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九,寅时三刻,天还未亮。
京城笼罩在黏稠的黑暗里,唯有皇城方向亮着零星灯火,像蛰伏巨兽惺忪的眼。宫门外早已候满了轿舆车马,各色官袍的朝臣们三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昏黄的光里一团团散开。
空气中有种紧绷的寂静。
无人高声喧哗,连咳嗽都压着嗓子。但每个人的眼神都在游移、碰撞、试探——像暴风雨前贴着水面低飞的燕子。
“方大人。”刑部尚书严正走到首辅方敬之身侧,声音压得极低,“今日朝会……”
方敬之望着缓缓打开的宫门,脸上没什么表情:“该说的话,总要有人说。”
“可陛下那边……”严正欲言又止。
“陛下是明君。”方敬之淡淡道,“明君就该听臣子谏言。”
他说完,整了整绯红官袍上的褶皱,率先向宫门走去。步伐稳得像丈量过,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严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却莫名有些发慌。
昨夜,永昌侯陈延府上灯火通明,直至三更。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文远、礼部尚书王瑜、工部侍郎刘乾……半个朝堂的重臣都去了。他们议了什么,严正不知道,但今早出门时,管家低声告诉他:“老爷,街上巡夜的兵丁比平日多了一倍。”
这不是好兆头。
宫门内,汉白玉铺就的御道漫长得像没有尽头。两侧宫墙高耸,灯笼在晨风里摇晃,投下幢幢黑影。朝臣们按品级列队前行,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整齐得令人心悸。
太和殿就在前方。
九重丹陛之上,那扇沉重的殿门还未开。但所有人都知道,门后坐着的那个人,此刻心情绝不会好。
河西道民变,钦差遇刺,流民围城……这些消息像插了翅膀,早已传遍京城。而青苗法,那个曾经被陛下寄予厚望的新政,如今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毒疮。
谁去捅破它?
谁来承担天子的怒火?
队伍中,有人低头盘算,有人眼神闪烁,有人掌心沁出冷汗。
“李阁老。”有人轻声唤道。
清流领袖李阁老走在队伍中段,闻言微微侧头。唤他的是都察院的一位御史,年轻,眼神里有种近乎狂热的亮光。
“今日,”那御史声音发颤,“下官定要奏请陛下废止青苗法,严惩……相关之人。”
他说“相关之人”时,刻意含糊了音节。但所有人都知道指的是谁。
李阁老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那御史像是得了鼓励,腰杆挺得更直了些。
队伍最后,几个低品阶的官员凑在一处,小声嘀咕:
“听说河西道死了上百人……”
“何止!吴总兵都压不住了,可能要调边军……”
“边军一动,北狄那边会不会……”
“嘘!慎言!”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前方,太和殿的殿门,缓缓开了。
沉重的“吱呀”声碾过每个人的耳膜。晨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像一把冰冷的刀,劈开了黑暗。
高公公尖细的嗓音从殿内传来:
“上朝——”
景琰坐在龙椅上,看着殿外鱼贯而入的朝臣。
他昨夜几乎没睡。河西道的八百里加急一封接一封,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针,扎在心上。吴振雄的奏报还算克制,只说“民情汹汹,暂以安抚”,但随奏报附上的密信里,却写了触目惊心的细节:
流民已聚众逾万,府城粮仓遭冲击,地方衙署被焚毁三处。更有甚者,民间流传歌谣:“青苗贷,阎王债,逼得百姓跳悬崖。”
阎王债。
景琰闭了闭眼。
他推行青苗法,本意是解民之急,打击豪强高利贷。怎么就成了“阎王债”?
