残留着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也残留着这些年沾染的血腥。
君臣。
这两个字,终究是横在了他们中间。
再也跨不过去了。
卯时初,沈锐回来了。
他一身夜行衣还未换下,脸上带着倦色,眼中却精光闪烁。进门后,他单膝跪地:“督主,永昌侯府那边有动静了。”
“说。”林夙坐直了身子。
“昨夜子时,陈延的次子陈继业悄悄出府,骑马往城南去了。属下跟了一路,他在‘悦来客栈’后巷与一人接头。”沈锐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男人的侧影,“这是属下面见的模样,已经让画师补全。”
林夙接过画像。画上的男人约莫四十岁,面容普通,但眼神锐利,左耳垂有一颗黑痣。
“认识吗?”他问。
沈锐摇头:“面生。但听他们对话,此人姓赵,应该是北边来的。”
“北边?”林夙眼神一凛,“具体说了什么?”
“声音压得很低,只断续听到几句。”沈锐回忆道,“陈继业说‘家父已与王爷谈妥’,那赵姓男子说‘靖王要看到诚意’,陈继业又说‘三日内必有消息’。后来陈继业递过去一个包袱,看形状像是金银,那赵姓男子收了,两人就分开了。”
靖王。
又是靖王。
林夙的手指在榻沿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陈继业现在何处?”
“回府了。属下留了两个人继续盯悦来客栈,那赵姓男子还在客栈里,没有离开。”
“好。”林夙点头,“让你的人盯紧了,看他接触什么人,往哪里送信。另外,查一下这个赵姓男子的来历,北边来的……是靖王府的人,还是北狄的探子,或者……”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是代王用来试探各方的棋子。”
沈锐心中一凛:“督主的意思是,代王可能故意用这个人来试探哪些人会暗中与靖王联络?”
“不无可能。”林夙道,“萧景铖那个人,狡诈多疑。他既要拉拢各方势力,又要防备有人背后捅刀。用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去接触,成功了,靖王这条线就算搭上了;失败了,也牵连不到他自己。”
“那咱们……”
“将计就计。”林夙道,“既然他们想试探,咱们就让他们‘试探’出想要的结果。沈锐,你安排一下,让咱们在北边的人放点风声出去,就说靖王对朝廷近年来的政策不满,尤其对削藩之事颇有微词。”
沈锐会意:“督主是要引蛇出洞?”
“不,”林夙摇头,“是要让他们以为,靖王这条线是真的可以拉拢的。等他们投入足够多的筹码,等靖王那边给了明确的回应,才是咱们收网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在此之前,要确保靖王不会真的倒向代王。你派人去一趟西陲,面见靖王,把京中的情况告诉他。记住,要秘密行事,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是!”沈锐应下,又想起一事,“对了督主,还有一事。昨夜代王府出来的那两辆马车,属下派人跟了。他们出了城,往西山方向去了,但在岔路口突然分开,一辆继续往西,一辆拐向了北边。咱们人手不够,只能跟一路,选了往西的那辆。”
“结果呢?”
“那辆车进了西山一处庄园,是户部钱侍郎名下的产业。咱们的人潜进去看了,车上装的是……兵器。”
林夙的眼神骤然变冷:“多少?”
“至少二十箱,都是制式腰刀和弓箭。”沈锐压低声音,“看样式,像是京营去年淘汰下来的旧装备,但保养得很好,还能用。”
兵器。
私藏兵器。
林夙闭上眼,脑海中迅速闪过各种可能。钱侍郎是户部的人,掌管国库,怎么会和兵器扯上关系?是替人保管,还是自己也参与了谋反?
“另一辆往北的车呢?”他问。
“跟丢了。”沈锐惭愧地低头,“那车夫很警觉,在官道上绕了几圈,咱们的人不敢跟太近,最后在一个镇子外失去了踪迹。不过从方向判断,应该是往北疆去了。”
北疆。
秦岳驻守的地方。
林夙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代王真的在往北疆运送什么东西,那就不只是私藏兵器那么简单了。
可能是军粮,可能是金银,也可能是……与北狄勾结的证据。
“沈锐,”他睁开眼,声音凝重,“你亲自去查那辆往北的马车。动用所有能用的暗线,一定要查清楚车上装的是什么,送到了哪里,交给了谁。”
“那西山庄园那边……”
“先不要打草惊蛇。”林夙道,“派人暗中监视,记录所有进出的人员和货物。尤其是钱侍郎,查清楚他最近和哪些人接触,账目上有没有异常。”
“是!”
