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河西道,平阳县。
日头毒辣得像是要把大地烤裂。田里的麦子本该抽穗灌浆,此刻却蔫头耷脑地垂着,叶子焦黄卷曲,风一吹,扬起一片灰扑扑的尘土。
王老栓蹲在田埂上,盯着自家那三亩薄田,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从三月到现在,整整两个月没下一滴雨。井水见了底,河床干裂得能塞进拳头。村里老人说,这是五十年不遇的大旱。
可旱灾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青苗贷”。
去年冬天,县衙的差役挨家挨户宣传,说是朝廷推行新政,设“青苗法”。春耕时农户可向官府借贷种子钱粮,秋收后按两分利偿还。当时说得天花乱坠——“解民之急”“皇恩浩荡”。
王老栓不识几个字,但算账还是会的。往年青黄不接时向地主借粮,利息至少五分,碰上黑心的要七分八分。朝廷只要两分,听起来确是好事。
他便签了借据,借了三两银子,买了种子,又咬牙多租了一亩地,想着秋收多打些粮食,除了还债,还能给女儿攒点嫁妆。
可谁想到,开春就遇大旱。
麦子长不出来,秋收眼看要绝收。而前两天,县衙的刘师爷带着几个差役上门了,笑呵呵地说:“王老栓,青苗贷的银子,该还了。”
王老栓当时就懵了:“刘、刘师爷,这麦子还没熟呢……”
“没熟也得还。”刘师爷依旧笑着,但眼神已经冷了,“朝廷有规定,青苗贷五月清账。你这三两银子,连本带利是三两六钱。今天是最后期限,拿不出来,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可是地里……”
“地里的事我不管。”刘师爷打断他,“我只管收账。拿不出来也行,按规矩,以地抵债。你这三亩地,抵三两六钱,正好。”
王老栓只觉得天旋地转。
三亩地,是他们一家五口活命的根本。没了地,吃什么?喝什么?
他跪下来磕头,额头磕在硬土上咚咚响:“刘师爷,您行行好,宽限些日子吧!等秋收,等秋收我一定还……”
“秋收?”刘师爷嗤笑,“就你这地里,能收几粒麦子?别废话了,地契拿来。”
差役上前就要搜身。
王老栓的老婆王氏扑过来,死死护住丈夫,哭喊道:“你们不能这样!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逼死?”刘师爷脸色一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朝廷好心借贷给你们,你们倒想赖账?来人,搜!”
差役一把推开王氏,从王老栓怀里搜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地契,还有几十个铜板——那是他们家最后一点钱。
刘师爷接过地契,看了看,满意地揣进怀里。又掂了掂那几十个铜板,随手扔给旁边的差役:“赏你们喝酒。”
说罢,转身就走。
王氏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王老栓呆呆地看着差役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龟裂的田地,忽然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抓起地上的锄头就要追上去。
“他爹!”王氏死死抱住他的腿,“不能去啊!去了就是造反,要杀头的!”
“杀头就杀头!”王老栓双眼赤红,“没了地,横竖都是死!”
正拉扯间,村里的锣声忽然急促地响起来。
“出事了!出大事了!”里正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脸色惨白,“刘、刘师爷他们……在村口被李铁柱他们围住了!”
王老栓一愣:“李铁柱?”
“他也借了青苗贷,五两银子。”里正喘着粗气,“刚才刘师爷去他家收账,要收他家的牛。李铁柱急了,招呼了十几个后生,把刘师爷堵在村口了!”
王老栓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他扔下锄头,拔腿就往村口跑。
村口的老槐树下,已经围了上百人。李铁柱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此刻正举着一把柴刀,挡在刘师爷的马车前。他身后是十几个青壮,个个手里拿着农具,眼睛通红。
刘师爷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脸上倒不见慌张,只是冷笑:“李铁柱,你想造反?”
“造反?”李铁柱声音嘶哑,“是你们要逼死我们!大旱两个月,地里颗粒无收,你们还要收账,还要收地收牛!这是不给我们活路!”
“活路?”刘师爷提高了声音,“朝廷借你们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说这话?现在还不上了,倒怪朝廷不给活路?我告诉你们,青苗法是陛下钦定的新政,谁敢阻挠,就是抗旨!抗旨什么罪名?诛九族!”
