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司礼监值房。
烛火彻夜未熄,在青瓷灯盏里摇曳着将尽的光。林夙靠在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却仍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手中捏着一份刚送到的密报,纸页被指尖的温度浸得微潮。
“督主,”小卓子端着药碗进来,见林夙还醒着,眼圈顿时红了,“您又是一夜没睡……”
“睡不着。”林夙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说完又忍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得不算剧烈,却绵长不止,像是要把胸腔里最后一点热气都咳出去。
小卓子慌忙放下药碗,上前替他拍背。手掌触及那瘦削的脊骨时,心里一颤——这才几天,督主又瘦了一圈。
咳了好一阵,林夙才缓过气来,接过小卓子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帕子上有淡淡的血丝,他没让小卓子看见,随手将帕子拢进袖中。
“沈锐回来了吗?”
“还没。”小卓子端起药碗,试了试温度,“督主,您先把药喝了吧。程太医说了,这药得按时服,否则……”
“否则什么?”林夙抬眼看他,眼中带着一丝疲惫的笑意,“否则我活不过这个月?”
小卓子手一抖,药汁差点洒出来:“督主!您别胡说!”
“不是胡说。”林夙接过药碗,看着碗中黑褐色的药汁,神色平静,“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程太医瞒着我,你也瞒着我,但脉象做不了假。”
他将药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来,却早已习惯了。
“小卓子,”林夙放下药碗,靠在引枕上,“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小卓子一愣,想了想:“回督主,八年了。奴才十二岁进宫,分到东宫当杂役,是您把奴才要过来的。”
“八年……”林夙喃喃道,“那时陛下还是太子,东宫冷清,没几个人愿意来。你年纪小,却肯吃苦,我就留下了你。”
“督主对奴才恩重如山。”小卓子跪下来,声音哽咽,“若不是您,奴才早就……”
“别说这些。”林夙摆摆手,“起来。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小卓子起身,擦了擦眼睛:“督主吩咐。”
林夙从枕下摸出一串钥匙,递给他:“这是我私库的钥匙。里面没什么值钱东西,只有一些旧物——陛下赏的、太子妃当年送的、还有我进宫时带的那几本书。若我哪日不在了,你把这些都烧了,一样也别留。”
“督主!”小卓子又要跪,被林夙用眼神止住。
“听我说完。”林夙喘了口气,“还有一封信,在左边第二个抽屉里,封着火漆。那是我写给陛下的……遗书。等我死了,你亲手交给高公公,让他转呈陛下。记住,必须是高公公,别人不行。”
小卓子接过钥匙,手抖得厉害:“督主,您别这么说……程太医说,只要好好养着,会好的……”
“傻孩子。”林夙笑了笑,笑容很淡,“这宫里,哪有什么‘好好养着’?陛下登基这些年,我树敌太多,想让我死的人能从午门排到德胜门。如今我病重,正是他们下手的好时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但我还不能死。至少在确保陛下平安之前,还不能死。”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沈锐一身夜行衣,带着寒意闯进来,单膝跪地:“督主,办妥了。秦夫人已经递了牌子,说是急病,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宫里准了,明日辰时入宫。”
“好。”林夙精神一振,“秦岳那边有消息吗?”
“有。”沈锐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这是秦将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走的是咱们东厂的密道,没经过兵部。”
林夙接过信,拆开火漆。信是秦岳亲笔所书,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很急。
“臣秦岳叩首:北疆局势危急,三部联军已增至五万,日夜袭扰。臣虽全力抵挡,然兵力不足,防线屡被突破。若朝廷再不增援,恐一月之内,北疆必失。另,探子回报,联军中确有汉人谋士,疑为代王府幕僚周明。臣恳请陛下速做决断,迟则生变。”
林夙看完,将信纸在烛火上点燃。火光映着他苍白的脸,眼中跳动着冰冷的火焰。
“五万联军……好一个萧景铖,真是下了血本。”他低声说,“沈锐,咱们在京中能调动的东厂人手,有多少?”
