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带着砂砾和血腥气。
秦岳站在雁门关的城楼上,望着远处连绵的营火。那是北戎人的大营,从三天前开始,营火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像一群贪婪的狼,正在慢慢围拢。
“将军,探子回报。”副将陈锋快步登上城楼,脸色凝重,“北戎可汗亲率五万骑兵,已至百里外的黑水河。看架势,不是寻常寇边,是要大举南侵。”
秦岳没有回头,依旧望着那片营火:“朝廷的旨意到了吗?”
“到了。”陈锋从怀中取出密旨,“陛下命将军在北境发动攻势,牵制北戎,使其无暇南顾。可是将军……”他顿了顿,“北戎兵力远超我军,雁门关守军仅两万,若是主动出击,无异于以卵击石。”
秦岳接过密旨,就着城楼上的火把展开。
字迹是皇帝的亲笔,措辞急切:“……代王叛乱,河西失守,叛军直逼京师。北戎必与代王勾结,意在牵制边军。卿需在北境发动攻势,虚张声势亦可,务必使北戎不敢轻动。国之存亡,系于卿一身……”
密旨的末尾,墨迹有些晕开,像是写字时手在抖。
秦岳收起密旨,沉默良久。
“将军,我们……”陈锋欲言又止。
“召集众将,议事厅集合。”秦岳转身走下城楼,铁甲在夜色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半炷香后,雁门关议事厅。
十余名将领肃立两旁,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群沉默的雕塑。秦岳坐在主位,面前摊着北境的地图。
“情况大家都知道了。”秦岳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北戎五万大军压境,朝廷命我们主动出击,牵制敌军。但雁门关只有两万守军,硬拼是死路一条。”
将领们面面相觑。
“将军,”一个年长的参将开口,“主动出击确实凶险,但若是固守……北戎一旦突破雁门关,长驱直入,中原腹地无险可守。届时就算京师保住了,半壁江山也要沦丧。”
“所以不能固守,也不能硬拼。”秦岳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一处山谷,“我们要打,但不能在这里打。”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鬼哭谷。
“鬼哭谷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秦岳继续说道,“北戎大军若要南下,鬼哭谷是必经之路。我们提前在谷中设伏,以小股精锐诱敌深入,然后……”
他做了个合围的手势。
“可是将军,”陈锋皱眉,“鬼哭谷离雁门关八十里,我们若分兵设伏,关城守备必然空虚。万一北戎识破计谋,直接攻城怎么办?”
“所以需要赌。”秦岳抬起头,目光扫过众将,“赌北戎可汗的傲慢,赌他们贪功冒进,赌他们……看不起我们这两万守军。”
厅中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玩火。两万对五万,分兵设伏,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没。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将军,”参将深吸一口气,“赌赢的把握有多少?”
“三成。”秦岳坦诚道,“但若是不赌,等北戎与代王叛军形成合围,京师必破。届时你我都是亡国之将,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
这话说得很重,众将皆神色肃然。
秦岳站起身,按剑而立:“我意已决。陈锋,你率五千精锐,明日拂晓出关,前往鬼哭谷设伏。记住,只带三日军粮,轻装简从,行动务必隐蔽。”
“是!”陈锋抱拳。
“其余各部,随我留守雁门关。”秦岳看向地图上的关城,“我们要让北戎人以为,主力仍在关中。所以从明日起,城头旗帜加倍,炊烟照常,夜间多点火把——做出兵力充足的假象。”
“将军,若是北戎直接攻城……”
“那就死守。”秦岳斩钉截铁,“守到陈锋在鬼哭谷得手,守到北戎军心大乱,守到……最后一兵一卒。”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诸位,此战关乎国运。胜,则北境可保,朝廷可集中兵力平叛;败,则山河破碎,你我皆是千古罪人。望诸位同心戮力,不负皇恩,不负百姓。”
众将齐声应诺,声震屋瓦。
