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天还未亮,养心殿里已经灯火通明。
景琰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的是三份奏报——一份来自户部,一份来自兵部,还有一份,是东厂昨夜刚送来的密报。
他先打开了户部的奏报。
“臣钱有道谨奏:自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凡三十七项,耗银两千四百万两。去岁江南水患,拨赈灾银三百二十万两;今岁北境战事,拨军费五百万两;平定代王叛乱,已拨二百八十万两,后续仍需……”
景琰的手指在“国库结余”那一行停住了。
白银,六十二万两。
粮食,京城粮仓存粮可支应三个月,但这是按太平年景的消耗算的。一旦围城,军民数十万,三个月恐怕连一个月都撑不到。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打开了兵部的奏报。
“臣赵擎谨奏:京营五万人,其中两万为老弱;九门提督辖下城防军一万两千人;御林军三千人。赵怀安将军所率两万边军五日后可抵京。合计可用之兵,八万五千人。”
“然兵器甲胄多有破损,火器营火药存量仅够三次齐射。箭矢储备三十万支,若按每日消耗两万支计,可支应半月……”
景琰把奏报放下,揉了揉眉心。
八万五千对八万,听起来差不多。但京营五万人里有两万老弱,实际能战的只有三万。赵怀安的两万边军是精锐,但长途跋涉而来,需要休整。真正能立刻投入战斗的,不超过五万人。
而叛军,是养精蓄锐多时的八万之众。
最后,他打开了东厂的密报。
密报上没有落款,字迹是小卓子的——林夙病重后,很多事都是他在跑。
“查:首辅方敬之三日前于府中密会吏部刘侍郎、礼部王尚书,言‘陛下年轻气盛,恐难守社稷’。刘侍郎提议‘早做打算’,王尚书未表态。”
“查:京城七大粮商,已有三家开始囤粮,市面粮价涨三成。”
“查:九门提督麾下参将张勇,与代王府旧部有书信往来。”
“查:昨夜三更,有黑衣人潜入兵部武库司,盗走京城布防图副本……”
景琰猛地站起,将密报狠狠拍在桌上。
“陛下?”守在殿外的高公公闻声进来。
“传林夙。”景琰的声音冰冷,“立刻。”
高公公迟疑了一下:“陛下,林公公昨夜咳血,程太医刚给施了针,现在怕是……”
“那就抬过来。”景琰打断他,“朕有要事相商。”
高公公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下。
景琰重新坐回御案后,看着那三份奏报,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他想起很多年前,父皇还在世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皇帝这个位置,坐上去才知道,天下最难的不是开疆拓土,而是让这个国家不要从里面烂掉。”
他现在懂了。
外有叛军压境,内有奸细作乱;国库空虚,兵力不足;朝臣离心,百姓惶恐。这京城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已经千疮百孔。
“陛下。”
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景琰抬头,看见林夙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进来。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整个人瘦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那身深青色的宦官常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景琰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你们退下。”他对那两个小太监说。
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林夙想行礼,景琰已经快步走过去,扶住了他:“别跪了,坐。”
他扶着林夙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又亲自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林夙接过茶杯,手抖得厉害,茶汤溅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陛下召臣来,是为了叛军的事?”林夙轻声问。
景琰把三份奏报递给他:“你先看看。”
林夙接过,一页页翻看。他的眉头越皱越紧,看到最后那份密报时,手指停在“布防图被盗”那一行,许久没有动。
“陛下,”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京城……守不住了。”
景琰浑身一震。
“八万五千兵,听起来不少,但真正能战的只有五万。叛军八万,都是代王蓄养多年的私兵,装备精良,士气正盛。”林夙咳嗽了几声,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城内有人接应。布防图被盗,意味着叛军对我们的部署一清二楚。他们知道哪里兵力薄弱,哪里可以突破。”
“朕可以调整布防……”
“来不及了。”林夙摇头,“调整布防需要时间,而叛军五日后就会兵临城下。况且,陛下能调整,内奸就不能再偷吗?”