“陛下。”首辅方敬之出列,声音平稳,“今日朝议,当以河西道之事为先。”
“方爱卿有何见解?”景琰睁开眼,目光扫过殿中众臣。
每个人都垂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老臣以为,”方敬之缓缓道,“青苗法推行至今,弊病已显。河西道民变,钦差遇刺,皆因此法而起。当务之急,乃暂停此法,安抚民心,查办渎职官吏,以平民怨。”
话音落,殿中一片死寂。
“暂停?”景琰重复这两个字,声音听不出情绪,“方爱卿可知,青苗法已贷出白银三百万两。若暂停,这些银子如何收回?国库亏空,如何填补?”
户部尚书钱有道连忙出列:“陛下圣明!青苗法乃国策,岂能因一时挫折而废?臣以为,当严惩河西道渎职官吏,以儆效尤,但新政不可停!”
“钱大人此言差矣。”刑部尚书严正站出来,“河西道民变,根源在新政本身,而非官吏。青苗法强令借贷,利息虽低,但遇天灾人祸,百姓无力偿还,官府却依旧催收,此乃逼民造反!”
“严大人!”钱有道急了,“你这是将民变罪责推给朝廷!”
“下官不敢。”严正躬身,“下官只是据实而言。青苗法条例中,未有灾年减免之规。此乃法度之失,非执行之过。”
两人争辩起来,声音越来越高。
景琰看着,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这些臣子,平日里口口声声忠君爱国,此刻却像市井商贩般讨价还价。他们争的不是百姓死活,不是国家安危,而是谁的责任,谁的面子,谁的权势。
“够了。”他轻声道。
声音不大,却像冰水浇下,殿中瞬间安静。
所有目光都看向龙椅。
景琰缓缓起身,走下丹陛。玄黑龙袍的下摆拂过玉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在殿中站定,环视众臣:
“青苗法是朕钦定,若有罪,罪在朕。”
殿中一片吸气声。
“陛下!”方敬之跪倒,“陛下切勿如此说!新政本意是好的,只是……只是执行有偏颇……”
“执行有偏颇?”景琰笑了,笑容里有些疲惫,“方爱卿,你是首辅,新政推行,你全程参与。如今出了事,你告诉朕,只是‘执行有偏颇’?”
方敬之额头触地,不敢再言。
景琰转身,看向殿外。天光渐亮,太和殿前的广场空旷辽阔,汉白玉地面泛着冷硬的光。
“朕登基三年,夙兴夜寐,不敢有丝毫懈怠。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推行青苗法……朕做这些,不是为了青史留名,不是为了权倾天下。”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朕只是觉得,这个国家病了,得治。”
殿中落针可闻。
“可如今,朕开的药方,似乎让病人更痛苦了。”景琰转过身,目光落在李阁老身上,“李爱卿,你是清流领袖,向来直言敢谏。你说,青苗法该不该废?”
李阁老出列,躬身:“陛下,老臣以为,青苗法初衷虽好,但弊大于利。如今民怨沸腾,国家动荡,当断则断。”
“断?”景琰问,“怎么断?”
“废止青苗法,已贷银两暂缓催收,待年景好转再议。”李阁老抬起头,眼中闪过决绝,“此外,当追究此法制定、推行之责,以谢天下。”
最后一句,像石子投入深潭。
追究责任。
追谁的责任?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一个方向——那个空着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置。
林夙已经很久没来上朝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青苗法从构思到推行,背后都有那个人的影子。甚至有人说,新政的诸多条款,根本就是林夙一手拟定。
“李阁老的意思是,”景琰的声音冷了下来,“要朕问责林夙?”
“老臣不敢。”李阁老跪倒,“老臣只是认为,新政失败,总需有人承担责任。否则,无以平民怨,无以安朝堂。”
“好一个‘无以平民怨,无以安朝堂’。”景琰笑了,笑声里带着讥诮,“李爱卿,朕问你,若今日朕问责林夙,明日河西道民变就能平息?流民就能回家?死去的百姓就能复活?”
李阁老哑口无言。
“陛下!”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文远突然出列,声音激昂,“林夙虽未上朝,但其罪难逃!青苗法害民,东厂专权,朝野怨声载道!臣等联名上书,恳请陛下……清君侧,诛权宦!”