会议散去后,秦岳独自留在议事厅。他走到窗前,望着关外漆黑的夜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先皇后召他入宫的那一天。
那时他还只是个游击将军,因在边关屡立战功,被先皇后赏识。皇后对他说:“秦将军,太子年幼,性情仁厚,将来若登基为帝,恐难驾驭这虎狼环伺的朝堂。望将军能护他周全。”
他当时跪地发誓:“臣必肝脑涂地,以报皇后知遇之恩。”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先皇后早已故去,当年的太子如今成了皇帝,正面临着登基以来最大的危机。而他这个边关守将,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将军。”陈锋去而复返,手里端着一碗热汤,“夜深了,喝点东西吧。”
秦岳接过汤碗,却没有喝:“陈锋,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十二年。”陈锋答道,“末将原是流民,被将军收留,从马夫做起,一步步到今日。”
“十二年……”秦岳喃喃,“时间过得真快。”
他将汤碗放在桌上,从怀中取出那封密旨,又看了一遍。然后,他拿起笔,在一张空白信笺上写下几行字:
“陛下亲启:臣秦岳奉旨北征,必竭尽全力牵制北戎。然敌众我寡,胜负难料。若臣战死,请陛下勿念,速调他部驰援北境。另,林公公体弱多病,望陛下多加照拂。臣在边关,常闻朝中攻讦之声,然臣深信林公公忠贞,望陛下勿为流言所惑。臣秦岳,顿首再拜。”
写完后,他将信笺折好,递给陈锋:“如果我战死,派人将这封信送回京城,务必亲手交到陛下手中。”
陈锋接过信,手有些抖:“将军……”
“去吧。”秦岳拍拍他的肩,“好好准备,明日之战,只能胜,不能败。”
陈锋红着眼眶,深深一揖,转身离去。
秦岳重新走到窗前,望着关外那片越来越近的营火。
夜风吹过,带着远方狼群的嚎叫。
战争,就要开始了。
翌日拂晓,雁门关的城门悄然打开。
陈锋率领五千精锐,趁着晨雾未散,悄无声息地出关,向鬼哭谷方向疾行。马蹄裹了布,铠甲卸了铃,五千人的队伍像一群沉默的鬼影,迅速消失在茫茫山峦中。
城楼上,秦岳目送他们远去,直到最后一骑消失在视野里,才转身对身旁的副将道:“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城头旗帜加倍,巡逻队次数增加,炊烟照常——我要让北戎探子以为,雁门关守军纹丝未动。”
“是!”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半个时辰后,雁门关城头旌旗招展,炊烟袅袅,士兵们照常操练、巡逻,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但秦岳知道,这都是假象。
关内实际可战的兵力,只剩一万五千人。而关外,是五万虎视眈眈的北戎骑兵。
“将军,北戎探子又在关外徘徊。”斥候来报。
“让他们看。”秦岳淡淡道,“看得越仔细越好。”
他要的就是北戎探子把“雁门关守军未动”的消息带回去。只有这样,北戎可汗才会相信,秦岳不敢分兵,才会放心大胆地南下——然后一头撞进鬼哭谷的埋伏里。
这是一场心理战,赌的是对手的判断。
午时,北戎大营终于有了动静。
无数骑兵从营中涌出,像黑色的潮水,向雁门关缓缓推进。马蹄声震得大地发抖,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秦岳站在城楼上,眯着眼睛望去。
北戎的阵型很松散,前锋是轻骑兵,后面跟着重甲骑兵,两翼还有游骑策应。这是典型的野战阵型,说明北戎可汗确实打算强攻关口。
“弓箭手准备。”秦岳下令。
城墙上,数千弓箭手张弓搭箭,箭簇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滚木礌石堆满城头,热油在铁锅里沸腾。
战争一触即发。
但北戎大军在关前三里处停了下来。
一个北戎将领单骑出阵,来到关下,用生硬的汉话喊道:“秦将军!我奉可汗之命,前来传话!只要将军开关投降,可汗愿封将军为南院大王,享不尽荣华富贵!若是不降……破关之日,鸡犬不留!”
城上一片寂静。
秦岳走到垛口前,俯视着那名北戎将领,忽然笑了。
“回去告诉你们可汗,”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关下,“秦岳生是大胤的将,死是大胤的鬼。想要雁门关,就拿命来换。”
北戎将领脸色一变,还想说什么,秦岳已经挥手:“放箭!”
