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养心殿的烛火也亮了一整夜。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三样东西:一叠泛黄的账册,几封密信,还有一张单薄的纸。
账册是陈延名下田庄历年放贷的明细,利息最高的一笔竟达九分半,后面附着十几页按过手印的借据——有些手印已经发黑,像干涸的血。
密信是张文远与各地官员往来的抄本,字里行间满是结党攻讦之语,其中一封写着:“林夙不除,新政难废。新政不废,吾辈难安。”
最后那张纸,是林夙的笔迹。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短短几行:
“臣自知时日无多,唯望陛下保重。
新政不可废,此乃国本。
陈、张、王三人,罪证在此,陛下可酌情用之。
勿念臣。
夙 绝笔。”
“绝笔”两个字,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字时手在抖。
景琰盯着那两个字,眼睛干涩得发痛。
高公公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送这些东西来的时候,景琰正在批阅奏折,接过时脸色还很平静。但看完那封信后,皇帝就像被抽走了魂魄,一动不动坐了半个时辰。
“陛下……”高公公试探着开口,“宫门外……”
“他们还跪着?”景琰声音沙哑。
“是。永昌侯陈延、张御史、王尚书……一共十三人。雨下得大,有几个年纪大的已经撑不住了,但……没人敢走。”
景琰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他知道那些人在赌。赌他年轻气盛,赌他不敢真的与整个朝堂为敌,赌他会为了平息事态而妥协——交出林夙,废止新政。
若是三年前刚登基时,他或许真的会怕。
但现在……
“传旨。”景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冰冷,“召内阁、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即刻进宫议事。”
高公公一愣:“陛下,现在已是亥时……”
“朕说,即刻。”景琰一字一顿。
“是!”高公公连忙退下。
殿内又安静下来。
景琰拿起林夙那封信,又看了一遍。纸很薄,墨色很淡,像是随时会化在雨夜里。
“勿念臣。”
怎么能不念?
那个从十三岁就跟着他的人,那个陪他走过最黑暗岁月的人,那个为他筹谋算计、为他沾染鲜血、为他病入膏肓的人……现在告诉他“勿念”?
景琰苦笑,将信仔细折好,贴身收在怀里。
然后他起身,走到殿外廊下。
雨还在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地上,溅起一片水雾。宫灯在风雨中摇晃,光线明明灭灭,照得远处的宫殿像蛰伏的巨兽。
宫门的方向,隐约可见几点灯火——那是跪谏的朝臣。
景琰看了一会儿,转身回殿。
“陛下。”殿外传来脚步声,是首辅方敬之。老人官袍下摆湿透,脸上带着疲惫,“深夜召见,可是有要事?”
“方爱卿先坐。”景琰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等人齐了再说。”
方敬之欲言又止,还是坐下了。
很快,其他重臣陆续赶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困惑和不安——深夜急召,又是在朝堂逼宫、宫门跪谏的敏感时刻,任谁都能嗅出山雨欲来的味道。
人到齐后,景琰没有绕弯子。
“今日朝会之事,诸位都清楚了。”他扫视众人,“朕现在问你们一句话:新政该不该废?”
殿中一片沉默。
户部尚书钱有道硬着头皮开口:“陛下,新政……”
“朕问的是该不该废,不是问难处。”景琰打断他。
钱有道噎住了。
刑部尚书严正出列:“陛下,臣以为,青苗法弊病已显,当暂停修整,但不必全废。其他新政,如清丈田亩、改革税制,皆是利国利民之举,不应因一时挫折而弃。”
“严大人说得轻巧。”礼部尚书王瑜冷笑,“青苗法引发民变,钦差遇刺,流民围城——这还叫‘一时挫折’?若再不废止,怕是真要天下大乱了!”
“王尚书此言差矣。”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健开口,“民变根源在吏治腐败,官吏执行不力,借新政之名行盘剥之实。该惩处的是贪官污吏,而非新政本身。”
“刘大人!”王瑜提高声音,“你这话……”
“够了。”景琰抬手,殿中瞬间安静。
他看着王瑜,目光平静:“王爱卿,朕记得,你是万历十八年的进士?”
王瑜一愣:“……是。”
“当年主考官,是陈延的父亲,老永昌侯吧?”景琰问。
王瑜脸色变了变:“陛下……何出此言?”