沈锐略一思索:“能打的,不超过三百。其余多是探子、眼线,不适合正面冲突。”
“三百……”林夙闭了闭眼,“够了。你把这三百人分成三队,一队暗中保护陛下,尤其是陛下出宫时,必须寸步不离;一队盯死代王府,萧景铖和他那些心腹,一举一动都要记录在案;还有一队……”
他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去西山。”
沈锐一惊:“西山?督主,那里已经被禁军贴了封条,咱们再去,会不会……”
“禁军贴封条,是走个过场。”林夙打断他,“我要你去把那些兵器‘处理’掉。”
“处理?”
“对。”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能运走的,连夜运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运不走的,一把火烧了。记住,要做得干净,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沈锐倒吸一口凉气:“督主,这……这可是违抗圣命啊!陛下只是贴封条,没说要销毁。咱们若私自处理,万一陛下追究起来……”
“他不会追究。”林夙看着跳动的烛火,神色平静,“因为等他发现时,已经来不及追究了。萧景铖不是傻子,他既然敢把兵器藏在西山,就一定有后手。那些兵器留在那里,迟早会成为他起事的借口。与其等他拿这个做文章,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
沈锐还想说什么,但对上林夙的眼神,话又咽了回去。
那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沈锐跟了林夙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拼尽全身力气也要护住什么。
“属下明白了。”沈锐重重点头,“今夜就动手。”
“小心些。”林夙叮嘱,“萧景铖在西山肯定有眼线。你们去的时候,分几路走,制造些动静,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得手后不要回城,直接去城外的庄子,等我下一步指示。”
“是。”
沈锐领命退下。小卓子送他出去,回来时见林夙又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督主,您该休息了。”小卓子劝道,“天都快亮了。”
“还有些事要安排。”林夙头也不抬,“你去把咱们在六部的暗桩名单拿来,还有各王府、侯府安插的人,我都要过一遍。”
小卓子不敢违逆,只得去取。回来时捧着一摞厚厚的册子,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林夙翻开第一本,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划过。这些都是他这些年苦心经营的眼线,有些已经爬到了不低的位置,有些还隐藏在底层。平日里,这些人只是传递消息,不轻易动用。但现在,是时候让他们活动活动了。
“户部主事张诚,是咱们的人吧?”林夙问。
“是。”小卓子翻到对应那一页,“他是三年前被咱们抓住贪赃的把柄,不得已投诚的。这些年一直很安分,传递过几次有用的消息。”
“让他查查,最近三个月,户部调拨往北疆的物资,有没有异常。”林夙一边说一边在纸上记下,“特别是粮草和布匹,哪些是走的正常渠道,哪些是私下调拨的,经手人是谁,都要查清楚。”
“是。”
“兵部武选司郎中李兆,也是咱们的人。”林夙继续翻册子,“让他留意近期武将的调动,尤其是京营和禁军。若有异常升迁或调防,立刻报上来。”
“工部呢?”小卓子问。
“工部……”林夙沉吟,“让咱们在军器局的人,查查最近有没有大批兵器出库的记录。萧景铖在西山藏的兵器,不可能全是私造的,肯定有从军器局流出去的。”
他一口气点了十几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具体的任务。小卓子在一旁飞快地记录,手都酸了,却不敢停。
等全部交代完,窗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林夙放下笔,靠在引枕上喘气。这一夜耗神太多,眼前又开始发黑。
“督主,您歇会儿吧。”小卓子心疼地说,“这些事属下会安排下去,您放心。”
“我怎么能放心……”林夙喃喃道,“萧景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有永昌侯府,有江南盐商,有清流里的某些人,还有北狄部落。这些人聚在一起,就是一股能掀翻天的力量。而陛下……”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陛下还觉得,这只是‘小患’。”
小卓子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默默替林夙掖好被角。
就在这时,门外又传来脚步声。这次很轻,带着小心翼翼。
“督主,”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宫里来人了,是高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说有要事禀报。”
林夙精神一振:“让他进来。”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低着头进来,跪下行礼:“奴才小顺子,奉高公公之命,给林公公认信。”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信,双手呈上。
林夙接过,拆开一看,只有短短一行字:“陛下已准秦夫人入宫,辰时三刻,永寿宫偏殿。”
下面还有一个字,写得极小而潦草,但林夙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慎”字。
高公公在提醒他,要谨慎。
林夙将信在烛火上烧掉,看向小顺子:“高公公还说什么了?”