数十支箭矢呼啸而下,北戎将领慌忙拨马后退,险些中箭。他回头狠狠瞪了城楼一眼,打马奔回本阵。
很快,北戎军中响起号角声。
进攻开始了。
第一批冲上来的是轻骑兵,他们速度极快,眨眼间就冲到关下,向城头抛射箭矢。箭雨如蝗,城上守军举盾遮挡,仍有不少人中箭倒下。
秦岳不为所动,冷静下令:“弓箭手还击,目标敌军马匹。”
命令传下,城上箭矢转向,专射马腿。北戎轻骑兵人借马势,马倒人摔,顿时乱成一团。但后面的骑兵很快补上,继续向关墙冲击。
“将军,他们在填护城河!”有士兵喊道。
秦岳望去,只见北戎步兵扛着沙袋,冒着箭雨冲向护城河,将沙袋抛入河中。河水被渐渐截断,河床露了出来。
“倒热油。”秦岳下令。
滚烫的热油从城头倾泻而下,浇在正在填河的北戎步兵头上。惨叫声顿时响起,数十人在地上打滚,皮开肉绽。但更多的北戎兵冲上来,前赴后继。
战斗从午时持续到申时,护城河终于被填平了一段。
北戎的重甲骑兵开始冲锋。
这些骑兵人披重甲,马覆铁衣,普通的箭矢根本无法穿透。他们像移动的铁墙,缓缓逼近关墙,准备搭设云梯。
“用火箭。”秦岳道。
蘸了火油的箭矢点燃,射向重甲骑兵。虽然铁甲不怕火,但马匹怕。战马被火焰惊吓,嘶鸣着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兵摔下马背。重甲骑兵阵型开始混乱。
但北戎人太多了。
一架云梯终于搭上关墙,北戎士兵咬着刀,开始攀爬。
“滚木礌石!”秦岳大喝。
巨大的圆木和石块从城头砸下,将云梯上的北戎兵砸得血肉模糊。但很快,第二架、第三架云梯又搭了上来。
战斗进入白热化。
秦岳也拔剑加入了厮杀。他武艺高强,剑法凌厉,连斩数名爬上城头的北戎兵。鲜血溅了他一身,但他浑然不觉,眼中只有杀戮。
因为他知道,每多守一刻,陈锋在鬼哭谷的准备就多一分;每多杀一个敌人,京师的压力就少一分。
“将军!西墙告急!”有士兵来报。
秦岳一剑劈翻面前的敌人,转头对副将道:“这里交给你,我去西墙!”
他带着一队亲兵赶到西墙时,情况已经岌岌可危。十几名北戎兵爬上了城头,正在与守军厮杀。守军寡不敌众,节节败退。
“跟我上!”秦岳率先冲入敌阵。
剑光闪烁,血花四溅。秦岳如虎入羊群,所向披靡。亲兵们紧随其后,很快将爬上城头的北戎兵消灭干净。
但就在这时,一支冷箭从关下射来,正中秦岳左肩。
箭矢力道极大,穿透铠甲,钉入骨肉。秦岳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被亲兵扶住。
“将军!”
“没事。”秦岳咬牙折断箭杆,将箭头留在肉里,“继续守城!”
他推开亲兵,重新站到垛口前,指挥战斗。鲜血从左肩伤口不断涌出,染红了半身铠甲,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因为关外的北戎大军,已经开始后撤了。
夕阳西下,第一天的进攻结束了。
北戎人丢下上千具尸体,退回了大营。而雁门关守军也伤亡惨重,阵亡八百余人,伤者逾千。
秦岳站在城楼上,望着关外密密麻麻的尸体,神色疲惫。
“将军,您的伤……”军医赶来。
“先给重伤的弟兄治。”秦岳摆摆手,“我还能撑。”
军医还想说什么,秦岳已经转身走下城楼。
夜幕降临,雁门关内灯火通明。伤兵的呻吟声、工匠修补城墙的敲打声、士兵搬运物资的号子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组成战争之夜的交响。
秦岳回到将军府,这才让军医处理伤口。
箭头深深嵌入肩骨,军医用小刀割开皮肉,才将箭头取出。整个过程秦岳一声不吭,只是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将军,这伤不轻,需要静养。”军医包扎好伤口,担忧道。
“静养?”秦岳苦笑,“北戎明天还会来,我怎么静养?”