景琰沉默了。
“还有粮草。”林夙指着户部奏报,“三个月的存粮,是按正常消耗算的。一旦围城,士兵要吃饱才能打仗,百姓要吃饭才不会乱。若按战时标准,这些粮食最多撑一个半月。”
“一个半月……”景琰喃喃,“各地援军最快也要两个月才能到。”
“所以守不住。”林夙下了结论,“除非有奇迹。”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宫人扫洒的声音,还有隐约的钟声——那是报晓的钟,提醒着人们,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景琰来说,这可能是他作为皇帝的最后几天了。
“林夙,”他忽然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林夙抬起头,看着景琰。年轻的皇帝脸上有疲惫,有焦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这个从小被人欺负、被人轻视的太子,在成为皇帝后,终于要面对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场考验。
而这场考验,很可能没有及格线。
“臣会做三件事。”林夙缓缓道,“第一,肃清内奸。布防图被盗,说明内奸已经渗透到兵部核心。必须立刻查,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第二,筹集粮草。京城粮商囤积居奇,就让他们吐出来。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第三……”他顿了顿,“做好最坏的打算。”
“什么是最坏的打算?”
“城破,陛下殉国。”林夙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但在这之前,陛下要想办法保住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民心。”林夙看着景琰,“陛下登基以来,推行新政,虽然得罪了士绅豪强,但百姓是得利的。减赋税、清田亩、兴水利……这些事,百姓都记在心里。所以即使京城守不住,陛下也不能让代王赢得太轻松。”
景琰明白了:“你要朕在城破之前,尽可能地消耗叛军?”
“不只是消耗叛军。”林夙道,“是要让天下人都看到,陛下是为了百姓而战,是为了这个国家而战。即使败了,也是站着败的。这样,将来若有人想为陛下报仇,就有了一面旗帜。”
“而若朕侥幸守住了呢?”
“那陛下就是中兴之主,威望将无人能及。”林夙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看透生死后的释然,“新政可以继续推行,朝局可以彻底清洗,大胤或许真能迎来一个盛世。”
景琰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涩:“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林夙没有回答。
不需要回答,两人心里都清楚。
“好。”景琰站起身,走到御案后,“就按你说的办。肃清内奸的事,东厂来做。筹集粮草,朕让户部和顺天府配合。至于守城……”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赵怀安负责北面,京营提督负责南面,九门提督……先抓起来审。布防图从他那里被盗的,他脱不了干系。”
“陛下英明。”林夙想要起身行礼,被景琰摆手制止。
“你好好养病。”景琰看着他,“接下来的事,朕还需要你。”
林夙点头:“臣会尽力。”
景琰还想说什么,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公公的声音响起:“陛下,兵部赵尚书、户部钱尚书、内阁方首辅求见,说是有紧急军情。”
景琰和林夙对视一眼。
“宣。”景琰坐回御案后,恢复了皇帝的威严。
林夙也挣扎着站起,退到一旁垂手而立。尽管病得厉害,但在外人面前,他依然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司礼监秉笔太监。
三位大臣快步走进来,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陛下!”兵部尚书赵擎率先开口,声音发颤,“刚接到急报,代王叛军分兵了!一路继续向京城进发,一路转向东南,直奔通州!”
“通州?”景琰眉头一皱,“去通州做什么?”
“通州粮仓。”户部尚书钱有道哭丧着脸,“那里存着朝廷从江南调来的八十万石粮食,原本是要运来京城的,因为漕运堵塞,暂时囤在通州。若是被叛军得了……”
景琰的心沉了下去。
八十万石粮食,足够十万大军吃一年。如果这些粮食落在叛军手里,他们就可以长期围困京城,而京城内的存粮,连两个月都撑不到。
“守军呢?”景琰问,“通州有多少守军?”