景琰没回答,从御案上拿起那叠账册,扔到他面前:“看看。”
王瑜颤抖着手翻开,只看了一页,就“扑通”跪倒在地:“陛下!这、这是……”
“这是陈延田庄放贷的账目。”景琰淡淡道,“九分半的利息,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王爱卿,你口口声声说新政害民,那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旧制,就不害民吗?”
王瑜冷汗涔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景琰又看向张文远:“张御史。”
张文远连忙躬身:“臣在。”
“你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职责是监察百官,肃清吏治。”景琰拿起那几封密信,“那你能不能告诉朕,这些与各地官员勾连、商议如何攻讦林夙、废止新政的信,是谁写的?”
张文远脸色煞白:“陛下!臣、臣冤枉……”
“冤枉?”景琰笑了,“信上的笔迹,要不要找翰林院的先生来鉴定?”
张文远腿一软,也跪下了。
殿中死一般寂静。
所有大臣都低着头,不敢出声。谁能想到,皇帝手里竟然握着这样的把柄——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出来。
这不是巧合。
这是早有准备。
“方爱卿。”景琰看向首辅。
方敬之起身:“老臣在。”
“你是首辅,统御百官。今日朝堂逼宫,宫门跪谏,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方敬之沉默片刻,缓缓道:“陈延、张文远、王瑜三人,结党营私,攻讦朝政,其心可诛。但……若此时严惩,恐激化矛盾,朝局动荡。”
“所以你的意思是,朕该妥协?”景琰问。
“老臣不敢。”方敬之跪倒,“老臣只是以为,当此多事之秋,维稳为上。”
“维稳?”景琰起身,走到方敬之面前,“方爱卿,朕登基三年,听了你三年‘维稳’。结果呢?勋贵贪得无厌,清流结党营私,官吏阳奉阴违,百姓民不聊生——这就是你要的‘稳’?”
方敬之额头触地:“老臣……无能。”
景琰看着他花白的头发,心里忽然有些悲哀。
这个老人,辅佐过两代帝王,一辈子谨小慎微,只想维持朝局平衡。他没有错,他只是老了,怕了,不敢变了。
可这个国家,已经等不起了。
“方爱卿,你起来。”景琰转身走回御案后,“朕今天叫你们来,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也不是要杀谁的头。”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而有力:
“朕是要告诉你们——新政不会废,林夙不会动。谁再敢以此为由逼宫闹事,朕绝不姑息。”
五月初十,寅时。
雨停了,天还没亮。
宫门外的青石地上,跪着十三个人。官袍湿透,脸色苍白,有几个年纪大的已经摇摇欲坠,全靠家仆在旁边搀扶。
陈延跪在最前面。
他已经六十有三,跪了一夜,膝盖疼得像要裂开,腰也直不起来。但他咬着牙挺着——不能倒,倒了就输了。
他在赌,赌皇帝年轻,赌皇帝不敢真的和整个勋贵集团、清流文官翻脸。
赌皇帝会妥协。
可随着天色渐亮,宫门依旧紧闭,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陈延心里开始发慌。
“侯爷……”旁边的张文远声音虚弱,“陛下他……会不会……”
“闭嘴。”陈延低喝,“撑住。”
正说着,宫门“吱呀”一声开了。
高公公带着几个小太监走出来,手里捧着圣旨。
陈延精神一振,连忙挺直腰板。其他跪着的官员也纷纷整理衣冠,准备接旨——在他们想来,皇帝熬了一夜,终于还是妥协了。
然而高公公展开圣旨,念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们如坠冰窟: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永昌侯陈延,身为勋贵,不思报国,反以田庄放贷,利息高达九分半,盘剥百姓,致数十户家破人亡。其罪一也。”
陈延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
“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张文远,结党营私,勾连地方官员,攻讦朝政,扰乱朝纲。其罪二也。”
张文远浑身发抖。
“礼部尚书王瑜,科举舞弊,营私舞弊,枉顾法纪。其罪三也。”
王瑜直接瘫软在地。
高公公继续念:“三人罪证确凿,本应严惩。然朕念其年迈,或为初犯,姑且从轻发落——”
他顿了顿,提高声音:
“即日起,革去陈延永昌侯爵位,贬为庶民,家产充公。张文远革去所有官职,流放岭南。王瑜降为礼部员外郎,留京察看。”
“其余跪谏官员,罚俸一年,以示惩戒。”
“钦此。”
圣旨念完,宫门外一片死寂。
陈延呆呆地跪着,像没听明白。革去爵位?贬为庶民?家产充公?这……这怎么可能?