军医无言以对。
包扎完毕后,秦岳挥退军医,独自坐在案前。他摊开地图,目光落在鬼哭谷的位置。
陈锋应该已经到达那里了。
五千对五万,埋伏对冲锋。
胜算有多大?
秦岳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亥时。
秦岳吹熄蜡烛,和衣躺在榻上。左肩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恶战,他必须休息。
哪怕只能睡一个时辰。
鬼哭谷,子时。
陈锋趴在山崖上,望着谷底蜿蜒的道路。月光很淡,谷中一片漆黑,只有夜枭偶尔发出凄厉的叫声。
“将军,都布置好了。”一个校尉爬上来,低声道,“谷口埋了火药,两侧山崖伏了弓箭手,谷中道路撒了铁蒺藜。只要北戎人进来,保管让他们有来无回。”
陈锋点点头:“弟兄们情绪怎么样?”
“都憋着一股劲。”校尉道,“这些年北戎年年寇边,杀我们同胞,抢我们粮食。这次总算有机会报仇了。”
陈锋沉默片刻,忽然问:“你说,我们这次能活着回去吗?”
校尉一愣,随即笑道:“将军说哪里话,我们一定能……”
“说实话。”陈锋打断他。
校尉的笑容僵在脸上,许久,才低声道:“说实话……五千对五万,又是埋伏战,就算打赢了,能活下来的恐怕也不多。”
陈锋拍了拍他的肩:“怕吗?”
“有点。”校尉老实道,“但想想关内的家人,想想那些被北戎杀害的百姓……又觉得,死在这里也值了。”
“是啊。”陈锋望向雁门关的方向,“秦将军常说,当兵吃粮,保家卫国。以前我不太懂,现在懂了——我们守的不是一座关,是关后的千万百姓,是他们的父母妻儿。”
两人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山谷。
夜风吹过,带着山间的凉意。
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天快亮了。
“将军!”一个斥候急匆匆爬上来,“北戎大军动了!前锋已出大营,正朝鬼哭谷方向来!”
陈锋精神一振:“有多少人?”
“看阵势,至少两万骑兵。”斥候道,“应该是先锋部队。”
“好。”陈锋站起身,对校尉道,“传令下去,按计划行事。记住,没有我的号令,谁也不许动。”
“是!”
命令迅速传遍山谷。五千将士屏息凝神,潜伏在各自的阵地,像一群等待猎物的豹子。
辰时,北戎前锋抵达鬼哭谷口。
领军的是一名千夫长,他勒住马,打量着眼前的山谷。谷口狭窄,两侧山崖陡峭,确实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大人,要不要先派探子进去看看?”副将问道。
千夫长犹豫了一下。按常理,这种地形应该仔细探查。但可汗催得急,要求他们尽快通过鬼哭谷,南下与代王叛军会合。
而且,雁门关守军明明没有分兵——这是探子亲眼所见的。秦岳就算想设伏,又能分出多少人?
“不必了。”千夫长最终做出了决定,“全军加速通过山谷,日落前必须赶到黑风岭。”
命令传下,北戎骑兵开始进入山谷。
马蹄声在山谷中回荡,惊起一群飞鸟。两万骑兵,队伍拉得很长,像一条黑色的长蛇,缓缓游入山谷的咽喉。
山崖上,陈锋握紧了手中的弓。
他数着进入山谷的敌军,一千、两千、五千……当大约一万骑兵进入山谷时,他猛地举起手,然后狠狠挥下。
“放!”
轰隆一声巨响,谷口的火药被引爆。碎石冲天而起,将谷口完全封死。与此同时,两侧山崖上箭如雨下,滚木礌石倾泻而下。
北戎骑兵猝不及防,顿时乱成一团。
“有埋伏!”
“快撤!”
“谷口被堵住了!”
惨叫声、马嘶声、箭矢破空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鬼哭谷真的成了“鬼哭”之地。
陈锋一箭射倒一名北戎百夫长,大声喝道:“杀!”