人群中一阵骚动。
有人害怕了,手里的农具放低了些。
李铁柱却挺直了腰杆:“诛九族?好啊!反正没地没牛,全家也得饿死!不如拼了,拉几个垫背的!”
“对!拼了!”
“反正活不下去了!”
人群又激动起来。
刘师爷脸色变了变,但很快又镇定下来:“好,好,你们有种。不过我可提醒你们,县衙的捕快已经在路上了。等他们到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马蹄声。
二十几个捕快策马而来,领头的正是平阳县令赵德全。赵德全年过四十,身材微胖,此刻骑在马上,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他勒住马,扫视人群。
刘师爷连忙下车,凑到马前低语几句。
赵德全听完,眉头紧皱,看向李铁柱等人:“你们聚众闹事,阻挠公差,可知罪?”
李铁柱梗着脖子:“大人,不是我们要闹事,是实在活不下去了!青苗贷的利息虽低,但旱灾这么严重,地里没收成,拿什么还?官府还要收地收牛,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旱灾是天灾,与朝廷何干?”赵德全冷声道,“青苗法是新政,利国利民。你们借了钱,就该还。还不上,以物抵债,合情合理。”
“可当初借钱时,没人说旱灾也要还啊!”王老栓忍不住喊道。
赵德全看向他:“借钱时约定了还款期限,白纸黑字写着。天灾人祸,那是你们自己的事。”
这话一出,人群彻底炸了。
“这是什么道理!”
“朝廷这是要逼死我们!”
“跟狗官拼了!”
不知谁先扔了一块石头,砸在赵德全的马腿上。马受惊嘶鸣,前蹄扬起。
赵德全又惊又怒:“反了!反了!给我抓人!”
捕快们拔出刀,冲进人群。
混乱开始了。
农具对官刀,自然是吃亏的。很快就有几个村民被打倒,鲜血染红了黄土。李铁柱红了眼,挥着柴刀乱砍,砍伤了一个捕快的手臂,但很快被几个捕快按倒在地。
王老栓想逃,却被一个捕快一脚踹翻,锁链套上了脖子。
哭喊声、怒骂声、刀兵碰撞声,混成一片。
赵德全坐在马上,看着这场面,脸色越来越白。
他想起半个月前,知府大人召见各县县令时说的话:“青苗法是朝廷重策,必须全力推行。收不上来钱,就拿你们的乌纱帽顶!”
他也不想这么狠。可上头压着,他能怎么办?
“大人,”刘师爷凑过来,低声道,“闹成这样,怕是……要出人命。”
赵德全咬牙:“出人命也得收!收不上来,你我都没好果子吃!”
他顿了顿,又说:“把这些闹事的都关进大牢。另外,传令下去,三日之内,全县青苗贷必须清账。还不上的一律收地,敢反抗的,以谋逆论处!”
刘师爷打了个寒颤,但还是点头:“是。”
夕阳西下时,平阳县衙的大牢里塞进了三十多人。
李铁柱被单独关在一间牢房,身上全是伤,但眼睛还睁着,死死盯着牢门外。
王老栓和他关在一起,抱着头蹲在墙角,喃喃道:“完了……全完了……”
夜深了,牢房里弥漫着血腥味和绝望。
没人知道,这场发生在河西道平阳县的冲突,会像一粒火星,点燃整个大胤王朝积压已久的民怨。
也没人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五月十二,京城,养心殿。
景琰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些奏折,十之八九都在说同一件事——青苗法推行受阻。
有的说地方官吏执行粗暴,强逼借贷,引发民怨。
有的说豪强地主暗中抵制,煽动农户抗贷。
有的说旱涝灾害频发,农户无力偿还,官府却依旧催收,导致民变。
最严重的一份来自河西道巡抚周文正,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奏折上说,平阳县因催收青苗贷引发民变,死伤数十人,全县农户怨声载道,已有流民开始往府城聚集。
“民变……”景琰低声重复这两个字,只觉得胸口发闷。
青苗法是他登基后力推的新政之一,借鉴前朝经验改良而成。本意是在青黄不接时借贷给农户,收取较低利息,既解民急,又能增加国库收入,同时打击民间高利贷。
构想是好的。
可推行起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陛下,”高公公小心翼翼地上前,“首辅方大人、户部钱尚书、刑部严尚书求见。”
景琰揉了揉眉心:“宣。”
三位重臣进来时,脸色都不好看。
方敬之率先开口:“陛下,河西道民变之事,想必您已经知道了。老臣以为,此事非同小可,须立刻处置。”
“方爱卿有何建议?”