他可是永昌侯!是开国功臣之后!是勋贵领袖!皇帝怎么敢……
“陈延,接旨吧。”高公公将圣旨递到他面前。
陈延猛地抓住高公公的手,眼睛赤红:“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陛下说了,不见。”高公公抽回手,声音冷淡,“陈大人,哦不,陈延——请吧。刑部的人已经在府上等着清点家产了。”
“不!不可能!”陈延嘶吼,“我要见陛下!陛下一定是受了奸人蒙蔽!是林夙!一定是林夙那个阉人——”
“放肆!”高公公厉声打断,“陛下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来人,送陈大人回府!”
几个禁军上前,架起陈延就走。
陈延挣扎着,回头看向其他跪着的官员:“你们看到了吗?这就是鸟尽弓藏!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们!你们——”
声音戛然而止,人被拖远了。
剩下的官员面面相觑,一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不仅没有妥协,反而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领头的三人。陈延爵位被削,张文远流放,王瑜贬官——这哪里是从轻发落?这分明是杀鸡儆猴!
“诸位大人,”高公公看向他们,“还跪着吗?”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爬起来,有的腿软站不稳,摔在地上又赶紧爬起,狼狈不堪。
“回去好好想想。”高公公淡淡道,“陛下推行新政,是为国为民。你们若是忠臣,就该为君分忧,而不是聚众逼宫,给陛下添乱。”
没人敢接话。
“散了吧。”高公公转身回宫。
宫门再次关上。
官员们站在原地,看着紧闭的宫门,又看看彼此,最后默默散去。没人说话,但每个人心里都翻江倒海。
皇帝变了。
不再是那个刚登基时处处忍让、事事商议的年轻帝王了。
他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了自己的手段,也有了……自己的刀。
那把刀,叫林夙。
而今天,皇帝用这把刀,砍向了所有敢挑战他权威的人。
消息传到司礼监值房时,林夙正在喝药。
小卓子连跑带爬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督主!督主!出大事了!永昌侯被革爵了!张御史流放!王尚书贬官!其他跪谏的官员全被罚俸!陛下、陛下他……”
林夙手一颤,药碗差点打翻。
“你说什么?”他声音发紧。
小卓子把听到的消息又说了一遍,末了兴奋道:“督主,陛下这是在护着您呢!那些想害您的人,全被收拾了!”
林夙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放下药碗,靠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
“督主?”小卓子察觉不对,“您……不高兴?”
“高兴?”林夙苦笑,“小卓子,你觉得这是好事?”
“当然是好事啊!陛下为您撑腰,看以后谁还敢说您的不是!”
“撑腰?”林夙闭上眼睛,“这是把我往火坑里推。”
小卓子愣住了。
“陛下处置陈延他们,用的罪名是贪腐、结党、舞弊——这些罪名,哪一条跟我有关?”林夙低声说,“可满朝文武都会觉得,陛下是为了护着我,才找借口收拾他们。从此以后,我林夙就是真正的‘权宦’,是蒙蔽圣听、陷害忠良的奸佞。”
小卓子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而且……”林夙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陛下这么做,等于和勋贵、清流彻底撕破脸。陈延虽倒,但勋贵集团还在。张文远虽流放,但清流文官还在。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那怎么办?”
林夙没回答。
他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色,眼神空洞。
景琰在护他。
用最直接、最激烈的方式护他。
可这种保护,就像在暴风雨中为他撑起一把伞——伞越大,招的风就越大,最后只会连人带伞一起掀翻。
“小卓子,”林夙忽然说,“去请高公公来。”
“现在?”
“现在。”
小卓子不敢多问,连忙去了。
高公公来时,林夙已经挣扎着坐起身,靠在床头。一夜不见,他好像又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只有眼睛还亮着,像两簇不肯熄灭的火。
“林公公,”高公公担忧道,“您这身子……”
“我没事。”林夙打断他,“高公公,陛下那边……怎么样了?”