小顺子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高公公让奴才转告林公公,今日早朝,永昌侯陈延联合十几位勋贵,再次上书要求暂停清丈田亩。陛下……陛下似乎动摇了。”
林夙的心一沉。
清丈田亩,是他力主推行的新政之一,旨在清查被勋贵豪强隐匿的土地,增加朝廷税收。这项新政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从推行之初就阻力重重。陈延等人已经上书多次,景琰都顶住了压力。可现在……
“陛下怎么说?”林夙问。
“陛下没当场决断,只说‘容后再议’。”小顺子道,“但下朝后,陛下单独召见了首辅方大人,谈了半个时辰。具体谈了什么,高公公也不清楚,只听说……方大人出来时,脸色不太好看。”
林夙闭上眼睛。
方敬之是朝中老臣,向来主张“稳”字当头。对清丈田亩这种激进的改革,他一直是反对的。景琰在这个时候召见他,意思再明显不过——陛下开始考虑妥协了。
而这,正是萧景铖希望看到的。
新政受阻,朝局动荡,皇帝威信受损……这一切,都为“清君侧”创造了最好的借口。
“你回去告诉高公公,”林夙睁开眼,对小顺子说,“就说我知道了。另外,请高公公多留意陛下这几日的动向,尤其是……陛下是否私下召见代王。”
小顺子一愣:“代王?陛下怎么会……”
“让你传话就传话。”林夙打断他,“去吧。”
小顺子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人走后,值房里又安静下来。小卓子看着林夙凝重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督主,您是担心……陛下会召见代王?”
“不是担心,是必然。”林夙淡淡道,“萧景铖是陛下的亲叔叔,如今北疆不稳,朝局动荡,陛下于情于理都该召他进宫问问。而以萧景铖的性子,他一定会趁这个机会,给陛下灌迷魂汤。”
“那咱们……”
“咱们阻止不了。”林夙苦笑,“陛下是君,我是臣。君要见谁,臣能说什么?只能提前做准备。”
他挣扎着要起身,小卓子连忙扶住他:“督主,您要做什么?吩咐奴才去做就行。”
“我要去一趟东厂衙门。”林夙说,“有些事,必须我亲自安排。”
“可是您的身子……”
“死不了。”林夙咬咬牙,在小卓子的搀扶下站起来。刚一站直,眼前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栽倒。
小卓子急得快哭了:“督主!”
“没事……”林夙扶着榻沿,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去,给我拿那件厚斗篷来。再让人备轿,从后门走,别让人看见。”
小卓子知道劝不住,只得照办。
一刻钟后,一顶青布小轿从司礼监后门悄无声息地抬出,穿过晨雾弥漫的宫巷,朝东厂衙门的方向而去。
辰时初,东厂衙门。
虽然天色已亮,但衙门里依旧灯火通明。番子们进进出出,神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林夙的轿子直接从侧门抬进后院。他下了轿,在小卓子的搀扶下走进正堂。
堂内已经等着几个人,都是东厂的核心人物——掌刑千户沈锐、理刑百户赵奎、掌班百户孙胜,还有几个得力档头。
见林夙进来,众人齐齐跪下行礼:“参见督主!”
“都起来。”林夙在主位坐下,示意小卓子关上房门,“情况紧急,长话短说。沈锐,西山那边怎么样了?”
沈锐上前一步:“回督主,属下带人连夜去了西山,按您的吩咐,把能运走的兵器都运走了,大概有三百多件,主要是刀枪弓弩。剩下的都是笨重器械,搬不动,属下就……一把火烧了。”
“烧了多少?”
“大概两百多件,主要是攻城车、投石机这些。”沈锐顿了顿,“火势很大,惊动了附近的驻军。不过咱们的人撤得快,没被抓住。”
林夙点点头:“做得好。那些运走的兵器,藏在哪里了?”
“城外三十里的黑风岭,有个废弃的矿洞,咱们的人已经守在那里了。”沈锐道,“督主放心,那地方隐秘,除了咱们没人知道。”
“好。”林夙看向赵奎,“赵百户,让你查的事呢?”