“暂停青苗法。”方敬之直言不讳,“至少,在受灾严重的州县暂停。待灾情缓解,再徐徐图之。”
景琰还没说话,户部尚书钱有道先急了:“不可!青苗法推行半年,已贷出白银三百万两。若此时暂停,这些银子怎么收回来?收不回来,国库如何填补?”
刑部尚书严正道:“钱大人,是银子重要,还是民心重要?河西道民变已死伤数十人,若再不处置,恐酿成大祸!”
“严大人这话不对。”钱有道反驳,“青苗法是国策,岂能因一时挫折就放弃?地方官吏执行不力,该惩处就惩处,但新政不能停。”
“惩处?”严正冷笑,“钱大人说得轻巧。青苗法从制定到推行,户部是主责。如今出了事,户部难道没有责任?”
“你!”
“够了。”景琰打断两人的争执,“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方爱卿,你说暂停青苗法,具体如何操作?”
方敬之沉吟道:“老臣建议,陛下可下旨,受灾州县暂停催收青苗贷,已收上来的银子暂存地方府库,未收的暂缓。同时,派钦差前往河西道,安抚民心,查办渎职官吏。”
“那国库的亏空怎么办?”钱有道急道,“三百万两不是小数目!”
景琰沉默。
三百万两,确实不是小数目。这些年连年战争、推行新政,国库早已捉襟见肘。这三百万两收不回来,今年的军饷、官员俸禄、河工修缮,都要受影响。
可若强行催收,民变扩大……
两难。
正犹豫间,殿外又传来内侍的声音:“启禀陛下,永昌侯陈延、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文远,联合十三位官员上书,恳请陛下……废止青苗法。”
景琰脸色一沉:“上书呢?”
高公公连忙呈上。
景琰展开一看,洋洋洒洒数千字,核心意思就一个:青苗法害民误国,必须废止。
奏折里列举了青苗法推行以来的种种问题:官吏强贷、利息不公、催收酷烈、民怨沸腾。最后说:“陛下圣明,当以民为本。此等祸国殃民之政,早废一日,早救万民一日。”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景琰知道,这背后是陈延等勋贵豪强的利益。
青苗法打击高利贷,断了他们一条财路。他们巴不得新政失败。
可问题是,奏折里说的那些,确实存在。
“陛下,”方敬之低声道,“陈延等人上书,虽别有用心,但所言并非全无道理。青苗法推行至今,确实问题重重。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从长计议。”
景琰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传朕旨意,河西道及周边受灾州县,暂停催收青苗贷。已收银两暂存地方府库,未收的……等秋收后再说。”
钱有道脸色一变:“陛下!”
“至于钦差……”景琰顿了顿,“让刑部侍郎去吧,查办渎职官吏,安抚民心。”
方敬之躬身:“陛下圣明。”
“还有,”景琰看向钱有道,“户部尽快拿出个章程,看看如何填补这三百万两的亏空。”
钱有道苦着脸:“臣……遵旨。”
三人退下后,养心殿又安静下来。
景琰独自坐在御案后,看着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觉得一阵无力。
登基三年,他夙兴夜寐,励精图治,推行新政,想做一个好皇帝。
可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
清丈田亩,勋贵反对。
改革税制,官吏阳奉阴违。
如今青苗法,又闹出民变。
是他太急了吗?还是这积弊已深的王朝,根本无力回天?
“陛下,”高公公轻声提醒,“时辰不早了,该用膳了。”
景琰摆摆手:“朕没胃口。”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五月的夜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心头的阴霾。
“高公公,”他忽然问,“林夙……最近怎么样?”
高公公犹豫了一下:“林公公他……还是老样子。程太医每日去诊脉,说病情稳定了些,但要好起来,还需时日。”
“他没问朝中的事?”
“没有。”高公公顿了顿,“自陛下让他养病后,他就再没问过朝政。每日只是喝药、休息,偶尔看看书。”
景琰心里莫名有些失落。
他知道自己夺了林夙的权,伤了那人的心。可那是为了他好——病成那样,还操心国事,只会加重病情。
可如今,当他真正需要人商议时,却发现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个人能像林夙那样,给他冷静的分析、坚定的支持。
“你说,”景琰低声问,“若是林夙在,他会怎么劝朕?”