沈锐领命,正要退下,林夙又叫住了他。
“等等。”林夙从枕边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竹筒,“这个,你带去西陲,亲手交给靖王。他看了,自然明白。”
沈锐接过竹筒,入手沉甸甸的,里面似乎不止有纸,还有别的东西。但他没有多问,郑重地收进怀里。
“督主放心,属下一定送到。”
沈锐退下后,值房里又只剩下林夙一人。
他靠在榻上,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高热还未退,眼前阵阵发黑,但他不能睡。
还有太多事要做。
太多人要防。
他强撑着坐起来,拿起笔,铺开纸,开始整理昨夜至今的所有情报。
代王府、永昌侯府、江南盐商、都察院御史、户部侍郎、西山庄园、北疆马车、靖王、北狄……
一个个名字,一条条线索,在纸上逐渐连成一张网。
一张庞大而危险的网。
而他和景琰,就在这张网的中央。
林夙的笔尖在“景琰”两个字上停顿良久,最终在旁边写下一行小字:
“陛下安危,重于一切。”
写完这句话,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人蜷缩在榻上,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小卓子闻声冲进来,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拍抚他的后背。
许久,咳嗽才渐渐平息。
林夙喘着气,看着手中帕子上那摊刺眼的鲜血,苦笑着摇了摇头。
时间,真的不多了。
辰时三刻,养心殿。
早朝刚散,景琰回到殿中,脸色不太好看。高公公伺候他脱下朝服,换上常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早朝上……可是又不顺心?”
景琰在御案后坐下,揉了揉眉心:“永昌侯又联合十几个勋贵上书,要求暂停清丈田亩,说眼下春耕在即,不宜扰民。”
高公公斟了茶递过去:“那陛下如何决断?”
“朕驳回了。”景琰接过茶,却没喝,“清丈田亩是新政的根基,不能停。那些被豪强霸占的田地若不收归朝廷、分给无地百姓,新政就是一句空话。”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疲惫:“可他们说得也没错,春耕在即,这时候大动干戈,确实可能影响农时。”
高公公不敢接话,只垂手站着。
景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林夙今日如何?”
“老奴一早派人去问过,程太医说,林公公昨夜又咳血了,今早服了药,刚睡下。”高公公低声道,“程太医还说,林公公这几日的药……好像都没怎么喝。”
景琰的手一紧,茶杯里的水晃了出来。
“为什么不喝?”
“程太医说,林公公嫌药苦,喝了又吐……”高公公说了一半,见景琰脸色不对,忙改口,“也可能是病情太重,喝了也不见效……”
“够了。”景琰打断他,站起身,在殿中踱步。
走了几圈,他停下脚步,对高公公道:“传朕旨意,让程不识即刻来见朕。”
“现在?”高公公一愣,“程太医此刻应该在司礼监……”
“就是现在。”景琰的语气不容置疑。
高公公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两刻钟后,程不识匆匆赶到养心殿。他刚从司礼监出来,药箱还提在手里,额头上都是汗。
“臣参见陛下。”他跪下行礼。
“平身。”景琰看着他,“林夙的病,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朕说实话。”
程不识心中一紧,知道瞒不住了,只得将实情和盘托出。
“……督主不是嫌药苦,是觉得喝了也无用,白白浪费药材。”程不识说着,声音有些哽咽,“臣劝了多次,督主只说,他的身子他自己清楚,让臣不必再费心。”
景琰听完,久久不语。
养心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许久,景琰才开口,声音沙哑:“他……还能撑多久?”