赵奎是理刑百户,专门负责审讯和情报分析。他躬身道:“督主,属下查了最近三个月进出京城的商队记录,发现有三支商队很可疑。他们名义上是运茶叶丝绸去北疆,但实际上,车队里夹带了大量铁器和药材。”
“铁器和药材?”林夙皱眉,“是治外伤的药材?”
“正是。”赵奎点头,“金疮药、止血散、麻沸散,数量都不小。而且这些商队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通关文书,都是永昌侯府开的。”
堂内一时寂静。
永昌侯府开的通关文书,商队往北疆运铁器和伤药……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还有,”赵奎继续说,“属下查了永昌侯府近半年的账目,发现他们有三笔大额支出,去向不明。合计大概有五十万两银子。”
“五十万两……”林夙冷笑,“陈延那个老狐狸,倒是舍得下本钱。”
他看向孙胜:“孙百户,你那边呢?”
孙胜是掌班百户,负责监视朝中官员。他上前道:“督主,属下这几日盯紧了和陈延来往密切的官员,发现他们最近频繁聚会,地点都在城外的几个庄子。参加的人除了勋贵,还有几个清流官员,其中……有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文远。”
“张文远?”林夙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不是一向自诩清流领袖,不屑与勋贵为伍吗?”
“此一时彼一时。”孙胜道,“张文远对督主您……一直颇有微词。他觉得宦官干政,有违祖制。如今陈延等人打出‘清君侧’的旗号,正好合了他的心意。”
林夙沉默片刻,忽然问:“陛下知道这些吗?”
孙胜犹豫了一下:“陛下……应该知道一些。但具体到什么程度,属下不敢妄测。”
“他知道了,却没动作。”林夙喃喃道,“是觉得还不到时候,还是……另有打算?”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堂内又陷入沉默。几个百户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忧虑。
东厂虽然权势滔天,但说到底,还是皇帝的鹰犬。若皇帝不信任督主了,或者皇帝想用别的方式解决问题,那东厂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成为罪证。
“督主,”沈锐忍不住开口,“咱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是继续查下去,还是……”
“查,当然要查。”林夙斩钉截铁,“不仅要查,还要查得更深、更细。萧景铖和陈延不是要‘清君侧’吗?那咱们就让他们看看,这个‘君侧’到底有多难清。”
他站起身,虽然脚步虚浮,但眼神锐利如刀:“沈锐,你继续盯着西山那边,看看萧景铖发现兵器被毁后有什么反应。赵奎,你顺着那三支商队的线索往下挖,查清楚他们到底运了多少东西去北疆,接应的人是谁。孙胜,你重点盯张文远,我要知道他最近见了哪些人,说了哪些话,一字不漏。”
“是!”三人齐声应道。
“还有,”林夙顿了顿,“从今天起,东厂进入一级戒备。所有番子取消休沐,全员待命。衙门里储备的武器、马匹、干粮,都要检查一遍,随时准备动用。”
众人心中一惊。一级戒备,这是东厂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状态。
“督主,”赵奎小心翼翼地问,“是……要出大事了吗?”
林夙看着他们,缓缓点头:“如果我所料不差,一个月内,京城必有大变。到时候,咱们东厂就是陛下最后一道屏障。所以,从现在开始,每个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明白吗?”
“明白!”