“两千……”赵擎的声音低了下去,“而且多是老弱。”
两千对至少一万,结果不言而喻。
景琰看向首辅方敬之:“方先生,你怎么看?”
方敬之今年六十有三,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他是三朝元老,在朝中威望极高。此刻,他捋着胡须,沉吟片刻,才缓缓道:“陛下,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保住通州粮仓。”
“怎么保?”景琰问,“京城兵力已经捉襟见肘,还能分兵去救通州吗?”
“可以调赵怀安将军。”方敬之道,“他的两万边军明日就能到涿州,从涿州转向通州,一日可至。以赵将军之能,两万边军足以击溃叛军偏师。”
景琰看向林夙。
林夙微微摇头。
“不可。”景琰会意,开口道,“赵怀安的两万边军是京城守备的主力,若是分兵去救通州,京城防守更加空虚。万一这是代王的调虎离山之计,等赵怀安一走,叛军主力猛攻京城,谁来守?”
“可是陛下,”钱有道急了,“八十万石粮食啊!若是丢了,京城就算守得住,也会被活活饿死!”
“那就让通州守军烧了粮仓。”一个虚弱但清晰的声音响起。
众人转头,看向说话的林夙。
林夙扶着椅背,勉强站着,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既然保不住,就不能留给敌人。传令通州守将,若叛军攻城,在城破之前,放火烧粮。”
“你!”钱有道气得胡子发抖,“那可是八十万石粮食!多少百姓一年的口粮!你说烧就烧?”
“钱尚书,”林夙冷冷道,“粮食留给叛军,他们吃饱了来打我们,死的就是大胤的将士和百姓。烧了,大家都饿着,至少我们还能多撑几天。”
“你这是暴殄天物!是祸国殃民!”
“总比资敌强。”
“够了!”景琰喝止了争吵。
殿内安静下来。
景琰看着三位大臣,又看看林夙,心中天人交战。八十万石粮食,确实太多了,多到让人舍不得。但林夙说得对,如果保不住,就不能留给敌人。
可是……真的保不住吗?
“方先生,”景琰再次看向首辅,“若是从京营分兵一万,再让赵怀安分兵一万,两万人驰援通州,有多大胜算?”
方敬之想了想:“若是动作快,在叛军合围之前赶到,有五成胜算。”
“五成……”景琰喃喃。
五成,一半对一半。赌赢了,保住粮食,京城守备压力大减;赌输了,损失两万兵力,京城更加危险。
这个赌注,太大了。
“陛下,”林夙忽然开口,“臣有一言。”
“说。”
“代王分兵去通州,恰恰说明他粮草不足。”林夙缓缓道,“叛军起事仓促,虽然蓄谋已久,但粮草储备未必充足。八万人马,人吃马嚼,每日消耗巨大。他急着打通州,就是急着要粮。”
景琰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林夙走到地图前,手指点着通州的位置,“派兵去救,但不是真的救。让赵怀安将军率军佯动,做出驰援通州的姿态,但走到半路就折返。同时,派人潜入通州,不在城破时烧粮,而是在叛军进城接管粮仓后……”
他做了个手势。
“放火?”景琰问。
“不只是放火。”林夙的眼神冷得像冰,“在粮食里下毒。”
殿内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太毒了……”钱有道颤声道。
“战争本来就是最毒的事。”林夙看向他,“钱尚书在户部多年,应该知道,前朝末年,流寇攻破襄阳,城中守军就是在井里下毒,毒死了上万流寇。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
景琰沉默良久。
他知道林夙说得对。战争没有仁慈可言,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如果那些粮食真的会被叛军吃掉,那还不如让它们变成毒药。
可是……
“毒死的可能不只是叛军。”景琰低声道,“万一有百姓误食……”
“所以要做干净。”林夙道,“只毒一部分,而且要做得隐蔽。等叛军发现时,已经死了一批人,剩下的粮食他们也不敢吃了。”
“可是通州城内还有百姓啊!”钱有道几乎要哭出来,“那些粮食,很多百姓就指着它过冬呢!”