五千守军从藏身处杀出,像猛虎下山,扑向混乱的北戎骑兵。虽然人数处于劣势,但占据了地利和先机,一时间竟杀得北戎人节节败退。
但北戎人毕竟人多。
短暂的混乱后,千夫长稳住阵脚,组织起反击。他看出埋伏的守军人数不多,下令分兵两路,一路抵挡山崖上的攻击,一路围剿谷中的守军。
战斗顿时变得惨烈起来。
陈锋身先士卒,挥舞长刀连斩数敌。但他很快被几名北戎骑兵围住,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将军小心!”校尉带人冲过来,替他挡住致命一击,自己却被一刀劈中胸口。
“老赵!”陈锋目眦欲裂。
校尉吐着血,咧嘴笑道:“将军……帮我……照顾我娘……”
话没说完,人已气绝。
陈锋怒吼一声,像疯了一样扑向敌人。长刀所过之处,血肉横飞。但北戎人太多了,杀了一个,又上来两个。
守军开始出现大量伤亡。
五千对两万,就算占了地利,也终究是寡不敌众。山崖上的弓箭手箭矢用尽,不得不拔刀加入近战。谷中的守军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
陈锋身边只剩下十几个人了。
他浑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左臂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但他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挥舞着刀。
“将军,顶不住了!”一个亲兵喊道,“撤吧!”
“往哪撤?”陈锋苦笑,“谷口堵死了,我们能撤到哪去?”
“那……”
“战死为止。”陈锋抹了把脸上的血,“秦将军说过,雁门关的兵,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亲兵们不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手中的刀。
最后的十几个人,背靠背站成一个小圈,面对着数倍于己的敌人。北戎骑兵围着他们,却没有立刻进攻——他们在等,等这些人精疲力尽。
陈锋喘着粗气,环视着身边的弟兄。
这些都是跟了他多年的老兵,有的还不到二十岁。他们本该在家种田、娶妻、生子,过平凡的日子。但因为战争,他们来到了这里,即将死在这里。
“弟兄们,”陈锋嘶哑道,“对不住了,把你们带到这绝地。”
“将军说哪里话。”一个老兵笑道,“当兵的,马革裹尸是荣耀。就是可惜……没能多杀几个北戎狗。”
“下辈子再杀。”另一个年轻的士兵说,“下辈子,我还跟着将军。”
陈锋鼻子一酸。
就在这时,谷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北戎骑兵一阵骚动,纷纷回头望去。只见谷口方向烟尘大作,一支骑兵正冲破封锁,杀入谷中。当先一人,白须白发,手持长枪,正是秦岳!
“秦将军!”守军们惊喜地喊道。
秦岳一马当先,冲入敌阵。长枪如龙,所向披靡。他身后的骑兵虽然不多,只有三千余人,但个个骁勇,杀得北戎人仰马翻。
“将军,您怎么来了?”陈锋又惊又喜。
“我不来,你们就死定了。”秦岳一枪挑翻一个北戎骑兵,大声道,“雁门关守住了,北戎主力已经撤退。这些是垫后的部队,吃掉他们,北境可保半年安宁!”
