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东厂衙署深处的厢房里还亮着灯。
林夙披着厚裘坐在案前,面前的炭盆烧得正旺,可他还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他左手压着一叠情报,右手执笔,在摊开的地图上做着标记。笔尖偶尔颤抖,在宣纸上留下断续的墨迹。
“公公,该用药了。”小卓子端着药碗进来,眼眶红红的。
林夙头也没抬:“放着。”
“程太医说了,这药必须按时服用,否则……”
“我说放着。”林夙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小卓子不敢再劝,把药碗放在案边,退到一旁候着。他看着林夙侧脸,看着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下隐约可见的青筋,看着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心里一阵发酸。
这个曾经在东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监,这个如今权倾朝野却遭万人唾骂的权宦,其实已经是个油尽灯枯的病人了。小卓子知道,林夙每天靠程太医施针和猛药撑着,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休息。
“公公,”小卓子终于忍不住,“您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
“下去吧。”林夙打断他,“让我静静。”
小卓子咬了咬嘴唇,躬身退出房间,却没走远,就守在门外。他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停歇。
房内,林夙用帕子捂住嘴,咳完展开,上面又是一滩暗红的血。他面无表情地把帕子扔进炭盆,看着它被火焰吞噬,然后重新拿起笔。
地图上标注着代王叛军的动向:主力八万人已至涿州,距京城一百二十里;偏师一万夺取通州后,正押运剩余粮草北上汇合;北境部族在三日前突然停止骚扰,动向不明;山东、河南的勤王军队刚出驻地,最快也要二十五日才能到。
而京城这边:赵怀安的两万边军已回防,驻扎在城西大营;京营五万人分守九门,其中德胜门、安定门、朝阳门是防守重点;城内存粮按战时标准计算,可支应四十五天;箭矢、火器等物资正在加紧补充,但缺口依然很大。
四十五天对二十五天。
理论上守得住,前提是——城内不出乱子。
林夙的目光落在兵部那份被涂改过的布防图上。东厂昨夜抓了三个内应,都是兵部的中下层官员,严刑拷打下招供了一些信息,但核心人物还没挖出来。那个盗走布防图副本的人,一定身居要职,且隐藏极深。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揉着太阳穴。
头痛,像有无数根针在扎。从半个月前开始,这疼痛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程太医说这是心劳过度,加上旧伤复发,再不好好休养,恐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林夙嘴角勾起一丝苦笑。从他决定跟着景琰走上夺嫡这条路开始,性命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他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赚了。
只是……还想再撑一撑。
撑到景琰打赢这一仗,撑到这个国家渡过难关,撑到他能安心地……
咳嗽又上来了。林夙剧烈地咳着,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上冒出冷汗。他伸手去拿药碗,手抖得厉害,药汤洒出来大半。
门外的小卓子听见动静冲进来,见状连忙扶住他:“公公!”
林夙摆摆手,就着小卓子的手把剩下的药喝完。那药极苦,苦得他眉头紧皱,但喝下去后,胸口的灼痛感确实减轻了一些。
“什么时辰了?”他哑着嗓子问。
“丑时三刻。”小卓子答道,“离早朝还有两个时辰。公公,您歇会儿吧,哪怕睡半个时辰也好。”
林夙摇摇头:“陛下今日要亲临德胜门犒军,卯时就要出发。我得在那之前把东西整理好。”
“什么东西?”
“破敌之策。”林夙看着地图,眼神重新变得锐利,“不能再拖了。拖得越久,变数越多。必须在勤王军队到达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小卓子似懂非懂:“可是公公,敌众我寡,如何能速胜?”
“所以要用险招。”林夙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最终停在一个地方——房山。
房山在京城西南八十里,地势险要,是代王叛军北上的必经之路。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代王的一个秘密据点,囤积着大量军械和部分粮草。这是东厂死士用命换回来的情报。
“擒贼先擒王……”林夙喃喃自语,“但代王身边护卫森严,硬闯不行。得让他自己走出来。”
“如何让他走出来?”
林夙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地图,脑海中飞速运转着各种可能。头痛还在持续,但思维却异常清晰,像回光返照。
许久,他忽然开口:“小卓子,磨墨。”
“公公?”
