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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梁山泊,水波潋滟,芦苇随风轻曳。

远远望去,一派宁和安详的水泽风光。

张叔夜车驾甫入济州,眉心的川字纹便不由深了三分。

月前自东京出发,沿途饿殍遍野,流民塞道,路旁新冢累累,土色犹新。

可这济州境内,竟是田畴如织,秧苗含翠,俨然太平丰年气象,不见半分灾气。

道上商旅络绎,市井炊烟袅袅,百姓面容虽带风霜,眼中却有这乱世罕见的活气。

更令他心头一凛的,是沿途税吏执律分明,铜钱过手,竟无半分勒索克扣。

如此秩序井然,反比路遇强梁更令他惊心。

张叔夜下意识捻紧袖中告身文书,暗忖:“事若反常必有妖。这太平景象之下,究竟藏着何等乾坤?”

长子伯奋手持税册,轻声赞叹:“父亲,此地市井繁荣,赋税分文不差。上任知府章洪,看来是位能吏。”

张叔夜未置可否,只淡淡道:“章洪若真有此能,此刻便该在东京枢密院,而非在青州蹉跎岁月。”

他信步走入田间,俯身捻起一撮泥土,入手乌黑湿润,显是精心养出的熟地。

又见道旁匠户修缮水渠,动作麻利,秩序井然,绝非寻常官府征夫那般怠惰疲沓。

待他入了府衙,翻阅半年来的卷宗赋税,这位新任知府的眉头锁得愈发紧蹙。

次子仲熊不解,低声问:“济州井井有条,赋税无亏,岂非大好事?父亲何以仍忧心忡忡?”

“正因为太清明,才是大患!”

张叔夜掷下卷宗,目光如刀:“周边州府是何光景?何以独济州风调雨顺?除非…此间秩序,并非出自府衙。”

张伯奋闻言一怔:父亲之意…是梁山?”

“正是。”

张叔夜望向窗外梁山的方向,一字一顿。

“唯有他们,才需在巢穴之畔,营造一个王道乐土的假象!”

“备马!”

他倏然起身:“我当亲赴梁山,一窥真容。”

二子大惊,竭力劝阻。

“那梁山贼寇若心怀不轨,父亲此去,岂非自陷险地?”

“正因如此,我才非去不可。此非疥癣之疾,乃腹心之患。”

张叔夜神色凛然,语气斩钉截铁。

“若真是他们所为,便不会明着加害府尹。此去,正可窥其虚实,探其真心。”

……

张叔夜一袭便装,孤身走入梁山地界,于周边村镇细细查访。

但见田垄齐整如划,村中学塾书声琅琅,更有梁山所设义仓平价售粮,不欺不满。

晒谷场上,有梁山士卒帮着农人打谷子,军民笑语相闻。

若非旗帜分明,几令人以为身在世外桃源之乡兵之中。

百姓谈及梁山,虽不敢高声,可那神情中的感激与信赖,却遮掩不住。

张叔夜心中波澜暗涌。

这田亩井然,书声不绝的景象,竟是他梦中致君尧舜上的图景。

奈何…奈何这一切,竟出自贼寇之手!

他不再犹豫,直赴梁山关隘,亮明身份,要求面见寨主刘备。

“知府稍候,容我等通禀。”

守关喽啰闻听他是济州新知府,执礼甚恭,不惊不惧,更让张叔夜暗生几分警惕。

这等气度,已非寻常草寇可比。

消息传入山寨,刘备当即传令,大开寨门,鼓乐相迎。

然而最心神激荡的,却另有其人。

闻知张叔夜亲至,呼延灼心头巨震。

他命韩滔与彭玘守住要道,自己按鞭独立于廊下,暮色将他的身影拉得格外凝重。

“张叔夜…此人与高俅之辈不同,是朝中罕有的实干清流。”

呼延灼望向刘备,声音低沉。

那双历经风霜的眼中,却有一点将烬的星火隐隐闪烁。

刘备仿佛早已看透他心中波澜,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

“且听其言,观其行。”

这份毫不迟疑的坦然信任,如一道暖流,瞬间涌过呼延灼心头。

当张叔夜步入聚义厅前庭时,一道铁塔般的身影横跨一步,拦在路中。

呼延灼手按双鞭,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张知府…别来无恙。”

张叔夜驻足,审视着这位昔日的朝廷栋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呼延将军。想不到再见之时,你竟在此处,为他人守门。”

守门二字如针,狠狠刺在呼延灼心头。

他脸颊肌肉微一抽动,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

“张知府,您可知末将初上梁山时,心中所想?”