众人退下后,林夙又独自在正堂坐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完全亮了,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林夙却觉得,这光明之下,隐藏着更深的黑暗。
萧景铖、陈延、张文远、北狄部落……这些人编织成一张大网,正缓缓收紧。而网的中心,就是景琰。
而他,林夙,要做的就是在网收紧之前,撕开一个口子。
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督主,”小卓子轻声进来,“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宫了。再晚,怕被人看见。”
林夙点点头,在小卓子的搀扶下起身。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正堂上悬挂的匾额。
那上面是景琰亲笔题写的四个字:忠勇可嘉。
那是他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时,景琰赏的。
那时景琰说:“林夙,朕信你,就如你信朕。这江山,朕与你共守。”
言犹在耳,却已物是人非。
林夙收回目光,转身走进晨光中。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辰时三刻,永寿宫偏殿。
秦夫人王氏跪在殿中,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她今年不过三十出头,却已鬓角见白,眼角有了细纹。常年的边关风霜,在她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景琰坐在上首,看着这个憔悴的妇人,心中有些不忍。
秦岳是他的心腹爱将,镇守北疆多年,功勋卓着。王氏作为秦岳的夫人,本可留在京城享福,却执意随夫赴边,一待就是十年。这份情义,景琰是感佩的。
“秦夫人请起。”景琰温声道,“赐座。”
“谢陛下。”王氏谢恩起身,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依旧低着头。
景琰示意左右退下,殿中只剩下他和王氏,以及侍立在一旁的高公公。
“夫人的病,可好些了?”景琰问。
王氏眼圈一红,又要跪下:“臣妇欺君,请陛下恕罪!”
景琰一愣:“夫人何出此言?”
“臣妇……臣妇没有病。”王氏哽咽道,“是林公公派人传信,让臣妇以病重为由,求见陛下。臣妇不知林公公用意,但想着他定有要事,所以才……”
景琰的脸色沉了下来。
林夙。
又是林夙。
“他让你见朕,所为何事?”景琰的声音冷了几分。
王氏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这是外子让臣妇转呈陛下的密信。外子说,此信关乎北疆存亡,必须亲手交到陛下手中,不能经过任何衙门。”
景琰接过信,拆开一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信的内容和之前秦岳送来的军报大同小异,但更详细,也更紧急。秦岳在信中说,北狄三部联军已增至五万,日夜袭扰边境。守军疲于应付,伤亡日增。若朝廷再不增援,最多一个月,北疆防线必破。
信的末尾,秦岳还加了一段话:“臣疑朝中有人与北狄勾结,输送粮草兵器。西山庄园之兵器,或仅为冰山一角。陛下当速查,迟则祸起萧墙。”
景琰将信重重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
“好一个林夙!”他怒极反笑,“他让你进宫,就是为了送这封信?他自己怎么不来?是觉得朕不会见他,还是觉得……朕已经不听他的了?”
王氏吓得跪倒在地:“陛下息怒!林公公他……他病得很重,下不了床。臣妇昨日去司礼监看他,他咳血不止,连说话都费力。这信是他强撑着交代的,说陛下看了自会明白。”
景琰的怒气滞了一下。
林夙病重,他是知道的。程不识每日都来禀报,说林公公的病情越来越重,怕是……撑不了太久。
可即便如此,那个人还在操心国事,还在为他谋划。
心中的怒火,忽然就泄了一半,只剩下复杂的酸楚。
“你先起来。”景琰摆摆手,声音缓和了些,“秦将军的忠心,朕知道。北疆的事,朕自有决断。你回去告诉秦将军,让他再坚持半月,援军……很快就会到。”
王氏大喜,连连叩首:“谢陛下!谢陛下!”
“高公公,”景琰吩咐,“送秦夫人出宫。从朕的私库里取些补品药材,让秦夫人带回去。”
“是。”
高公公领着王氏退下。殿中又只剩下景琰一人。
他重新拿起那封信,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秦岳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一笔都透着焦急和担忧。
“朝中有人与北狄勾结……”
景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名字。
陈延?有可能。永昌侯府和北狄有生意往来,他是知道的。但勾结外族、资助敌寇……陈延有那么大胆子吗?
萧景铖?他是亲王,是皇叔,按理说不该。可西山那些兵器……
还有林夙在密报中提到的,户部调拨北疆的异常物资,兵部的武将调动,工部的兵器出库记录……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无关,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
景琰忽然觉得一阵心悸。
他登基三年,自问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可为什么,还是有这么多人想反他?是他的新政触动了太多利益,还是……他这个皇帝,做得太失败?
“陛下。”
高公公不知何时回来了,轻声唤他。
景琰回过神:“人送走了?”
“送走了。”高公公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老奴刚才送秦夫人出宫时,看见……看见代王爷的轿子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景琰瞳孔一缩:“萧景铖?他来做什么?”