“我要给陛下写一份奏折。”林夙拿起笔,“一份能决定这场战争胜负的奏折。”
小卓子不敢多问,连忙研墨。墨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药味和炭火气,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林夙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平叛三策疏》
卯时初,天色微明。
德胜门城楼上,旌旗猎猎。五千守军列队整齐,甲胄鲜明,在晨光中如同一片钢铁森林。虽然面容疲惫,但眼神坚毅——皇帝要亲自来犒军,这对士气的鼓舞是巨大的。
景琰身着戎装,外罩明黄斗篷,在赵怀安和一群将领的簇拥下登上城楼。他走得很稳,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时而点头,时而停下询问士兵的姓名、籍贯、家中情况。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一个年轻的士兵。
那士兵紧张得声音发颤:“回、回陛下,小人叫王二狗,保定府人。”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娘,还有一个妹妹。”
景琰拍拍他的肩:“好好守城,等打完了仗,朕许你回家探亲。”
王二狗眼眶一红,用力点头:“小人誓死守城!”
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很多次。景琰走得很慢,问得很细。他记得林夙说过,皇帝要做的不是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而是要让士兵们感觉到,他们的皇帝在乎他们,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走到城楼中央时,景琰停下脚步,面向全军。
“将士们!”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叛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他们人多,我们人少;他们准备充分,我们仓促应战。从纸面上看,我们处于劣势。”
城上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呼啸。
“但是!”景琰提高音量,“战争从来不是纸上谈兵!我们有城墙,有火炮,有充足的守城器械!更重要的是——我们有你们!”
他指向城下的京城:“这座城里,有你们的父母妻儿,有你们的街坊邻里,有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家园!叛军要夺走的,不只是朕的皇位,还有你们的家,你们的田,你们的一切!”
“你们说,我们能让他们得逞吗?”
“不能!”五千人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好!”景琰拔剑出鞘,剑尖指天,“那朕今日就在此立誓:城在朕在,城亡朕亡!朕与你们同生共死,与京城共存亡!”
“万岁!万岁!万岁!”
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士兵们的眼神变了,从疲惫变成狂热,从不安变成坚定。他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皇帝——不是深居宫中的天子,而是和他们站在一起的统帅。
景琰转身,对赵怀安低声道:“赏。”
赵怀安领命,一挥手,数十名太监抬着酒肉上来。虽然不是珍馐美味,但热腾腾的肉汤和刚出炉的饼子,在这寒凉的清晨显得格外诱人。
士兵们排队领赏,脸上有了笑容。景琰就站在一旁看着,偶尔和士兵说两句话。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真的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直到所有士兵都吃完早饭,回到各自的岗位。
“陛下,”赵怀安低声道,“该回宫了。林公公还在等您。”
景琰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城外。远处地平线上尘土飞扬,那是叛军先锋的斥候,已经开始在周边活动了。
战争,真的近了。
回宫的路上,景琰一直沉默着。他在想林夙,想那个病得快要站不住却还要强撑的人。今早出宫前,他去看了林夙一眼,那人正在写东西,脸色白得像纸,但眼神亮得吓人。
“陛下放心去,”林夙当时说,“臣这里有破敌之策,等陛下回来细说。”
破敌之策。
景琰相信林夙的才智,但也担心他的身体。那种状态,还能想出什么妙计?
轿子刚进午门,高公公就迎了上来:“陛下,林公公在养心殿等候多时了。”
“他怎么样?”
“看着……更不好了。”高公公压低声音,“程太医刚才又去施了针,说再这样劳累下去,恐怕……”
景琰心里一紧,加快脚步。
养心殿里,林夙果然在等着。他坐在椅子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面前摊着一份奏折。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勉强笑了笑。
“陛下回来了。”
“你怎么不在床上躺着?”景琰皱眉,“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再说?”