林夙不说话了。
他看着钱有道,看着这位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尚书,看着他那张因为愤怒和悲痛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仁义道德。
“钱尚书,”林夙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京城如果被攻破,会死多少人吗?”
钱有道一愣。
“我告诉你。”林夙一字一顿,“按照前朝京城被攻破的惯例,至少会死三十万人。烧杀抢掠,奸淫屠城,持续三天三夜。三十万,够通州百姓吃多少年的粮食?”
钱有道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所以,”林夙转向景琰,跪下,“臣请陛下速做决断。是赌那五成胜算,派兵去救通州;还是用臣的计策,让叛军即使得了通州,也得不到粮食。”
景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夙,看着他瘦弱的脊背,看着他因为咳嗽而微微颤抖的肩膀。
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这个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此刻献上的是一条毒计。一条会让成千上万人死去,会让后世史书诟病的毒计。
但也许,这是唯一能救京城、救更多人的办法。
“拟旨。”景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命赵怀安率军一万,佯装驰援通州,至涿州后折返,务必于三日内回防京城。另,命东厂精选死士二十人,潜入通州,见机行事。”
他顿了顿,补充道:“告诉那些人,若是被发现,就说是代王派去烧粮的。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是朝廷的人。”
“陛下圣明。”林夙叩首。
钱有道还想说什么,被方敬之拉住了。老首辅摇摇头,叹了口气。
旨意很快拟好,用印,发出去。
等三位大臣退下,殿内又只剩下景琰和林夙。
景琰走到林夙面前,弯腰将他扶起:“你又替朕做了一次恶人。”
林夙笑了笑:“臣本来就是阉人,再恶一点也无妨。”
“可史书会怎么写你?”景琰问,“‘奸宦林夙,献毒计害民,罪该万死’?”
“那又如何?”林夙看着景琰,“只要陛下能赢,只要大胤不亡,臣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关系?”
景琰眼眶发热。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问林夙:“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朕?”
那时林夙说:“因为陛下是唯一一个,把奴才当人看的主子。”
现在他想问:“你后悔吗?”
但他没问。因为知道答案。
通州,酉时。
夕阳把城墙染成血色。
守将陈广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扬起的尘土,手心里全是汗。他是武举出身,在边关打过仗,负过伤,因为腿瘸了,才调到通州这个后方粮仓当守将。本以为是个养老的闲差,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
“将军,叛军离城还有十里。”斥候来报。
“多少人?”陈广问。
“看阵势,至少一万。”
陈广的心沉了下去。他手下只有两千人,而且一大半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一万对两千,这城守不住。
“朝廷的援军呢?”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斥候摇头:“没有消息。”
陈广苦笑。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京城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分兵来救通州?这八十万石粮食,注定是要丢了。
“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副将问。
陈广看着城下。通州城不大,但城墙坚固,粮仓都在城里。如果死守,也许能守个三五天。但三五天之后呢?城破之后呢?
他想起了家人。妻子在京城,儿子在国子监读书。如果自己战死在这里,他们或许能得到抚恤。但如果自己投降……
不行。
陈广摇头,把那个念头甩出脑海。他是军人,军人可以战死,不能投降。
“传令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全军备战。滚木礌石上城,热油烧起来,弓箭手就位。我们要让叛军知道,通州不是那么好打的。”
命令传下去,城上忙碌起来。士兵们搬运守城器械,工匠加固城门,百姓被组织起来运送物资。虽然恐惧,但没有人逃跑——往哪跑呢?城外是叛军,城里至少还有城墙。
半个时辰后,叛军到了。
黑压压的骑兵在城外列阵,旌旗招展,刀枪如林。当先一人,身穿黑甲,手持长刀,正是代王麾下大将周勃。
“城上的人听着!”周勃策马出阵,高声喊道,“我乃代王殿下麾下征北将军周勃!奉王命前来接收通州粮仓!尔等若开城投降,可保性命无忧!若是顽抗,破城之后,鸡犬不留!”