“清君侧”三个字,像惊雷炸响。
殿中一片哗然。
景琰盯着张文远,眼神冰冷:“张御史,你说什么?”
张文远跪倒在地,却挺直脊背:“臣恳请陛下,诛杀权宦林夙,以谢天下!此乃百官之心,万民之愿!”
他话音未落,殿中呼啦啦跪倒一片。
“臣附议!”
“臣附议!”
“陛下,林夙不除,国无宁日!”
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景琰看着脚下跪倒的群臣,忽然觉得一阵眩晕。那些熟悉的脸,此刻都扭曲着,呐喊着,像戏台上的丑角。
这就是他的臣子。
这就是他苦心维持的朝堂。
“好,好。”他连说两个好字,声音轻得像叹息,“你们都想要林夙的命。”
他走回丹陛,重新坐下。龙椅冰凉,透过衣料渗进骨头里。
“那朕问你们,”景琰扫视众人,“林夙有何罪?”
“青苗法害民,此其一!”张文远高声道。
“青苗法是朕定的。”
“东厂专权,滥杀无辜,此其二!”
“东厂所杀,皆有罪证。”
“结党营私,把持朝政,此其三!”
“把持朝政?”景琰笑了,“张御史,你告诉朕,如今朝中,是谁在结党?是谁在逼宫?”
张文远脸色一白。
“你们口口声声为民请命,为国除奸。”景琰缓缓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可朕看到的,是你们借民变之机,行党争之实!是你们想把新政失败的责任,推给一个无法上朝自辩的病人!”
他抓起御案上一份奏折,狠狠摔在地上:
“这是什么?永昌侯陈延联名十三位官员的上书,要求废止青苗法,诛杀林夙!陈延是什么人?他名下的田庄,每年放贷利息高达八分!青苗法打击的就是他这种人!你们如今和他联名,是为民请命,还是为虎作伥?!”
奏折散开,纸页飞了满地。
殿中死寂。
所有跪着的臣子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陛下息怒……”方敬之颤声道。
“息怒?”景琰冷笑,“朕如何息怒?河西道民变,百姓在流血。而你们,朕的股肱之臣,却在朝堂上逼朕杀人!这就是你们的忠心?这就是你们的担当?!”
他越说越怒,胸口剧烈起伏。
高公公连忙上前,低声道:“陛下,保重龙体……”
景琰推开他,走到丹陛边缘,俯视着跪了满殿的臣子:
“你们要朕杀林夙,可以。但朕今天把话放在这里——”
他一字一顿:
“林夙若死,青苗法即刻废止。所有已贷银两,一律免还。所有因新政入狱的百姓,一律释放。所有被收的土地、牛马,一律归还。”
殿中一片抽气声。
“陛下不可!”钱有道急道,“国库……”
“国库空虚,那就加税。”景琰打断他,“加商税,加矿税,加……官绅的税。”
最后一句,像刀子捅进心窝。
官绅纳税,这是比青苗法更可怕的改革。大胤开国百年,官绅从未纳过粮。这是特权,是根基。
“还有,”景琰继续道,“清丈田亩,从明日开始,从京城开始。先从各位爱卿的府上量起,一亩不许少,一厘不许瞒。”
“陛下!”李阁老抬起头,老脸涨红,“此乃祖制……”
“祖制?”景琰盯着他,“李爱卿,你告诉朕,是祖制重要,还是百姓的命重要?”