高公公低头:“老奴……不敢妄测。”
“朕恕你无罪。”
高公公想了想,谨慎地说:“以林公公的性子,大概会说……新政虽有问题,但方向没错。问题出在执行,而非政策本身。当务之急是整顿吏治,严惩害群之马,而非因噎废食。”
景琰苦笑。
是啊,林夙一定会这么说。
那个人总是那么冷静,那么坚定,即使面对再大的困难,也从不说放弃。
可他现在,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敢了。
“陛下,”高公公小心翼翼地说,“要不……老奴去请林公公过来?就说陛下想问问新政的事……”
“不必了。”景琰摆摆手,“让他好好养病吧。”
他怕见到林夙。
怕看到那人苍白的脸,怕看到那人眼中的失望,更怕自己会心软,会动摇。
皇帝不能心软。
皇帝必须做出最理智、最冷酷的决定。
哪怕那决定,会伤了最亲近的人。
“传膳吧。”景琰转身走回御案后,“朕饿了。”
高公公暗叹一声,躬身退下。
夜还很长。
奏折还有很多。
而千里之外的民怨,正在发酵。
五月十五,司礼监值房。
林夙靠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资治通鉴》,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小卓子端药进来时,见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眼圈又红了:“督主,您又在想朝中的事了?”
林夙回过神,接过药碗:“没有。”
“您骗人。”小卓子嘟囔,“您这些天总是发呆,程太医说了,思虑过重伤神,对病情不好。”
林夙笑了笑,没说话。
他怎么能不想?
青苗法引发民变的消息,他三天前就知道了。高公公虽然没明说,但每次来送药时欲言又止的样子,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知道景琰现在一定很为难。
新政推行不顺,朝臣反对,民怨沸腾……那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太子,如今坐在龙椅上,该有多孤独?
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景琰夺了他的权,让他“好好养病”。这是圣旨,他不能违抗。
“小卓子,”林夙喝完药,忽然问,“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小卓子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听说陛下下旨,暂停催收青苗贷了。还派了钦差去河西道查案。”
林夙点点头,这在他意料之中。
以景琰的性子,不会坐视民变扩大。暂停新政,是必然的选择。
可这选择背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新政受挫,皇帝威信受损,反对派的气焰会更嚣张。
更意味着,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会抓住这个机会,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还有,”小卓子声音更低了,“永昌侯陈延和都察院的张大人,联合上书,要求废止青苗法。朝中好多官员都附议。”
林夙的手微微一颤。
来了。
陈延果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青苗法触及勋贵利益,他们早就想反扑了。如今新政出问题,正是最好的借口。
“陛下……怎么说?”
“陛下还没决断。”小卓子道,“但听说,陛下召见了首辅方大人好几次,像是在商议。”
林夙闭上眼睛。
方敬之是朝中老臣,向来主张“稳”字当头。对青苗法这种激进的改革,他一直是反对的。如今出了事,他一定会劝景琰妥协。
而景琰……会妥协吗?
那个曾经在东宫书房里,握着他的手说“林夙,朕一定要改变这个国家”的太子,会向现实低头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果景琰妥协了,那这些年他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
“督主,”小卓子见他脸色不好,连忙说,“您别想了,程太医说了,您要静养……”
“静养?”林夙忽然笑了,笑容有些苍凉,“小卓子,你说,若我当初没有劝陛下推行新政,现在会不会好一些?”
小卓子一愣:“督主,您怎么能这么说?新政是为了百姓好,是为了朝廷好……”
“可百姓并不领情。”林夙打断他,“他们只知道,朝廷逼他们还钱,收他们的地,逼得他们活不下去。”
“那是地方官坏事!不是新政的错!”
“可百姓不会管这些。”林夙低声道,“他们只知道,朝廷的新政,害了他们。”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陛下也不会管这些。他只会看到,自己一心为民的新政,闹出了民变,死了人,丢了民心。”
小卓子说不出话了。
他不懂这些大道理,但他知道,督主很难过。
那种难过,比病痛更折磨人。
“督主,”门外忽然传来高公公的声音,“老奴能进来吗?”