城上一片寂静。
陈广走到垛口前,俯视着周勃,忽然笑了:“周将军,我记得你。五年前你在雁门关当参将,因为克扣军饷被秦岳将军打了军棍,赶出了边军。怎么,现在抱上代王的大腿,又神气起来了?”
周勃脸色一变,眼中闪过杀意:“陈广,你找死!”
“找不找死,打过才知道。”陈广抽出佩刀,“通州城就在这,有本事你就来拿。”
周勃不再废话,挥手下令:“攻城!”
叛军开始冲锋。
第一波是步兵,扛着云梯,推着冲车,向城墙涌来。箭矢如雨,不断有人倒下,但后面的人继续往前冲。战争就是这样,人命在这里不值钱。
陈广指挥守军还击。滚木礌石砸下,热油倾泻,箭矢呼啸。他虽然是瘸子,但作战经验丰富,指挥得当,竟然打退了叛军的第一波进攻。
但代价是巨大的。城上守军伤亡三百多人,箭矢消耗了三分之一。
而叛军,只伤亡了不到五百人。
“将军,这样打下去,我们撑不到明天。”副将喘着气说。
陈广知道。但他没有办法。
“去粮仓。”他对副将说,“把火油搬过来。如果城破,我们就烧粮。”
副将一愣:“全部烧了?”
“全部。”陈广咬牙,“一颗米也不留给叛军。”
副将红着眼眶,领命而去。
第二波进攻很快开始。这次叛军动用了攻城塔,高大的木塔缓缓推向城墙,上面的弓箭手向城头射箭,压制守军。陈广亲自带人用火箭射击攻城塔,但效果不大。
“将军!西墙被突破了!”
陈广心里一凉。他拄着刀,一瘸一拐地往西墙跑。到那里时,已经有十几个叛军爬上了城头,正在与守军厮杀。守军人少,眼看就要被压制。
“跟我上!”陈广大喝,冲入战团。
他一刀劈翻一个叛军,又一脚踹倒一个。但腿瘸影响了他的动作,一个叛军从侧面刺来,他躲闪不及,被长矛刺中右肋。
剧痛传来,陈广踉跄后退,靠在垛口上。鲜血从伤口涌出,染红了铠甲。
“将军!”几个亲兵冲过来护住他。
陈广推开他们,看着越来越多的叛军爬上城头,看着守军一个接一个倒下,忽然笑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那时他还年轻,腿还没瘸,跟着秦岳将军在雁门关打北戎。那一仗他们赢了,庆功宴上,秦岳拍着他的肩说:“小子,好好干,将来当将军。”
后来他确实当了将军,虽然只是个守粮仓的将军。
现在,他要死在这里了。
也好。
陈广拄着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看着城外黑压压的叛军,看着那些狰狞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大胤的儿郎们!今天,我们可能都会死在这里!但是,我们的死是有价值的!因为我们守的不是一座城,不是一些粮食,是我们身后的家人,是我们这个国家!”
“叛军可以杀死我们,但他们杀不死我们的精神!将来,我们的子孙会记住今天,会记住有一群军人,为了保卫国家的粮仓,战死在这里!”
“现在,跟我杀!”
他举起刀,冲向敌人。身后的守军被他的话语激励,也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陈广又杀了三个人,然后被一杆长枪刺穿了胸膛。他低头看着枪杆,笑了笑,然后倒了下去。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看见粮仓方向,升起了滚滚浓烟。
火,烧起来了。
京城,养心殿。
景琰接到通州沦陷的战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战报很简短:“通州守将陈广,率两千守军抵抗叛军一万,激战六个时辰,杀伤叛军两千余人。城破,陈广战死,守军无一投降。粮仓起火,八十万石粮食,尽数焚毁。”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东厂死士十八人潜入成功,二人被俘后自尽。已在部分粮袋中混入毒药,叛军食用后,已有数百人上吐下泻,疑为中毒。”
景琰拿着战报,久久不语。
两千对一万,激战六个时辰,杀伤两千。陈广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还有那些东厂死士,他们用命完成了任务。
可是,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呢?