原来,就在鬼哭谷激战的同时,雁门关也经历了一场血战。北戎可汗见强攻不下,又得知鬼哭谷有埋伏,担心后路被断,于是下令撤军。秦岳当机立断,留下部分兵力守关,亲率三千骑兵前来接应。
两军会合,士气大振。
北戎骑兵本就伤亡惨重,又被前后夹击,顿时溃不成军。千夫长见大势已去,想要突围,被秦岳一箭射落马下。
战斗从早晨持续到午后,终于结束了。
两万北戎先锋,逃出去的不足五千。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守军也付出了惨重代价,陈锋的五千人只剩八百,秦岳带来的三千骑兵也折损过半。
但无论如何,他们赢了。
秦岳下马,走到陈锋面前,看着他满身的伤,沉声道:“辛苦了。”
陈锋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不辛苦……就是,老赵他们……”
“他们都是英雄。”秦岳拍了拍他的肩,“朝廷不会忘记他们,百姓也不会忘记。”
他走到校尉的尸体前,蹲下身,轻轻合上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厚葬所有阵亡将士。”秦岳站起身,对副将道,“记下每个人的名字,我要为他们请功。”
“是。”
夕阳西下,鬼哭谷中一片寂静。
秦岳站在山崖上,望着满谷的尸骸,久久不语。
这一仗,他们守住了北境,为朝廷争取了时间。但代价太大了,八千条人命,就这样埋骨他乡。
而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五日后,捷报传到京城。
养心殿里,景琰拿着军报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害怕,是激动。
“秦岳将军在鬼哭谷大破北戎先锋,歼敌一万五千余人。北戎可汗已率主力撤退,北境暂保无虞。”他念着军报上的文字,声音有些哽咽,“好……好……”
林夙站在一旁,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秦将军果然不负陛下所托。”
“可是伤亡太大了。”景琰放下军报,神色又凝重起来,“八千将士阵亡,陈锋重伤,秦岳也受了箭伤……这些都是我大胤的好儿郎啊。”
“战争总要死人。”林夙轻声道,“重要的是,他们用生命换来了北境的安宁,换来了朝廷集中兵力平叛的机会。”
景琰沉默片刻,忽然问:“林夙,你说……朕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保住皇位,为了推行新政,让这么多人流血牺牲。”
林夙看着他,缓缓道:“陛下,这不是自私。如果陛下输了,代王上位,北戎南下,死的百姓会更多。秦将军他们在边关浴血奋战,不是为了陛下一个人,是为了关内的千万百姓,是为了这个国家。”
景琰苦笑:“你说得对,可朕心里……还是难受。”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色。京城已经戒严多日,街上行人稀少,气氛压抑。代王叛军离京师越来越近,最多再有十日,就会兵临城下。
“秦岳的军报里还提到一件事。”景琰忽然道,“他说,朝中有人与北戎暗通款曲,泄露了边防部署。所以北戎才能准确地避开重兵防守的地段,直扑雁门关。”
林夙眼神一冷:“陛下怀疑是谁?”
“还能有谁?”景琰转身,眼中寒光闪烁,“能接触到边防部署的,除了兵部,就是内阁。而最想朕倒台的……”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林夙沉默片刻,道:“陛下,现在不是追究内奸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守住京城,击退代王。”
“朕知道。”景琰走回御案后,“赵怀安的兵马到哪里了?”
“昨日刚过保定府,最快五日后可抵京师。”林夙答道,“但只有两万人,加上京营的五万,一共七万。而代王叛军号称十万,实际兵力至少在八万以上。”
“七万对八万,守城的话,够了。”景琰道,“只要粮草充足,守上一个月不成问题。一个月内,各地援军必到。”
“怕就怕……”林夙欲言又止。
“怕什么?”
“怕城内有人作乱。”林夙低声道,“代王起兵,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这个旗号在朝野很有市场,不少官员士绅都暗中同情。若是守城时有人里应外合……”
景琰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也是他最担心的。仗还没打,人心已经散了。就连首辅方敬之,都曾暗示让他“暂避锋芒”。若是真到了生死关头,有多少人愿意和他一起死守京城?
“林夙,”景琰忽然道,“如果……如果京城守不住,朕会让你先走。”
林夙摇头:“臣不走。”
“这次必须听朕的。”景琰语气坚决,“你身子不好,留在京城太危险。朕已经安排好了,万一城破,会有人护送你从密道出城,南下江南。那里有朕的人,会照顾你。”
林夙看着景琰,忽然笑了:“陛下,十三岁那年,您把我调到东宫时说过一句话,还记得吗?”
景琰一愣。
“您说,‘从今往后,你我祸福与共,生死同命’。”林夙轻声道,“这句话,臣记了十五年。现在,陛下想让臣违背当年的誓言吗?”
景琰眼眶一热。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后,他只是走到林夙面前,用力抱了抱这个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人。
“好,”景琰的声音沙哑,“那我们就祸福与共,生死同命。”
林夙靠在他肩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什么君臣之别,什么身份之差,都不重要了。他们只是两个在绝境中相互依偎的人,准备一起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
窗外,乌云密布,雷声隐隐。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这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战争,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