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多少懂点阴阳怪气。
郭妡将笔搁在一边,“赈灾救民积功德,还有机会就要珍惜。实在不签也无妨,这天下是皇帝陛下的,你们欺负太子年轻便弄权掣肘。
全都不将年轻太子的名誉当回事儿,不将沈家江山当回事儿,要叫皇家背上不仁不义的骂名。
太子殿下拿你们没法子,那就禀明皇帝陛下来杀。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为官也是蛀虫,死了再换就是。”
她仗着皇帝赐的皇后女身份,一副沈家人口吻,就是官位比她高的,也照样要听训。
又把概念一换,将对她的意见全转接到沈楷身上。
将以防她、瞧不上她为前提的抗议,也全转接到沈楷和皇帝身上。
这一来,群臣闹得要死要活,可不是对她不满怕她出头。
而是对皇家不满,怕太子将位子坐得太稳。
看了半天戏的沈楷亲信,在几次清洗里所剩不多,终于趁势站出来说话,也是苦口婆心劝。
中书门下两省,原本都已松动。
可郭妡这番威胁,那几句挑拨,摆明将他们的台阶给拆了。
一点体面都留不住。
要签字用印,必须得自己低头走下来。
于是又僵住。
但僵住吧,却又像印证了她的话,就是故意和太子作对呢。
尤其是沈楷沉冷的目光看过来,随着时间流逝越发阴鸷。
显然被她“一语惊醒”,全听进去了。
诸人咬牙,赈灾令确实迟早要签。
拖延这么久,只是不想在这个当口,叫原本就很正常的赈灾程序和郭妡扯上关系。
像印证她的谏言有多正确一般。
再后来,她甚至想染指朝政,两省官员就是用这事儿作为对抗的筹码,阻止她进入朝堂。
但现在,似乎势不可挡了。
昨日少说也有三五百士子聚集在她公开的私宅前。
昨夜,藏在各坊里的茶楼酒肆彻夜不歇。
士子们都在讨论谏时政第二十四至三十三条。
一晚上就流传出了三首讽刺朝臣的诗。
他们犹犹豫豫,最终另一位中书令齐琬做代表,“签发可以,叫中书舍人另拟诏令,义宁县主请退出紫宸殿。”
这还是不承认她的意思,连中书舍人的官位都没她的份。
郭妡昂头冷笑,言简意赅且铿锵有力。
“我不。”
这些官,困兽犹斗罢了。
虽说升官诏书是沈楷自己拿两省印章盖的。
但就问有没有走程序吧,所以她凭什么退出?
她若退出,怎么对得起自去年以来的步步艰辛。
怎么对得起对她寄予厚望的人们。
齐琬还等着她的理由呢。
结果半晌过去,除了这两个字再无别的话。
瞬间心态有些稳不住。
他昧着良心道:“县主一介妇人,不懂朝政大事,紫宸殿也不是县主任性玩闹之处,还请县主退回内廷去,切勿做这仳鸡司晨之事。”
为了多少扳回一城,真是豁出去。
郭妡这回话都懒得说。
她懂不懂朝政,眼前一气呵成的诏令初稿能不能证明?
长安士子的追捧,能不能证明?
百姓的拥戴,能不能证明?
她还需要拿嘴巴自证吗?
显然不需要,她就那么抄手站着。
越沉默,越难熬。
有人眼睑都在不自禁轻颤。
眼见时间差不多,郭妡轻笑,“都想陷太子殿下于不义?也好,那也不必等诸位了,不过是再收缴一次印信便罢。”
沈楷亦笑出声,“也不是不行。”
原本还在意一点规矩体统。
但没人想要脸,恰好世上的事情,有一就能有二。
而且从古至今就没听说过,规矩还能约束君主。
那就再收缴一次就是!
至于群臣触柱什么的,给他用力撞,正好省了行刑的功夫!
眼见沈楷要叫人,宇文骧仰首叹息一声,“老臣遵命签章就是。”
门下侍中傅铭猛地看他,眼底刻着:这老东西跑得真快!
于是也道:“臣亦遵命。”
齐琬还待说什么,一旁安潜之扯了下袖子,低声道:“太子不是陛下,这是个混不吝的,若真叫他多番收缴你我二省印信,那中书门下二省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难不成你我真拿命去争?”
“……”齐琬直接沉默了。
宁王气得打了个响鼻。
这些宰相,在皇帝跟前一个比一个横,遇上太子却全萎了,甚至连个女子都对付不了!
真是一堆废物!
趁沈楷不注意,阴沉沉盯着沈楷看了几眼。
一定要想法子突破防守,见到皇帝!
沈楷这头却已经开始清算了。
和郭妡动手的两人,都被拖下去。
中书省一堆舍人、主事都被带走。
下朝后,沈楷叫三省诸官至武德殿商议细节。
这回,郭妡大摇大摆走在人群里,也堂堂正正坐在席位上。
只是很不巧,原本来补中书舍人的缺,现在中书舍人五个缺。
更不巧,一个时辰不到,孤立她的都不孤立了,全都老老实实。
毕竟有孤立她的功夫,不如好好收拾一下那些高帽子,看看能不能管够到下辈子去。
当所有人一心办事,效率还是很快的。
派谁去,哪一项由谁监管,似乎大家心里都早有章程。
不到中午,所有人就散了。
午膳前,沈楷将郭妡搂在怀里,啧啧赞叹,“妡儿今日真威武。”
手臂圈住她的腰,不可避免碰到被偷袭的后腰。
郭妡轻“嘶”一声,沈楷才发觉她受了伤。
当即就叫御医来瞧。
太医院派了女医官来,掀开衣裳一看,情况还好,就一小块淤青。
抹了去瘀膏,又开了些活血的药就退下了。
但沈楷看着那截纤瘦有力的腰身上,碍眼的淤青,倏然升起一股怒意。
“万全,那两个混账,以殴伤皇族之罪,各打八十大板!革职收监!”
万全领命就去。
郭妡却叫住他,“慢着!”
随后面向沈楷道:“我如今不宜太得罪人,今日的手段也不能日日用,下回他们就有应对法子了,所以我还是得维护一下同僚关系才好为殿下办事。殿下就给我个恩典吧,今日你做一回恶人,我做一回善人,只打他们二十大板,再贬官出京可好?”
沈楷定定瞧她,见她满眼期盼恳求,眼睛亮得像昨夜天穹的星星。
她何时这样看过他啊!
甚至见他不答话,主动靠过来抱他手臂。
沈楷瞬间心情大好,什么怒气都没了,唇角轻扬,抬手捏住她脸颊。
“你这小狐狸,孤看你才是要坏孤名声的!”
郭妡拍掉他的手,捏了一点点嗓子问他,“你答应不答应?”
问得沈楷浑身酥麻。
忍不住将人抱到腿上来,含笑道:“敢不答应么?万全,你知道下去怎么说?”
万全忙低头,“知道,奴婢知道!太子殿下要重罚,义宁县主胸怀宽广,向殿下百般求情才改成现今的处罚。”
“嗯,去吧。”
沈楷已是心猿意马,急不可耐叫他走,万全则低着头快步出去。
没多久,戴胜就来了。
打眼看见坐在一处,在各自掌心勾勾画画的两个人,叹口气。
还腻歪呢,出大事了!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义宁县主。”
沈楷随口叫免,吩咐人看座上茶。
戴胜也没真敢受这礼遇,赶紧长话短说。
“殿下,刚刚崔贵嫔带三皇子见过陛下,且带了宁王的一封书信进去,陛下雷霆震怒,要见殿下和县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