“明天就晚了。”林夙咳嗽两声,把奏折推过去,“陛下先看看这个。”
景琰接过奏折,展开。字迹有些潦草,显然是忍着病痛写的,但条理清晰,思路缜密。
《平叛三策疏》
**一曰:疑兵疲敌。** 叛军远来,利在速战。我可遣小股精锐,日夜骚扰其营地,烧其粮草,袭其哨探。另,在京郊多树旌旗,夜间广点火把,做出援军陆续抵达之假象。如此,叛军必疑惧不敢急攻,我可争取时间。
**二曰:分化瓦解。** 叛军联盟本不牢固,代王、豪强、清流各怀鬼胎。我可密遣使者,暗中联络豪强,许以“既往不咎”;对清流官员,则可透露代王与北戎勾结之证据(东厂已掌握部分)。联盟一破,叛军势力自减三成。
**三曰:擒贼擒王。** 此策最险,亦最效。据查,代王在房山设有秘密据点,囤积军械粮草。我可佯装集中兵力守城,暗中遣精锐五千,轻装简从,绕道西山,奇袭房山。若得手,一则断其后勤,二则可伪造代王手令,诱其出营接应,途中设伏擒之。代王一擒,叛军不战自溃。
**然此三策,须同时进行,且须陛下亲为疑兵之饵,方可令敌深信不疑。具体部署如下……**
景琰看得仔细,越看神色越凝重。
这确实是一条险策,尤其是第三策。派五千人深入敌后,一旦被发现就是全军覆没。而且还要他亲自当诱饵,风险太大了。
“林夙,”他放下奏折,“这太冒险了。”
“不冒险,赢不了。”林夙的声音很平静,“陛下,我们没有时间了。勤王军队最快也要二十五天才能到,而城内存粮只够四十五天。这还是在没有大规模战斗、没有内乱的情况下。万一出了什么变故……”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可是让朕当诱饵,”景琰皱眉,“万一有个闪失……”
“所以要有周密的布置。”林夙从袖中取出一张更详细的地图,摊在桌上,“陛下请看。德胜门是京城北面最重要的门户,叛军主力一定会主攻这里。陛下只需每日上城巡视,让叛军知道皇帝在此,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
“然后呢?”
“然后,赵怀安将军率五千精锐,于今夜子时出城,不走大路,沿西山小路秘密行军。东厂会提前清理沿途岗哨,并派人伪装成山民、樵夫,为大军引路。至房山后,兵分两路:一路袭击据点,一路在山道设伏。”
林夙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与此同时,我会派人散播谣言,说代王在房山囤积的粮草中有三成是准备私吞的,引起叛军内部猜忌。另外,已经联络上的几家豪强,会在叛军后方制造骚乱,烧毁部分粮草。”
“这一连串动作下来,代王必定坐不住。他会怀疑手下有人背叛,会急着去房山查看情况,或者调动兵力回防。只要他离开大营,伏兵就有机会。”
景琰沉默良久。
计划听起来完美,但战场瞬息万变,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会导致全盘皆输。五千精锐是京城守军的骨干,如果折在房山,京城防守将更加艰难。而他这个皇帝若在城头出现意外……
“陛下,”林夙看出他的犹豫,“这是唯一的机会。拖下去,等叛军完成合围,等城内粮草耗尽,等内应作乱……我们必败无疑。不如赌一把,赌赢了,一战定乾坤;赌输了,也不过是提前结束。”
“你说得轻松。”景琰苦笑,“那可是五千条人命,还有朕的性命,还有这京城的百万百姓。”
“所以臣才说,这是险策。”林夙看着他,眼神清澈,“但陛下,您还记得当年在东宫,我们面对二皇子、三皇子联手打压时,是怎么过来的吗?”
景琰一愣。
“那时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兵,没有钱,没有外戚支持。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之位迟早是别人的。”林夙缓缓道,“可我们还是赢了。不是因为运气好,而是因为敢赌,敢在绝境中拼一条生路。”
“现在的情况,和当年很像。看似绝境,但只要敢赌,就有生机。”
景琰怔怔地看着林夙。这个从小陪他长大的人,这个为他出谋划策、为他背负骂名的人,此刻虽然病骨支离,但眼神中的光芒,和当年那个在东宫帮他化解危机的小太监一模一样。
十几年了,他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风风雨雨。
这一次,也会一样吗?