“愿闻其详。”

“那时我以为,这不过是权宜之计,暂避奸佞锋芒,待朝廷明察,自有招安之日。”

呼延灼声音渐低,眼中却愈亮。

“可我在梁山这些时日,亲眼见到他们如何安顿流民,如何开垦荒地,如何在这乱世中为百姓撑起一片天。而朝廷…朝廷又在做什么?”

他不等张叔夜回答,猛地抬头,眼中星火已成燎原之势。

“张知府,您是朝中少有的清流!我且问您,若招安,您可能担保,扫除奸佞,还我等兄弟一个堂堂正正的前程?若能,我呼延灼,连同身后这班兄弟,愿效前驱,万死不辞!”

韩滔与彭玘在他身后,亦是神色凝重,微微颔首。

张叔夜深深看了呼延灼一眼,心中诧异更甚。

此人傲骨犹存,却已心属梁山,此等手段,更显其主可怕。

他神色肃然,话语真诚却也点明局限。

“呼延将军,朝廷法度自有章程。张某人微言轻,无法承诺清除谁人。但我必以性命担保,据理力争,为将军在御前争一个公平。”

呼延灼闻言,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公平……”

他低声重复,宛如在咀嚼一枚苦果。

“高俅一句谗言,便可让千万个公平化为齑粉。您的一片赤诚,呼延灼心领了。但这朝廷…早已不是将门效死的那个朝廷了。”

他不再多言,侧身让开道路。

只是铁塔般的身躯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卸下了对朝廷最后的幻想。

“知府请。只要您在梁山一日,末将…定护您周全。”

张叔夜怎看不出其心思,暗叹一声,拱手还礼:“那便有劳将军了。”

……

片刻,张叔夜步入聚义厅,青衫磊落,神色平静。

但见厅阔十丈,左右各有交椅数十,众头领按序而坐,虽服饰各异,却个个精气内敛。

厅中并无奢华装饰,唯有一面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高悬。

张叔夜目光掠过豹头环眼的林冲,面露佛相却煞气隐现的鲁智深,神色桀骜的武松…

最终与主位之上,那位气度沉静如渊的刘备目光相接。

“济州张叔夜,冒昧来访,寨主勿怪。”

刘备起身还礼:“张知府请坐。知府单车简从,深入险地,胆识令人敬佩。”

张叔夜落座,直言不讳。

“张某到任,闻贵寨与别处不同,少有扰民,反而施药济贫。故特来一见。”

他言辞恳切,并不绕弯。

“梁山泊虽险,终非王道乐土。寨主与诸位好汉皆是人杰,何必屈居水泊,负此有用之身?若能归顺朝廷,张某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必为诸位争取一个前程。”

话音未落,厅内已是一片哗然。

武松当即跳将起来,指着张叔夜道:“哥哥休听他鸟说!朝廷甚么德行,俺在阳谷县早见识够了!这官儿再会说,也不过是高俅门下一犬!”

阮小七双手抱胸,冷笑:“招安?招安了再去给赵官家捉鱼不成?”

鲁智深将禅杖重重一顿,嗤笑一声:“朝廷的官,洒家高攀不起!”

然而,如秦明、杨志等原官军出身的头领,虽未出言,眼神却已下意识投向主位。

他们不信朝廷法度,却信刘备一人。

更多的则是以林冲与徐宁为首的好汉,彼此对视一眼,神色渐渐沉定。

招安与否,于他们而言本无分别。

这厅中绝大多数人,心中所奉从不是朝廷纲纪,而是刘备一人。

纵是刀山火海,只要哥哥一声令下,他们也闯得。

若哥哥摇头,便是御前金山银山,他们也嗤之以鼻。

厅内气氛,一时微妙难言。

刘备一直安静听着,直到张叔夜言毕,才缓缓抬手。

说来也怪,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厅内的喧哗便如潮水般退去。

“知府拳拳之心,此心可敬。”

刘备目光扫过厅内众兄弟,最终平静地看向张叔夜,话锋微转。

“然,知府所欲引我等效忠之朝廷,是太祖太宗时廓清天下之朝廷,还是如今蔡京掌枢要,高俅典兵马,童贯握枢密,朱勔掠东南之朝廷?”

一言既出,满厅皆静。

张叔夜身形微顿,这四个名字,便是四座他无法撼动的大山。

“若效忠前者,是为大义。若效忠后者,是为虎作伥。知府欲让我等,对此等朝廷,对此等宰执,俯首帖耳,献上头颅与刀兵,换一纸空文诰命?”