“老奴不知。”高公公道,“但看时辰,应该是陛下早朝后召见的。”
景琰确实召见了萧景铖。昨日下午,他让高公公传的口谕,让代王今日巳时进宫议事。
可没想到,萧景铖来得这么早。
“他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养心殿外候着。”高公公看了眼滴漏,“离巳时还有一刻钟。”
景琰沉默片刻,忽然问:“高公公,你觉得……代王这个人,怎么样?”
高公公心中一凛,低头道:“老奴不敢妄议亲王。”
“朕恕你无罪,说实话。”
高公公犹豫再三,才低声道:“代王爷……心思深。先帝在时,他就常有不臣之举,只是先帝念及兄弟之情,未加严惩。陛下登基后,他表面恭顺,但暗地里……老奴听说,他府上常有各方人士往来,其中不乏对陛下新政不满之人。”
景琰点点头,这些他都知道。
“那你说,他这次进宫,会跟朕说什么?”
高公公想了想:“无非是两件事。一是表忠心,说西山兵器之事与他无关;二是……劝陛下暂缓新政,以安人心。”
景琰冷笑:“他倒是会挑时候。”
正说着,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声:“启禀陛下,代王殿下求见。”
景琰整了整衣袍,坐直身子:“宣。”
片刻后,萧景铖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了一身亲王常服,藏青色云纹锦袍,腰束玉带,头戴翼善冠。虽已年过四十,但保养得宜,看上去不过三十五六的样子。行走间步履稳健,神色从容,丝毫看不出是个心怀鬼胎之人。
“臣景铖,参见陛下。”萧景铖跪下行礼,姿势标准,挑不出错处。
“皇叔请起。”景琰虚扶一下,“赐座。”
“谢陛下。”
萧景铖在景琰下首坐了,接过宫女奉上的茶,却不喝,只是端在手中。
“皇叔今日来得早。”景琰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臣心中不安,所以早早进宫,想在陛下面前陈情。”萧景铖放下茶盏,起身又跪下了,“陛下,西山庄园之事,臣实在冤枉!”
景琰挑眉:“哦?皇叔何出此言?”
“那庄园虽是臣名下产业,但臣常年不在京城,庄园一直交由管家打理。”萧景铖一脸恳切,“臣那管家贪财,私下将庄园租给了江南来的商人,说是存放货物。臣万万没想到,那些商人竟敢私藏兵器!此事臣确实不知情,还请陛下明察!”
说得情真意切,若是不知道内情的人,只怕真要信了。
景琰看着他,忽然笑了:“皇叔不必如此。朕若不信你,就不会召你进宫了。”
萧景铖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惶恐:“陛下圣明!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朕知道。”景琰示意他起来,“不过,那些兵器毕竟是在皇叔的庄园里发现的,皇叔总该给朕一个交代。”
“臣已经将那管家拿下,交由顺天府审理。”萧景铖道,“另外,臣愿意捐出十万两白银,充作军饷,以表忠心。”
十万两,好大的手笔。
景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皇叔有心了。北疆战事吃紧,这十万两,正好解燃眉之急。”
“北疆……”萧景铖适时露出担忧之色,“陛下,臣听说北狄三部联军已增至五万,秦将军那边压力很大。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应对?”
“皇叔有何高见?”
萧景铖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正了正神色,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凝聚人心。北疆战事固然要紧,但若后方不稳,前方将士如何安心?”
“皇叔的意思是……”
“臣听说,近日朝中对新政议论颇多。”萧景铖小心地措辞,“清丈田亩、改革税制,这些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推行过急,难免引发动荡。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陛下是否……考虑暂缓新政,以安人心?”
景琰看着他,久久不语。
萧景铖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却强撑着笑容:“臣只是建议,最终如何决断,全凭陛下圣裁。”
“皇叔的建议,朕会考虑。”景琰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不过,新政关乎国本,不是儿戏。朕需要时间权衡。”
“陛下圣明。”萧景铖躬身,“那臣……就先告退了?”