林夙精神一振:“高公公?快请进。”
高公公推门进来,脸色有些凝重。他看了一眼小卓子,小卓子会意,退了出去,关上房门。
“林公公,”高公公走到榻前,压低声音,“出大事了。”
“什么事?”
“河西道……又出事了。”高公公声音发颤,“钦差刚到河西,还没开始查案,就被人刺杀了。”
林夙瞳孔一缩:“什么?”
“昨夜的事。”高公公道,“钦差住在府衙驿馆,半夜有刺客潜入,一刀毙命。现场留下字条,写着……‘贪官该死’。”
林夙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刺杀钦差,这是公然挑衅朝廷,是谋逆!
“陛下知道了吗?”
“刚知道。”高公公道,“陛下震怒,摔了御案上的砚台。现在召了兵部尚书、刑部尚书进宫,怕是……要动兵了。”
动兵。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林夙心上。
一旦动兵镇压,民变就会升级为叛乱。到时血流成河,无论谁赢谁输,受伤的都是百姓,受损的都是朝廷威信。
而这一切,都会算在新政头上。
算在景琰头上。
“高公公,”林夙抓住高公公的手,“你去告诉陛下,不能动兵!一旦动兵,就真的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高公公苦笑:“林公公,老奴怎么敢说这话?陛下正在气头上,谁敢劝?”
“那你去请方首辅!请他去劝!”
“方首辅……”高公公犹豫了一下,“方首辅已经劝过了,但陛下不听。陛下说,刺杀钦差是谋逆,必须严惩。”
林夙松开手,瘫在榻上。
完了。
景琰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这个时候动兵,正中陈延、萧景铖他们的下怀。他们会把民变的罪责全推给新政,推给景琰,然后打着“清君侧”“除奸佞”的旗号,起兵造反。
而景琰,将陷入内外交困的绝境。
“不行……”林夙挣扎着要起身,“我要去见陛下……”
“林公公!”高公公按住他,“您这个样子,怎么去?再说,陛下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您去了,只会……”
只会让景琰更生气。
这句话高公公没说,但林夙明白。
他现在是“养病”之人,是“无权”之臣。贸然进谏,只会让景琰觉得他在干涉朝政,在挑战皇权。
可他能眼睁睁看着景琰走向绝路吗?
不能。
“高公公,”林夙喘着气,“你帮我传个话给陛下。就说……民变虽烈,但根源在吏治,而非新政。刺杀钦差,必有幕后黑手。当务之急是查清真相,安抚民心,而非动兵镇压。一旦动兵,天下必乱。”
高公公看着林夙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不忍:“林公公,您这又是何苦……”
“快去!”林夙厉声道,“晚了就来不及了!”
高公公一咬牙:“好,老奴这就去。”
他匆匆离开。
值房里又只剩下林夙一人。
他靠在榻上,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眼前又开始发黑。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可他还不能倒下。
至少在景琰平安之前,还不能倒下。
窗外,乌云压顶,雷声隐隐。
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了。
五月十七,河西道,庆阳府。
钦差被刺的消息像野火一样传开,整个河西道都震动了。
府衙贴出告示,悬赏捉拿凶手,但百姓们聚在告示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钦差是被‘义士’杀的。”
“什么义士?就是那些被逼急了的老百姓!”
“活该!朝廷逼我们还钱,收我们的地,还不许我们反抗?”
“可刺杀钦差是死罪啊……”
“死罪又怎样?反正活不下去了!”
民怨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庆阳府城外,已经聚集了上千流民。他们都是从各县逃荒来的,有被收了地的,有被抢了牛的,有亲人被抓进大牢的。
此刻,他们围在城门外,要求官府放人、还地、免债。
知府赵文康站在城楼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脸色发白。
“大人,”师爷低声问,“怎么办?要不要调兵?”
赵文康咬牙:“调!调府兵来!把这些刁民都赶走!”
“可是……”师爷犹豫,“人太多了,万一激起民变……”
“民变?”赵文康冷笑,“刺杀钦差已经是谋逆了!还怕什么民变?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内不散的,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命令传下去,府兵开始集结。
城门下的流民看到官兵出动,不但没散,反而更激动了。
“狗官要杀人了!”
“跟他们拼了!”