“陛下回养心殿了,说要补觉,谁也不见。”高公公顿了顿,“不过老奴看,陛下也睡不着。今早的事,震动太大了。”
林夙沉默片刻:“陈延他们……有什么反应?”
“陈延被押回府时,一直喊着要见陛下,说您是奸佞。张文远倒是安静,接了旨就收拾行李,一句话没说。王瑜……听说回家就病了。”
“勋贵那边呢?”
“已经有人去陈府探望了。”高公公压低声音,“老永昌侯的门生故旧不少,怕是会有动作。”
林夙点点头,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
“高公公,”他看向老人,“麻烦您再帮我传句话给陛下。”
“您说。”
“请陛下……即刻下旨,严惩河西道渎职官吏。名单我已经拟好了,在这里。”林夙从枕下抽出一张纸,“这些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一个不留。”
高公公接过名单,看了一眼,倒抽一口凉气。
上面写了十七个名字,从知府到县令,从师爷到差役,几乎涵盖了河西道所有涉及青苗法执行的官员。
“林公公,这……”
“青苗法引发民变,总得有人负责。”林夙声音平静,“既然不能是我,那就只能是他们。”
高公公明白了。
这是丢卒保车——不,是丢卒保帅。用这些地方官吏的命,来堵朝臣的嘴,来平息民怨,来为新政开脱。
很残忍。
但很有效。
“还有,”林夙继续说,“请陛下下旨,受灾州县青苗贷暂缓三年,已收银两退回三成,已收土地牛马一律归还。所需银两……从陈延充公的家产里出。”
高公公眼睛一亮:“妙啊!用陈延的钱,办陛下的事,还能收买民心!”
林夙却笑不出来。
这只是权宜之计。民怨可以暂时平息,但新政的根本问题没有解决——吏治腐败,执行偏差,豪强抵制……这些,不是杀几个官吏、退几两银子就能改变的。
可他没时间了。
他得在倒下之前,为景琰铺好最后一段路。
“高公公,快去。”林夙催促,“趁现在朝堂震动,没人敢反对,正是下旨的好时机。”
高公公点头:“老奴这就去。”
他转身要走,林夙又叫住他:“等等。”
“林公公还有吩咐?”
林夙看着他,眼神复杂:“高公公,我……可能撑不了太久了。以后陛下身边,就靠您多照应了。”
高公公鼻子一酸:“林公公,您别说这种话……”
“我是说真的。”林夙笑了笑,笑容苍白,“程太医说,我最多还有半年。这半年,我得把该做的事做完。”
“林公公……”
“去吧。”林夙摆摆手,“别让陛下等久了。”
高公公红着眼眶,深深一揖,转身离开。
值房里又只剩下林夙一人。
他靠在床头,听着外面的风声,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得比以往都厉害,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小卓子冲进来时,看到林夙捂着嘴的手帕上,已经染了一片刺目的红。
“督主!”小卓子吓得魂飞魄散。
林夙摆摆手,等咳喘稍平,才哑声道:“没事……老毛病了。”
“我去叫程太医!”
“不用。”林夙拉住他,“叫来了也没用。”
小卓子眼泪掉下来:“督主,您别这样……陛下需要您,东厂需要您,我们都需要您……”
林夙看着他,眼神温和了些:“小卓子,你跟了我几年了?”
“八年了。”小卓子抹泪,“我是万历二十三年进宫的,第二年就被分到您手下。”
“八年……”林夙喃喃,“时间过得真快。”
他记得第一次见小卓子时,那孩子才十二岁,瘦得像根豆芽菜,被老太监打得浑身是伤,躲在墙角哭。他一时心软,把人要了过来,带在身边。
一晃,八年了。
“小卓子,”林夙轻声说,“如果我死了,你就出宫去吧。我在城外有处小宅子,地契在床底下的盒子里。你拿着,找个营生,好好过日子。”
小卓子哭得更凶了:“我不走!我要跟着督主!”