“陛下,”林夙的声音响起,“通州虽失,但叛军没有得到粮食,反而折损了兵力,中毒的士兵还会拖累他们的行军速度。赵怀安将军已经回防,京城守备更加稳固。这一局,我们没输。”
“没输吗?”景琰喃喃,“陈广死了,两千守军死了,十八个死士死了,八十万石粮食没了……这还不叫输?”
“战争就是这样。”林夙轻声道,“没有完全的胜利,只有谁输得更少。现在我们输的是粮食和兵力,叛军输的是时间和士气。而时间,对我们更有利。”
景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叛军急。”林夙走到地图前,“代王起兵,打的是‘清君侧’的旗号,这个旗号听起来正义,但其实很脆弱。如果他能速战速决,攻下京城,那他就是拨乱反正的英雄。但如果他拖久了,各地勤王军队一到,他的‘正义性’就会受到质疑。”
“而且,”林夙指着地图上的几个点,“山东、河南、山西的驻军,已经在调动了。最快的一个月,最慢的两个月,就能赶到京城。只要我们能守住一个月,局势就会逆转。”
景琰看着地图,心中重新燃起希望。
是啊,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陈广和那些将士没有白死,他们用生命为他争取了时间。
“林夙,”景琰忽然问,“如果你是代王,现在会怎么做?”
林夙想了想:“我会猛攻京城,不惜一切代价,在勤王军队到来之前破城。”
“怎么攻?”
“四面围攻,昼夜不停。”林夙道,“用人数优势,消耗守军的体力和物资。同时,继续煽动城内内应,制造混乱。如果可能……会尝试挖地道,或者收买守军开门。”
景琰点头。这和他想的一样。
“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坚壁清野。”林夙道,“把城外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搬进来,房屋能拆的拆,水井能填的填,不给叛军任何补给。城内,实行宵禁,严查奸细。守城时,合理分配兵力,老兵带新兵,轮班休息。”
“还有呢?”
“还有……”林夙顿了顿,“陛下要亲自上城。”
景琰一愣:“朕?”
“对。”林夙看着他,“陛下是皇帝,是军队的最高统帅。如果陛下能出现在城墙上,和将士们一起守城,对士气的鼓舞是巨大的。将士们会知道,他们不是在为某个将军打仗,而是在为皇帝、为国家打仗。”
景琰沉默片刻,然后笑了:“好。那朕就亲自上城。”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天已经大亮了,阳光照在宫墙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声音,还有工匠修补城墙的敲打声。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正在为生存而战。
而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他不能退,也不能输。
“传旨,”景琰对高公公道,“明日卯时,朕要亲临德胜门,犒劳守军。”
“陛下……”高公公欲言又止,“城上危险……”
“哪里不危险?”景琰反问,“这养心殿就安全吗?如果城破了,这里一样会被攻破。”
高公公不敢再多言,躬身领命。
景琰回到殿内,看着林夙:“你也陪朕去。”
林夙摇头:“臣这副样子,去了只会拖累陛下。”
“不。”景琰握住他的手,“你要去。让所有人都看到,朕和你,君臣一心,誓与京城共存亡。”
林夙看着景琰,看着他那双坚定的眼睛,忽然觉得,也许他们真的能赢。
这个从小被人欺负的太子,这个隐忍了二十年的皇帝,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勇气和决心,或许真的能创造奇迹。
“好。”林夙点头,“臣陪陛下一起去。”
两人相视一笑。
窗外,乌云又开始聚集。一场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场决定命运的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