李阁老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你们不是要朕清君侧吗?好啊。”景琰走回龙椅坐下,声音平静得可怕,“朕今日就清。但清的不只是林夙,还有这朝堂上所有结党营私、尸位素餐之人!”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一句:
“退朝。”
朝会散了。
但风暴才刚刚开始。
景琰回到养心殿时,脚步都是虚浮的。高公公扶着他坐下,端来参茶,他却连碰都不想碰。
“陛下,”高公公小心翼翼,“您今日……太冲动了。”
“冲动?”景琰苦笑,“朕若不冲动,他们就要逼朕杀林夙了。”
“可您那样说,等于是和整个朝堂为敌……”
“朕早就是孤家寡人了。”景琰闭上眼睛,“从朕推行新政开始,就已经是了。”
高公公沉默。
殿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小太监颤抖的通报:“陛、陛下……永昌侯陈延、都察院张御史、礼部王尚书……十、十几位大人在宫门外跪着,说……说陛下若不收回成命,他们就长跪不起。”
景琰连眼睛都没睁:“让他们跪。”
“可……”
“怎么,连你也要劝朕?”景琰睁开眼,目光锐利。
高公公跪倒:“老奴不敢。”
“不敢就出去。”景琰挥手,“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高公公退下了。
养心殿里只剩下景琰一人。他靠在椅背上,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只觉得一阵阵发冷。
今日朝堂上那些话,那些逼迫,那些眼神……像一场噩梦。
但他知道,这不是梦。
这是现实。是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林夙……
想起这个名字,心里就一阵抽痛。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又咳得整夜睡不着?是不是还在看那些永远看不完的书?是不是……也在怪他?
怪他推行新政,怪他惹出民变,怪他让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
“陛下。”殿外又传来声音,这次是程太医。
景琰坐直身子:“进来。”
程太医拎着药箱进来,脸色凝重:“陛下,林公公他……今早咳血了。”
景琰手一颤:“什么?”
“咳得厉害,痰里带血丝。”程太医低声道,“臣给他施了针,暂时压住了。但……但他心事太重,思虑过甚,这样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景琰猛地站起来,又跌坐回去。
熬不过冬天。
现在是五月。
还有半年。
“他……他知道吗?”景琰声音发干。
“臣没敢告诉他。”程太医叹气,“但他自己是医者,岂会不知?”
景琰捂住脸,许久没说话。
“陛下,”程太医犹豫了一下,“林公公让臣带句话。”
“什么话?”
“他说……”程太医顿了顿,“新政不能停。停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景琰苦笑。
都这个时候了,那个人想的还是新政。
“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程太医声音更低了,“若朝臣逼得太紧,陛下可以……可以先处置他。缓一缓,等风头过了再说。”
“处置他?”景琰盯着程太医,“怎么处置?夺职?下狱?还是……杀头?”
程太医跪倒在地,不敢回答。
“你告诉他,”景琰一字一顿,“朕不会处置他。永远不会。”
“可是陛下,朝堂上……”
“朝堂上的事,朕自有分寸。”景琰打断他,“你只管治好他的病。需要什么药材,去太医院拿,没有的,去朕的私库找。总之,不能让他有事。”
程太医抬头,看着景琰通红的眼睛,心里一酸:“臣……遵旨。”
他退下了。
景琰独自坐在殿中,许久,忽然抓起御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在地上!
墨汁四溅,像泼洒的血。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都要逼朕……”
殿外,天色阴沉下来。
又要下雨了。
司礼监值房。
林夙靠在榻上,听着小卓子哆哆嗦嗦地复述朝堂上的事。
“……张御史说‘清君侧’,陛下就怒了,摔了奏折……说、说要是敢动您,就加税,清丈田亩……现在永昌侯他们还在宫门外跪着呢……”
小卓子说完,偷眼看林夙。
林夙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窗外。雨已经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
“督主,”小卓子小声问,“陛下他……会不会真的……”
“不会。”林夙轻声道。
“可是那么多大臣逼宫……”
“正因为人多,陛下才不会妥协。”林夙咳嗽了几声,用手帕捂住嘴,等缓过来才继续说,“天子威仪,岂是臣子能胁迫的?陛下今日若退了,明日就会有更多人得寸进尺。”
小卓子似懂非懂。
“那咱们怎么办?”