“傻孩子。”林夙摸了摸他的头,“宫里不是好地方,能走就走吧。”
说完,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小卓子跪在床边,哭得不能自已。
窗外,天光大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有些人,已经看到了尽头。
午时,养心殿。
景琰看着林夙送来的名单和提议,沉默了很久。
高公公跪在一旁,小心翼翼:“陛下,林公公说,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严惩渎职官吏,可以堵朝臣的嘴;退还部分银两土地,可以平息民怨;用陈延的钱来办,可以收买人心……”
“朕知道。”景琰打断他。
他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可他知道,林夙在做什么——那个人在用最后的气力,为他收拾烂摊子,为他挽回民心,为他……铺路。
“陛下,”高公公又道,“林公公还说……他可能撑不了太久了。”
景琰手一颤,朱笔在奏折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痕。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以后陛下身边,就靠老奴多照应了。”高公公声音哽咽,“陛下,林公公他……是真的不行了。程太医说,最多还有半年。”
半年。
景琰闭上眼睛。
太短了。
短到他来不及推行完新政,来不及整顿好朝纲,来不及……好好跟那个人道别。
“传旨。”景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决绝,“按林夙的意思办。河西道渎职官吏,名单上的,一律严惩。受灾州县青苗贷暂缓三年,已收银两退三成,已收土地牛马悉数归还。所需银两,从陈延充公家产中支取。”
“是!”高公公连忙记下。
“还有,”景琰顿了顿,“拟一道密旨,调秦岳回京。”
高公公一愣:“秦将军?他不是在边关……”
“边关暂时无战事,让他回来。”景琰声音低沉,“京城……可能要乱了。”
陈延倒台,勋贵集团不会善罢甘休。清流文官虽然暂时噤声,但暗地里一定在串联。再加上代王在封地蠢蠢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他需要秦岳这样的忠臣良将,坐镇京城。
“老奴明白。”高公公点头,“这就去拟旨。”
他退下后,景琰独自坐在御案后,看着窗外明媚的阳光,心里却一片冰凉。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手段很激烈,很冒险。
但他不后悔。
如果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护不住,那这个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林夙……”他低声喃喃,“你再等等,等朕把这些事都处理好,就去看你。”
等朕把朝堂清理干净,把新政推行下去,把国家治理好……
然后,朕就带你离开这里。
去江南,去塞北,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宫外的山水吗?
朕陪你去看。
景琰想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他知道,这大概只是奢望。
他是皇帝,他是太监。他们是君臣,是主仆,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被无数条规矩束缚着的人。
逃不掉的。
永远逃不掉的。
正想着,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八百里加急!”一个太监冲进来,手里捧着军报,“河西道……河西道流民武装攻占平阳县,打出旗号……‘诛奸佞,清君侧’!”
景琰猛地站起:“什么?!”
太监跪倒在地,颤抖着呈上军报。
景琰接过,迅速看完,脸色越来越沉。
军报上说,河西道流民在几个乡绅的带领下,聚众上万,攻占平阳县,杀了县令,开仓放粮。他们打出的旗号是“诛奸佞,清君侧”,檄文里指名道姓说林夙是祸国殃民的权宦,要求皇帝诛杀林夙,废止新政。
更可怕的是,军报最后写着一行小字:
“疑有外部势力煽动,恐与代王有关。”
代王。
景琰攥紧军报,指节发白。
他终于动手了。
趁着朝堂动荡,民怨沸腾,他果然按捺不住了。
“陛下,”太监小心翼翼,“吴总兵问,该如何处置?”
景琰沉默许久,缓缓坐下。
“传旨给吴振雄,”他声音冰冷,“调兵平叛。但记住——只诛首恶,胁从不问。能不杀,尽量不杀。”
“是!”
太监退下后,景琰靠在椅背上,只觉得一阵疲惫袭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新政之乱还没平息,民变又起。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代王的影子。
那个人,终于要撕破脸了。
景琰想起小时候,代王叔父还抱过他,教他骑马射箭。那时他觉得,叔父是除了父皇母后以外,最亲近的人。
可后来,一切都变了。
权力,真的能让亲情扭曲到这种地步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仗,必须打。
不是为了皇位,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他身后那个人。
为了林夙,为了那些还在坚持新政的人,为了这个千疮百孔却还有救的国家。
“来人。”景琰起身。
“陛下。”
“备轿,去司礼监。”
他要去见林夙。
现在,马上。
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