“好。”景琰终于开口,“就按你说的办。”
林夙松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但是,”景琰补充道,“你要答应朕一件事。”
“陛下请说。”
“不管发生什么,你要活着。”景琰握住他的手,那手冰冷得吓人,“等这场仗打完,朕要带你去看江南的桃花,去看塞北的雪。这是朕的旨意,你必须遵旨。”
林夙笑了,笑容很淡,却带着暖意:“臣……遵旨。”
当夜子时,德胜门悄然打开一道缝隙。
赵怀安一马当先,身后是五千精挑细选的将士。他们没有打火把,甲胄外罩着深色布衣,马蹄裹了棉布,像一群沉默的幽灵,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城楼上,景琰和林夙并肩而立,望着远去的队伍。
“他们会成功的,对吗?”景琰低声问。
“会。”林夙答得很肯定,“赵将军是沙场老将,知道如何随机应变。而且东厂的人已经提前探好了路,沿途的叛军哨卡位置、换岗时间都摸清了。”
“那你呢?”景琰转头看他,“你答应过朕,要好好养病。”
林夙咳嗽两声,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臣会养病的。等陛下打完这一仗,臣还要陪陛下去看江南桃花呢。”
这话他说得轻松,但景琰听出了其中的虚弱。他伸手扶住林夙:“朕送你回去休息。”
“不,”林夙摇头,“臣要去东厂衙署。疑兵之计和分化之计,还有很多细节要安排。那些豪强不是省油的灯,得给他们足够的甜头,又得防着他们反咬一口。清流官员那边,也得把握好分寸,既要让他们知道代王的真面目,又不能逼得太急……”
“这些事让别人去做。”景琰皱眉,“小卓子,冯静,他们都能办。”
“他们办不了。”林夙笑了笑,“有些事,非得臣亲自去不可。陛下放心,臣心里有数。”
景琰还想说什么,林夙已经转身往城楼下走。他的脚步虚浮,下台阶时踉跄了一下,被小卓子扶住。
“公公小心!”
“没事。”林夙摆摆手,继续往下走。
景琰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慢慢融入夜色,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林夙第一次为他挡刀的场景——那时他们还在东宫,二皇子派人行刺,林夙扑过来替他挡了一刀,血溅了他一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当时问。
林夙脸色苍白,却还笑着说:“因为殿下是奴才的主子啊。”
后来他才明白,那不是主仆之情,是比那更深、更复杂的东西。是黑暗中相互依偎的温暖,是绝境中彼此托付的信任,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
而现在,那个人又要为他去拼命了。
“陛下,”高公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风大了,回宫吧。”
景琰收回目光,最后看了一眼城外。叛军的营火已经连成一片,像一条匍匐在地的巨兽,正对着京城张开獠牙。
“传旨,”他沉声道,“从明日起,朕每日辰时、午时、酉时,三次登城巡视。让所有人都看到,朕在这里。”
“是。”
“另外,把朕的盔甲拿来。”景琰补充道,“要最显眼的那套,鎏金明光铠。”
高公公一愣:“陛下,那套盔甲太显眼了,万一叛军放冷箭……”
“朕要的就是显眼。”景琰淡淡道,“朕越显眼,叛军的注意力就越在朕身上,赵怀安他们就越安全。”
高公公明白了,躬身领命。
景琰走下城楼,回到养心殿。殿内空荡荡的,只有烛火在跳动。他走到御案后,摊开林夙的那份《平叛三策疏》,又仔细看了一遍。
每一个字,都透着决绝。
他忽然想起林夙奏折里没写,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一件事:这五千精锐奇袭房山,无论成功与否,生还的可能性都很小。他们是一支死士,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机会。
而提出这个计划的林夙,此刻正在东厂衙署里,用自己的命去布置另外两条计策。
他们都在赌。
用命在赌。
景琰提起笔,在一张空白诏书上写下几行字。不是圣旨,是私信,写给赵怀安的。
“怀安吾弟:此去凶险,朕心难安。然国难当头,不得不为。若事成,朕必不负卿等之功;若事败……卿等妻子老小,朕养之。珍重。”
写完后,他把信折好,递给高公公:“派人快马追上赵将军,务必亲手交给他。”
“是。”
高公公退下后,景琰独自坐在殿中。夜很深了,他却毫无睡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这些年和林夙相处的点点滴滴,从东宫到如今,从太子到皇帝,从相依为命到君臣相隔。
他忽然很怕。
怕输掉这场战争,怕失去这个国家,但更怕失去那个人。
那个在他最落魄时陪在他身边,在他最艰难时为他出谋划策,在他登上皇位后为他背负所有骂名的人。
如果这次输了……
不,不能输。
景琰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他走到窗前,望着东厂衙署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灯,像黑暗中的一点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林夙,”他低声说,“等这场仗打完,朕一定……”
一定什么?