程不识低下头:“若是好生调养,按时服药,或许……还有半年。可若是再这么熬下去,最多……三个月。”
三个月。
景琰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三个月。
那个从小陪他长大,陪他走过腥风血雨,陪他登上皇位的人,只剩下三个月了。
而他这个皇帝,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能替他分担病痛,不能替他挡下明枪暗箭,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去看他一眼。
因为他是君,他是臣。
因为他是皇帝,他是宦官。
因为那些该死的规矩,那些该死的礼法,那些该死的……人心。
“程太医,”景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朕要你保住他的命。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需要什么药材,无论花多少钱。朕只要他活着。”
程不识跪了下来:“臣……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景琰看着他,一字一顿,“是必须。”
程不识浑身一颤,以头触地:“臣……遵旨。”
景琰挥挥手,让他退下。程不识走后,他独自坐在御案后,看着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觉得这一切都索然无味。
万里江山,九五之尊,又有什么用?
连自己最在意的人都保护不了。
他想起林夙曾经说过的话:“陛下,这条路是臣自己选的,臣不后悔。”
那时他刚登基不久,林夙为了替他肃清反对新政的势力,手段狠辣,引来满朝攻讦。他在御书房里问林夙,这么做值不值得。
林夙跪在他面前,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只要陛下能成为一代明君,只要这天下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臣做什么都值得。”
可如今,这个说“做什么都值得”的人,就要死了。
死在他推行新政的路上。
死在他这个皇帝的无可奈何里。
景琰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晨风灌进来,带着初春的寒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小心翼翼的,“户部钱侍郎求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钱侍郎?
景琰皱起眉头。这个人他记得,是李茂才的下属,平日里谨小慎微,没什么存在感。这时候来求见,会是什么事?
“让他进来。”
片刻后,钱侍郎低着头走进来,跪下行礼:“臣户部右侍郎钱有禄,参见陛下。”
“平身。”景琰回到御案后坐下,“有什么事?”
钱有禄站起身,却不敢抬头,声音发颤:“陛下,臣……臣有事要奏。此事关乎朝廷安危,臣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景琰眼神一凝:“说。”
钱有禄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双手奉上:“这是臣暗中查到的,关于永昌侯陈延、江南盐商沈万金等人……暗中勾结、图谋不轨的证据。”
高公公上前接过账册,递给景琰。
景琰翻开一看,里面详细记录了陈延、沈万金等人近三个月来的资金往来、密会时间地点、以及……购买兵器的记录。
他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这些,你是怎么得到的?”
钱有禄扑通一声又跪下了:“陛下明鉴!臣……臣原本也是被他们拉拢的,他们许臣事成之后升任户部尚书。可臣思来想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所以……所以臣假意应允,暗中收集证据,今日特来禀报陛下!”
他说得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可景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心中却升起一股寒意。
太巧了。
早朝上永昌侯刚带头上书反对新政,下朝后他的同伙就来告密。
而且告密的时机,正好是林夙病重、朝局动荡的时候。
这真的是忠心耿耿,还是……有人设下的又一个局?
景琰合上账册,淡淡道:“朕知道了。你且回去,不要打草惊蛇。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钱有禄连连叩头:“臣明白!臣明白!”
等他退下后,景琰将账册扔在御案上,对高公公道:“去司礼监,把这本账册交给林夙。告诉他,朕要听听他的看法。”
高公公领命,捧着账册匆匆离去。
景琰坐在御案后,手指在案面上轻轻敲击,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如果钱有禄说的是真的,那陈延、沈万金这些人,已经不只是反对新政那么简单了。
他们是在谋反。
可如果钱有禄说的是假的呢?
如果这是有人故意抛出来的饵,想引他和林夙上钩呢?
景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一张张面孔。
代王萧景铖、永昌侯陈延、沈万金、张文远、李茂才……
还有那些在暗处,还没有浮出水面的人。
这场仗,比他想象的更难打。
而他唯一的军师,唯一的依靠,却已经病入膏肓。
“林夙……”景琰低声呢喃,“这一次,朕该怎么办?”
无人应答。
只有更漏声声,仿佛在倒计时。
倒计时着某个无法挽回的结局。
巳时正,司礼监值房。
林夙刚小睡了一会儿,就被小卓子叫醒——高公公来了。
他强撑着坐起来,接过那本账册,一页页翻看。越看,脸色越凝重。
“高公公,”他抬头问,“陛下还说什么了?”