“反正活不下去了,拼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冲进去!抢粮仓!”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城门。
府兵拔刀,冲突一触即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队骑兵从远处疾驰而来。
领头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将领,身穿铠甲,腰佩长剑,正是河西道总兵吴振雄。
“住手!”吴振雄勒住马,大喝一声。
双方都停住了。
吴振雄看向城楼上的赵文康:“赵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赵文康连忙道:“吴总兵来得正好!这些刁民聚众闹事,还要冲击府衙,下官正要调兵镇压!”
“镇压?”吴振雄皱眉,“赵大人可知,一旦动兵,会死多少人?”
“可他们……”
“他们也是大胤子民!”吴振雄打断他,“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百姓!”
他转身看向城下的流民,朗声道:“乡亲们!我是河西道总兵吴振雄!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知道你们日子难过!但冲击府衙是死罪,你们想想家里的父母妻儿,想想他们还在等你们回家!”
人群安静了一些。
吴振雄继续道:“朝廷已经知道这里的事,陛下下旨,暂停催收青苗贷,派钦差来查案。虽然钦差出了意外,但朝廷不会不管你们!给我三天时间,我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我们凭什么信你?”有人喊道。
“就凭我吴振雄在这河西道二十年,从未欺压过百姓!”吴振雄斩钉截铁,“三天!三天之内,我若不能解决你们的问题,你们再闹,我绝不阻拦!”
人群开始动摇。
吴振雄的名声,在河西道确实不错。他治军严明,从不扰民,遇到灾荒还会开仓放粮。
“好!”一个老者站出来,“吴总兵,我们信你一次!三天,就三天!”
“对,三天!”
人群渐渐散去。
吴振雄松了口气,但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真正的问题不解决,民怨只会越积越深。
而那个问题,在京城,在那金銮殿上。
同一时间,京城,永昌侯府。
陈延坐在书房里,听着管家的汇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好,好,民怨沸腾,朝廷威信扫地,正是我们起事的好时机。”
管家低声道:“侯爷,代王爷那边传来消息,说北狄部落已经集结完毕,随时可以南下。靖王那边也松口了,说只要事成,他愿拥立代王为帝。”
陈延点点头:“告诉代王,五月底,起事。”
“那京城这边……”
“京城这边,有张文远那些清流在,够景琰头疼的了。”陈延冷笑,“青苗法失败,民变四起,刺杀钦差……这些罪名,足够让景琰焦头烂额。等代王起兵,我们再在朝中发难,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管家犹豫了一下:“侯爷,林夙那边……”
陈延笑容一僵。
林夙。
那个该死的阉人,虽然被夺了权,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子?
“派人盯着司礼监。”陈延沉声道,“一旦林夙有什么异动,立刻回报。”
“是。”
管家退下后,陈延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野心。
二十年了。
他从一个不受宠的侯府世子,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就是审时度势,抓住机会。
如今,最大的机会来了。
只要推倒景琰,扶持代王上位,他陈延就是第一功臣。到时封国公,掌大权,陈家就能真正跻身顶级权贵之列。
至于那些百姓的死活,关他什么事?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夜更深了。
京城表面平静,但暗流已经汹涌到快要破土而出。
而在司礼监值房里,林夙听着高公公带回的消息,脸色越来越苍白。
“陛下……还是决定动兵?”
高公公叹气:“陛下说,刺杀钦差是谋逆,必须严惩。已经下旨,让吴振雄调兵平乱。”
林夙闭上眼睛。
完了。
最后的挽回机会,也没了。
一旦动兵,河西道的民变就会变成叛乱。到时血流成河,无论谁赢谁输,景琰都会失去民心。
而陈延、萧景铖他们,正好可以打着“为民请命”的旗号,起兵造反。
“林公公,”高公公担忧地看着他,“您脸色不好,要不要叫程太医……”
“不用。”林夙摆摆手,声音虚弱,“高公公,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高公公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退下了。
值房里又只剩下林夙一人。
他靠在榻上,望着屋顶的梁柱,眼中一片死寂。
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景琰了。
那个他从小守护到大的太子,如今已经成了真正的皇帝——独断专行,听不进谏言。
这是帝王必经之路。
可为什么,他的心这么痛?
“景琰……”他低声喃喃,“你为什么……就是不肯信我一次?”
窗外,雷声炸响,暴雨倾盆。
这场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来了。
而风暴中心的那个人,却还在固执地往前走,走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