“等。”林夙闭上眼睛,“等这场雨停。”
等雨停?
小卓子看看窗外。雨越下越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
也不知道雨停之后,会是晴天,还是更大的风暴。
值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接着是高公公的声音:“林公公,陛下口谕。”
林夙睁开眼,挣扎着要下榻,高公公连忙进来按住他:“陛下说了,您躺着听就好。”
“陛下……有何旨意?”
高公公看了一眼小卓子,小卓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陛下让老奴告诉您,”高公公压低声音,“今日朝堂之事,您不必挂心。陛下说……新政不会停,您也不会有事。”
林夙沉默片刻,问:“陛下还说了什么?”
高公公犹豫了一下:“陛下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把您调到东宫。”
林夙呼吸一滞。
“陛下说,若您当初留在浣衣局,虽然苦些,但至少能平安到老。”高公公声音有些哽咽,“不必像现在这样,跟着他担惊受怕,朝不保夕……”
“高公公。”林夙打断他,“请您回禀陛下——”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臣林夙,从未后悔。”
高公公怔住了。
“当年若非太子殿下,臣早已死在浣衣局的寒冬里。”林夙看着窗外大雨,声音平静,“这十余年,是臣偷来的。能陪殿下走这一程,看殿下君临天下,臣……死而无憾。”
高公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还有,”林夙转回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请陛下务必坚持新政。青苗法可以暂停,可以修改,但不能废。一旦废了,天下人就会觉得陛下软弱可欺,那些反对新政的人就会得寸进尺。到时候,清丈田亩,改革税制……所有的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可是朝臣那边……”
“朝臣不足为惧。”林夙淡淡道,“他们今日能联合逼宫,明日就能内斗不休。陛下只需抓住几个人,杀鸡儆猴,其他人自然就散了。”
“抓谁?”
林夙沉默片刻,吐出三个字:
“陈延。张文远。王瑜。”
高公公倒抽一口凉气。
这三个人,一个是勋贵领袖,一个是清流骨干,一个是礼部尚书。动了他们,等于和整个朝堂为敌。
“陛下……怕是不会同意。”
“陛下会同意的。”林夙咳嗽起来,脸色苍白如纸,“因为这是唯一的路。不断腕,就得死。”
高公公看着林夙咳得撕心裂肺,心里像被刀绞。
这个人,都病成这样了,想的还是如何为陛下破局。
“林公公,”他颤声道,“您……您先顾着自己吧。”
林夙摆摆手,等咳喘平复,才轻声道:“高公公,帮我个忙。”
“您说。”
“去一趟东厂。”林夙从枕下摸出一枚铜钥匙,“我值房的书架最底层,有个暗格。里面有些东西……你取来,交给陛下。”
“是什么?”
“陈延贪赃枉法的证据。张文远结党营私的名单。王瑜科举舞弊的卷宗。”林夙笑了笑,笑容有些苍凉,“我留着这些,本来是想等陛下站稳脚跟再拿出来。现在看来……等不了了。”
高公公接过钥匙,手都在抖。
“还有,”林夙又拿出一封信,“这个……也交给陛下。”
信很薄,没有封口。
高公公忍不住问:“这是……”
“遗书。”林夙平静地说,“若我真熬不过去,总得给陛下留几句话。”
高公公“扑通”跪下了。
“林公公!您别说这种话!程太医说了,好好养着,能好的……”
“我自己知道。”林夙扶起他,“去吧。趁雨还没停。”
高公公红着眼眶,深深看了林夙一眼,转身冲进雨里。
值房里又安静下来。
林夙靠在榻上,听着雨声,慢慢闭上眼睛。
他知道,自己这把刀,已经钝了,锈了,快要折了。
但在折断之前,他还要为景琰,扫清最后一段路。
哪怕那条路,要用自己的血来铺。
窗外,电闪雷鸣。
暴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