“陛下说,让督主看看,说说看法。”高公公低声道,“另外,陛下还说,让督主务必保重身子,朝中的事……不急。”
不急?
林夙心中苦笑。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怎么能不急?
他合上账册,沉吟片刻,对高公公道:“请公公回禀陛下,这份账册……半真半假。”
高公公一愣:“督主的意思是?”
“里面的资金往来、密会记录,应该都是真的。”林夙道,“但钱有禄这个人,不可信。”
“为何?”
“时机太巧了。”林夙咳嗽两声,缓了口气,“早朝上永昌侯刚发难,下朝后他的同伙就来告密。而且告密的不是别人,是户部的人——户部尚书李茂才,可是他们的核心成员之一。”
高公公恍然大悟:“督主是说,这可能是苦肉计?钱有禄假意投诚,实则是来试探陛下的态度?”
“不止。”林夙眼神冰冷,“他们还想用这份账册,引陛下和我出手。只要我们动了陈延、沈万金这些人,他们就有理由说陛下‘听信宦官谗言,残害忠良’。到时候舆论一起,朝局动荡,他们就能趁机行事。”
高公公倒吸一口凉气:“那……那陛下该如何应对?”
“将计就计。”林夙道,“请公公回禀陛下,让陛下明日早朝时,当众表彰钱有禄‘忠心可嘉’,赏赐金银,并……调任他为都察院右佥都御史。”
“调任都察院?”高公公不解。
“对。”林夙点头,“都察院是张文远的地盘,清流聚集。钱有禄一个户部出身的官员,突然调任都察院,必定引来猜忌和排挤。到时候,他若是真忠心,自然会用心办事;他若是假投诚,在都察院那个环境里,也翻不起什么浪。”
高公公佩服地点头:“督主高明。那陈延、沈万金这些人……”
“先不动。”林夙道,“让他们以为陛下被钱有禄蒙蔽了,让他们以为自己的计划还在顺利进行。等他们彻底放松警惕,等所有棋子都浮出水面,才是收网的时候。”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有件事要请陛下暗中去做。”
“督主请讲。”
“西山庄园。”林夙压低声音,“那里面藏的兵器,是实实在在的威胁。请陛下暗中调一队可靠的人马,以‘巡查皇庄’的名义去西山,将那些兵器起获、控制。记住,不要打草惊蛇,装作是偶然发现。”
高公公郑重记下:“老奴明白了。”
“还有,”林夙想了想,补充道,“请陛下近期尽量减少出宫,尤其不要去京营、不去西山、不去任何可能设伏的地方。宫中侍卫也要加强戒备,所有进出人员严格盘查。”
高公公心中一紧:“督主是担心……他们狗急跳墙?”
“不得不防。”林夙闭上眼睛,脸上露出疲惫之色,“萧景铖那个人,我了解。他谋划了这么多年,不会轻易放弃。一旦发现事情不对,很可能会铤而走险。”
高公公看着林夙苍白的脸,心中酸楚,躬身道:“督主的话,老奴一定一字不差地禀报陛下。督主……您好生歇着,别再劳神了。”
林夙点点头,没再说话。
高公公退下后,值房里又恢复了寂静。
林夙靠在榻上,觉得浑身骨头都在疼,像是要散架一样。他强撑着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西山兵器,已露端倪。”
“北疆疑云,亟待查明。”
“靖王动向,至关重要。”
“陛下安危,重中之重。”
写完,他看着这四行字,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景琰还是太子时,他们也是这样一起分析局势,一起谋划对策。
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
却觉得什么都有了。
如今他们什么都有了,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有了。
林夙苦笑一声,将纸折好,放进枕边的暗格里。
然后他躺下,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会儿。
可刚一闭眼,脑海中就浮现出景琰的脸。
年轻的,带着笑的脸。
严肃的,皱着眉的脸。
疲惫的,眼含忧虑的脸。
一张张,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景琰……”他无意识地喃喃。
若能重来一次,他还会选择来到这个人身边吗?