“去吧。”
萧景铖行礼退下,走出永寿宫时,后背已经湿了一片。
刚才景琰看他的眼神,太深,太冷,像是能看透人心。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暴露了。
好在,最后景琰还是松口了。
“暂缓新政……”萧景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景琰啊景琰,你还是太年轻。这一缓,可就再也推行不下去了。”
他坐上轿子,低声吩咐:“回府。另外,让人去告诉陈侯,就说……事情成了。”
轿子抬起,缓缓驶出宫门。
而在永寿宫内,景琰依旧坐在原地,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
高公公小心翼翼地问:“陛下,代王爷的话……”
“一句都不能信。”景琰淡淡道,“他越是表现得无辜,就越是有鬼。西山兵器、北疆战事、朝局动荡……这一切,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陛下刚才为何……”
“为何不拆穿他?”景琰笑了,笑容有些冷,“因为时候未到。朕要等他跳得更高,等他把所有人都聚到一起,等他把‘谋反’的罪名坐实了,再一网打尽。”
高公公心中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放长线,钓大鱼。”景琰站起身,走到窗边,“萧景铖以为朕年轻,好糊弄。那朕就让他看看,这个‘年轻’的皇帝,到底有多不好惹。”
窗外阳光正好,照在宫墙上,一片金黄。
可景琰知道,这平静之下,暗流已经汹涌。
而他能做的,就是在这暗流将他吞没之前,先一步掀翻整条船。
哪怕……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未时正,司礼监值房。
林夙刚喝过药,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忽然,一阵急促的咳嗽袭来,他猛地坐起,趴在榻边剧烈地咳起来。
这次咳得比以往都厉害,撕心裂肺,像是要把整个胸腔都咳出来。鲜血从口中涌出,滴在青砖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小卓子吓得魂飞魄散,一边拍背一边喊:“快传程太医!快!”
林夙却摆摆手,喘着气:“别……别声张……”
“可是督主您……”
“我没事。”林夙接过帕子擦去嘴角的血,脸色白得像纸,“老毛病了,咳出来……反而舒服些。”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每咳一次,他的生命就流逝一分。这一点,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小卓子红着眼圈,扶他重新躺下。刚要说什么,门外传来沈锐的声音:“督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进来。”
沈锐快步进来,见林夙的样子,愣了一下,但很快压下担忧,沉声道:“督主,西山那边出事了。”
“说。”
“咱们的人按您的吩咐,烧了那些笨重器械。可今天上午,代王府的人去了西山,发现兵器被毁,勃然大怒。”沈锐顿了顿,“他们……他们抓了附近几个村民,严刑拷打,逼问是谁干的。”
林夙眼中寒光一闪:“村民招了?”
“没有。”沈锐摇头,“村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招不出来。但代王府的人不肯罢休,把村民都关起来了,说要查个水落石出。”
“好一个萧景铖。”林夙冷笑,“这是想借题发挥,把事情闹大。”
他沉吟片刻,问:“陛下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沈锐道,“西山离京城远,消息传过来需要时间。不过……属下担心,代王府的人会恶人先告状。”
“他们一定会。”林夙很肯定,“萧景铖正愁找不到借口,现在兵器被毁,他正好可以倒打一耙,说是有人想陷害他。”
正说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太监匆匆进来,跪地道:“督主,养心殿那边传话,让您立刻过去一趟。”
林夙和小卓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这么快就来了。
“知道了。”林夙平静地说,“小卓子,更衣。”
“督主,您的身子……”小卓子急道。
“死不了。”林夙强撑着坐起来,“扶我起来。”
一刻钟后,林夙坐着轿子来到养心殿。下轿时,他腿一软,差点摔倒,幸亏小卓子眼疾手快扶住了。
高公公在殿外等着,见他这样,叹了口气:“林公公,您这又是何苦……”
“陛下召见,臣不敢不来。”林夙笑笑,“高公公,陛下心情如何?”
高公公压低声音:“不太好。代王爷刚走不久,陛下就发了火,摔了个茶盏。”
林夙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走进养心殿,景琰正背对着门站在窗边。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臣林夙,参见陛下。”林夙要跪,被景琰抬手止住。
“你身子不好,坐着说话。”景琰的声音很冷,“高公公,赐座。”
“谢陛下。”
林夙在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垂着眼,等景琰开口。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许久,景琰才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西山庄园的兵器,被烧了。”
林夙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臣听说了。”
“你怎么看?”景琰盯着他。
“臣以为,”林夙斟酌着措辞,“兵器被毁,是好事。那些兵器留在西山,迟早是祸患。如今一把火烧了,正好断了某些人的念想。”
“断了念想?”景琰冷笑,“林夙,你当真以为,烧了几件兵器,就能阻止那些人谋反?”