刘备不等他回应,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诛心。

“张知府清正刚直,然则,您能改变这朝廷分毫吗?您能保证,今日之招安,非明日之坟冢吗?”

张叔夜脸色发白,刘备的话,戳中了他作为能臣干吏最大的无力感。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反驳。

“朝廷虽有弊政,然正需忠良之士奋力匡正!若人人皆如寨主这般另起炉灶,天下何存?纲常……”

“纲常救不了饿殍,也填不满贪渎的窟窿。”

这时,一道清冷声音募地传来,打断了他。

众人望去,只见一旁静坐的青衫儒生缓缓起身。

那人向刘备微一颔首,得到首肯后,才从容走向张叔夜。

张叔夜见其气度不凡,眉头微蹙:“阁下是?”

“在下许贯忠。”

许贯忠手持一卷册子,向张叔夜微微一礼。

“知府可知,您所要维护的纲常之下,是何光景?为何我梁山能在此偏安,而朝廷却疲于奔命?”

不待张叔夜回答,他展开册子,语气无波无澜,却字字千钧。

“自政和元年至今,大宋户部账面赋税逐年递增,然实际入库,已不足账面六成。去岁,仅两浙路,因花石纲及方腊之乱,流失人口据估……逾百万户。”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像一记重锤,敲在张叔夜的心上。

这些数据远超他所能接触的官方文书,直指这个帝国肌体深处正在溃烂的脓疮。

张叔夜喉头滚动,强自镇定,心中暗惊。

“此人究竟何方神圣?竟对天下钱粮人口了如指掌!”

许贯忠继续道:“而济州,在梁山接手维持秩序后,去岁人口非但未减,反因流民归附,新增五万三千余户。仓廪存粮,可支全州百姓度过一季荒年。而同期,由朝廷直辖的邻近州府,人口平均减损…两成。”

他合上册子,望向张叔夜,眼中透着一丝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知府,这些不是数字,是一个个易子而食的惨剧,是一座座十室九空的荒村。”

话音落下,聚义厅内落针可闻。

朱武缓缓闭目,指节在袖中微微掐算,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公孙胜手持拂尘,默然不语,眼中不见激赏,唯有洞悉世事后的深沉悲哀。

满厅寂静,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衬得这沉默愈发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张叔夜身形微晃,许贯忠的话配合他一路所见,构成了无法反驳的铁证。

他何尝不知?只是从未有人敢如此赤裸地摆在台面上,击碎一切粉饰太平的幻想。

张叔夜脸色发白,却仍强自支撑:“即便如此,朝廷仍是正统,纲常……”

“纲常?”

刘备接口,声音陡然提高,目光如炬。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的纲常,便是这等让民不聊生之纲常?”

晁盖吼道:“贤弟,休与他废话!拿下这官儿,正好祭旗!”

“要杀便杀,何必多言!张某颈上唯有忠义骨,不似尔等,屈身事贼,妄称替天行道!”

张叔夜冷哼一声,负手望天,竟是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武松早已按捺不住,戒刀铮地出鞘三寸,眼中喷火。

“哥哥!这厮满口纲常仁义,俺这刀便教他晓得,甚么是梁山的纲常!”

若非林冲与鲁智深双双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扯住他臂膀,只怕立时便要扑上。

呼延灼,韩滔,彭玘面色变幻,微挪步伐,隐隐将张叔夜护在身后。

厅中杀机四伏,一触即发。

“诸位兄弟且慢!”

刘备一声,镇住全场,语气沉痛。

“若伤此等直臣,我等与蔡京,高俅之流,还有何分别?”

他微微摆手,制止躁动,对张叔夜道:“知府今日前来,是示之以诚,某感念。然道既不同,多说无益。请回吧。他日若再相遇,各为其道,不必容情。”

张叔夜深深看了刘备一眼,复杂无比。

他起身,再次拱手,声音竟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既如此,张某告辞。寨主……好自为之。”

张叔夜转身离去,步伐看似稳定,背影在厅外光影中却显得有几分落寞。

刘备望着他离去的方向,默然良久。

厅内众头领也无人说话,方才那场关乎道路与前途的辩论,仍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终于,刘备回身,目光扫过每一位兄弟的脸庞,神色决然。

“传令!所有计划提前!水陆并进,目标,登州!”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聚义厅的每个角落。

“我们要的,不是招安的名分,而是一个能让百姓安居,令天下清平的根基!”

命令既下,众头领眼中最后一丝迷茫尽散,唯余破釜沉舟的坚定。

暮色渐沉,梁山泊的灯火次第亮起,映着水波,恍若星火落人间。

这星火虽微,却已再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