还会选择陪他走过这条布满荆棘的路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一生,遇见那个人,他不后悔。
只是……
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留他一个人在这深宫里。
舍不得看他孤独地坐在那冰冷的皇位上。
舍不得……就这样离开。
眼泪悄无声息地滑落,没入鬓角。
林夙没有去擦,任由它流着。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
反正,这是他最后一点,可以放纵的脆弱。
而在养心殿里,景琰听完了高公公的禀报,沉默良久。
“他……脸色如何?”他问,声音有些哑。
高公公低下头:“很不好,苍白得吓人,说话都费力。程太医说,督主又咳血了。”
景琰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发白。
许久,他才松开手,对高公公道:“按他说的办。另外……从朕的私库里取那株三百年份的老山参,还有那盒西域进贡的雪莲,一起送到司礼监。告诉程不识,用最好的药,不要省。”
“是。”
高公公退下后,景琰独自坐在御案后,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太阳。
阳光很好,照在琉璃瓦上,金灿灿的一片。
可他的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林夙在拼什么。
知道那个人在用最后的时间,为他扫清所有障碍。
也知道那个人在怕什么。
怕自己死后,没人再能护着他。
怕他一个人,撑不起这万里江山。
“林夙……”景琰低声呢喃,“你等等朕……等朕把这些事都处理完了,就带你走……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无人回应。
只有阳光静静洒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在诉说着,帝王之路,注定孤独。
而在同一片阳光下,代王府的书房里,萧景铖正听着周明的禀报。
“钱有禄已经去了养心殿,账册也递上去了。”周明道,“按王爷的吩咐,里面的内容七分真,三分假,足够引起陛下的疑心。”
萧景铖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做得很好。接下来,就看咱们这位皇帝陛下,会不会上钩了。”
“王爷觉得,陛下会信吗?”
“信不信不重要。”萧景铖道,“重要的是,他一定会有所动作。只要他动了,咱们就能看出他的虚实,看出他手里到底有多少牌。”
他顿了顿,又问:“西山那边怎么样了?”
“兵器已经运进去了,庄园也布置好了。”周明道,“只要陛下派人去查,一定能‘偶然’发现。”
“好。”萧景铖点头,“北疆那边呢?”
“车已经快到边境了。按计划,会在三天后‘意外’被劫,然后‘恰好’留下一些指向秦岳的证据。”
萧景铖满意地笑了:“一环扣一环,这才像样。对了,靖王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周明道,“不过陈延已经派人去接触了,应该很快就有回音。”
“靖王那个人,老奸巨猾,不会轻易表态。”萧景铖站起身,走到窗边,“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保持中立,不插手,就够了。”
他看着窗外的阳光,眼中野心勃勃。
“这场戏,越来越精彩了。”他低声说,“本王倒要看看,是那个阉人的手段硬,还是本王的谋略高。”
周明躬身道:“王爷运筹帷幄,定然旗开得胜。”
萧景铖笑了笑,没说话。
旗开得胜?
或许吧。
但他要的,不只是胜利。
他要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是这万里江山。
是让所有人,都跪在他脚下。
阳光照在他脸上,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而在司礼监值房里,林夙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梦到景琰满身是血,倒在他面前。
梦到无数把刀,指向那个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
梦到……
他喘着气,冷汗湿透了衣裳。
“小卓子……”他哑声唤道。
小卓子推门进来:“督主?”
“去……去叫沈锐来。”林夙撑着坐起来,“快。”
“可沈千户刚出去……”
“不管他在哪里,立刻叫他回来!”林夙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急促,“就说……就说我有急事,关乎陛下安危!”
小卓子从没见过督主这样,吓得脸色发白,连声应下,转身就跑。
值房里,林夙靠在榻上,心跳如鼓。
那个梦太真实了。
真实得让他害怕。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遍遍回想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可能。
忽然,他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想到了。
想到那个一直被忽略的细节。
想到那个可能……致命的一环。
“萧景铖……”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冷如寒冰。
“你最好……别动他。”
“否则……”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但眼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