他没能说下去。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场仗打完,他们还能不能回到从前。
或许,从一开始,就回不去了。
东厂衙署,寅时。
林夙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剧烈咳嗽起来。小卓子连忙端来药,又帮他拍背,好半天才缓过来。
“公公,您必须休息了。”小卓子带着哭腔,“再这样下去,您会……”
“死不了。”林夙喘息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苦得他眉头紧皱,但喝下去后,胸口的憋闷感确实减轻了一些。
他重新坐直身体,看向案上的情报。派去联络豪强的使者已经回来了三家,反馈还算积极。那些被新政打压的豪强,本来就和代王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现在朝廷愿意给台阶下,他们自然乐意转舵。
麻烦的是清流官员。那些自诩正义的读书人,固执得可怕。即使拿到了代王和北戎往来的证据,他们也认为这是“阉党构陷”,不肯相信。
“顽固不化……”林夙喃喃道。
“公公,清流那边要不要再施压?”小卓子问。
“不用了。”林夙摇头,“他们信不信不重要,只要把这些证据散播出去,在叛军内部制造猜忌就行。代王生性多疑,看到这些,一定会怀疑手下有人和朝廷暗中往来。”
他顿了顿,又道:“疑兵之计安排得怎么样了?”
“都安排好了。”小卓子答道,“从京营抽调了三百轻骑,分成十队,今夜开始骚扰叛军营地。旌旗和火把也准备好了,明天就开始在京郊布置。”
“好。”林夙点点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头痛又来了,像有锤子在砸。他用手撑着额头,指尖冰凉。
“公公,您去躺一会儿吧,哪怕半个时辰。”小卓子哀求道,“这里有我盯着,出不了岔子。”
林夙睁开眼,看着小卓子年轻的脸。这孩子跟了他五年,从一个小太监长成如今东厂的得力干将,机灵,忠心,就是有时候太感情用事。
“小卓子,”他忽然问,“你怕死吗?”
小卓子一愣,然后用力摇头:“不怕!跟着公公,死也不怕!”
“傻话。”林夙笑了笑,“能活着,为什么要死?我还答应陛下,要陪他去看江南桃花呢。”
他说得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卓子鼻子一酸:“那公公就好好保重身体,等仗打完了,我陪您和陛下去江南。听说江南的春天可美了,桃花开起来,一片一片的,像粉色的云……”
“是啊,很美。”林夙的眼神有些飘忽,“我小时候在江南住过,虽然那时候家道中落,但春天的桃花,是真的美。”
他很少提起过去。小卓子知道,林夙是罪臣之后,家族被抄没时才八岁,没入宫中为奴。那之前的记忆,对他来说都是伤痛。
“公公,”小卓子小心翼翼地问,“等林家平反了,您想回去看看吗?”
林夙沉默良久,摇摇头:“不回去了。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回去也只是徒增伤感。倒不如……跟着陛下,看看这大好河山。”
他说着,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格外厉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小卓子慌了,连忙跑出去叫程太医。
等程太医赶来时,林夙已经咳完了,正用帕子擦着嘴。帕子上血迹斑斑,但他面不改色地扔进炭盆。
“林公公!”程太医又急又气,“您这身子不能再折腾了!必须卧床静养,否则……”
“否则怎样?”林夙淡淡问,“否则会死?”
程太医语塞。
“程太医,”林夙看着他,“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现在是什么时候?叛军兵临城下,陛下亲自上城督战,五千将士深入敌后拼命。我能躺下吗?”
“可是……”
“没有可是。”林夙打断他,“给我开最猛的药,能让我撑过这十天就行。十天之后,无论胜负,我都听你的,好好养病。”
程太医看着他固执的眼神,知道劝不动,只能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我再给您施一次针,开一剂新药。但您必须答应我,每天至少睡两个时辰。”
“好,我答应。”
程太医摇摇头,取出针具。施针的过程很痛,但林夙一声不吭,只是握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
针施完,程太医又写了新药方交给小卓子,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房间里又只剩下林夙和小卓子。
“公公,您真的答应程太医要休息的。”小卓子说。
“嗯,我休息。”林夙说着,却还是坐在案前,拿起笔,“等我写完这封信。”
“给谁的?”
“给石虎的。”林夙一边写一边说,“他在市井有些势力,我让他带人在叛军后方制造混乱。不用杀人,烧几处粮草,散播些谣言就行。”
小卓子不再劝,只是默默研墨。
信写完了,林夙封好,交给小卓子:“派人送去,务必亲手交给石虎。”
“是。”
小卓子出去后,林夙终于撑不住,伏在案上。头痛像潮水一样涌来,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在失去知觉的前一刻,他仿佛看见了很多年前的画面——
东宫的梨花开了,白得像雪。年轻的太子坐在树下抚琴,他站在一旁伺候。风吹过,花瓣落在琴弦上,太子抬头对他笑了笑:“林夙,等将来天下太平了,我带你去江南看桃花。”
“好啊。”他当时说,“奴才陪殿下去。”
那一年的梨花,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