林夙沉默。
“朕今天召见了代王。”景琰走到御案后坐下,“他哭诉冤枉,说兵器是商人私藏的,他毫不知情。还说愿意捐十万两军饷,表忠心。”
“陛下信吗?”
“朕信不信不重要。”景琰看着他,眼神锐利,“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了借口——兵器被毁,他可以说有人想陷害他,可以说朝中有奸臣,可以说……朕这个皇帝,昏庸无能,听信谗言。”
林夙心中一凛。
景琰说的,正是他最担心的。
“陛下,”他抬起头,直视景琰,“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代王萧景铖,反心已露,证据确凿。”林夙一字一句地说,“西山兵器、北疆战事、朝局动荡,这一切都和他有关。陛下若再犹豫,等他准备好了,一切就都晚了。”
景琰盯着他,久久不语。
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许久,景琰才开口,声音很轻:“林夙,你觉得……朕是个好皇帝吗?”
林夙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新政推行不顺,朝臣反对,勋贵不满,百姓怨声载道。”景琰自嘲地笑了笑,“北疆战事吃紧,国库空虚,朕连增兵的钱都拿不出来。现在连亲叔叔都要反朕……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做得很失败?”
林夙看着景琰眼中的疲惫和迷茫,心中一痛。
这个他从小侍奉到大的太子,这个他拼死护上皇位的皇帝,如今被逼到了这个地步。
“陛下,”林夙跪了下来,声音哽咽,“您是明君,是圣主。新政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那些反对的人,不过是为一己私利。至于代王……他反的不是陛下,是皇权,是正统。就算没有新政,他也会找别的借口。”
景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总是这样,无论朕做什么,你都觉得是对的。”
“因为陛下做的,本来就是对的。”林夙叩首,“臣恳请陛下,早做决断。代王不除,国无宁日。”
景琰沉默了。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夙,那个曾经聪慧机敏的小太监,如今病骨支离,却还在为他操心。
心中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一下。
“你先起来。”景琰的声音柔和了些,“你的建议,朕会考虑。不过……此事牵涉太广,朕需要时间布置。”
林夙心中一喜:“陛下圣明!”
“但是,”景琰话锋一转,“在这之前,你不许再轻举妄动。西山兵器的事,朕会处理。你好好养病,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林夙急了:“陛下,臣还能……”
“这是圣旨。”景琰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林夙,朕命令你,从今天起,好好养病。司礼监的事务,暂时交给高公公代理。东厂那边,朕会另派人接手。”
如遭雷击。
林夙怔怔地看着景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陛下……这是要夺他的权?
“陛下……”他声音发颤,“臣……臣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景琰别过脸,不去看他受伤的眼神,“只是你病得太重,朕不忍你再操劳。等你好些了,朕自然会让你回来。”
话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清楚——陛下不信任他了。
至少,不信任现在的他。
林夙只觉得浑身冰凉,连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走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只是深深叩首:“臣……遵旨。”
声音平静,却透着死寂。
景琰听着那声音,心中一阵刺痛。但他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挥了挥手:“下去吧。好好养病,朕……会去看你。”
“谢陛下。”
林夙在小卓子的搀扶下起身,一步步退出养心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走出殿门时,阳光刺眼,他却只觉得冷。
冷到骨髓里。
高公公送他出来,欲言又止:“林公公,陛下他……”
“我明白。”林夙打断他,笑了笑,笑容很淡,“陛下是为我好。高公公,以后司礼监就拜托你了。”
“林公公……”
“我累了,先回去了。”
林夙坐上轿子,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轿子抬起,缓缓前行。轿内,林夙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是帝王心术,也是必然结局。
他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快到他还没来得及,为景琰扫清所有障碍。
“陛下……”他低声喃喃,“臣……可能真的撑不到您需要我的那一天了。”
轿外,春光正好。
轿内,心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