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噬忆之宴,众生入画

定魂草的香气,如今浓郁得仿佛实质,终日萦绕在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像一层无形的、粘稠的茧。

它没能带来安宁,反而像是一种绝望的麻醉,让所有人在一种浑噩的平静中,滑向更深沉的诡异。

阿大依旧劈柴,只是那斧头落下的声音,不再沉稳,时而急促如雨,时而绵长如叹息。

阿冰依旧烹饪,但端出的菜肴,偶尔会带着一丝极淡的、并非来自任何已知香料的甜腥气,食客们食不知味,却莫名地还想再尝。

阿影依旧穿梭,但他的身影有时会在光线转折处出现一瞬间的模糊,仿佛要融入阴影,再不分彼此。

熟客们依旧每日前来,但交谈声越来越低,笑容越来越勉强。他们下意识地避开彼此的目光,仿佛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同样的、无法言说的惊惧。

陈老先生下棋时,执子的手会莫名颤抖;张屠夫切肉的力道,偶尔会失控般加重;连最活泼的小豆子,也常常抱着膝盖,坐在门槛上,望着街道尽头发呆,眼神空茫。

这日,是李裁缝女儿的归宁宴。原本喜庆之事,客栈内却弥漫着一种近乎葬礼的沉寂。宴席摆开,菜肴精致,酒水醇香,却无人动筷。

众人围坐,目光游移,不敢看对方,也不敢看那幅被符印封存、却仿佛无时无刻不在散发无形压力的木匣方向。

风非凡和苏无心坐在主位。风非凡神色如常,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赏,仿佛在观摩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

苏无心则垂眸静坐,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过玄奥的轨迹,周身气息与这客栈的异变隐隐共鸣。

“吃啊,诸位。”风非凡端起酒杯,笑意温润,声音却像冰冷的玉石碰撞,“李姑娘归宁是大喜事,莫要拘束。”

无人响应。只有烛火噼啪跳动,将每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突然,王寡妇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她指着桌上的那盘“白玉蹄髈”,声音颤抖:“那……那肉……在动……”

众人悚然望去。那炖得酥烂的蹄髈表面,肥腻的胶质层下,似乎真的有极其微小的、如同脉搏般的起伏在蠕动!

“胡说什么!”李裁缝强作镇定呵斥,但脸色已然惨白。

“不……她没说错……”墨渊死死盯着自己面前的酒杯,那清澈的酒液中,不知何时,悬浮着几缕极细的、如同黑色发丝般的东西,正随着酒液的晃动缓缓舒展。

恐慌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

张屠夫猛地站起来,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宴席,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视线开始模糊。

他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堂屋,而是一条无限延伸的、两侧布满深色木门的回廊,与那夜小豆子描述的如出一辙!

“啊——!”他惨叫一声,踉跄后退,撞翻了椅子。

几乎同时,陈老先生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他发现自己想不起刚刚和风非凡下到第几手棋,甚至……想不起自己孙子的名字!

记忆如同沙堡,正在被无形的潮水迅速抹平!

小豆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发抖。他看到坐在对面的阿大叔叔,那张黝黑的脸上,五官正在一点点地……淡化!

不是消失,而是变得模糊,像是被水浸过的墨画,轮廓正在融入皮肤的底色,趋向于……空白!

“画……是那幅画……”墨辰声音嘶哑,他怀中的星陨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死死指向那存放画轴的木匣,仿佛那里是一切恐怖的源头,“它在……它在把我们也画进去!”

它在把我们也画进去!

这句话如同最终的丧钟,敲碎了所有人最后的侥幸。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不仅仅是环境的异变,不仅仅是身体的失控,更是一种存在本质的剥离感。熟悉的记忆在流失,鲜明的情绪在褪色,连自我认知都开始模糊。

他们仿佛正在从“活生生的人”,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抹去个性、抹去记忆、抹去一切独特的印记,变成……变成画中那些千篇一律、没有面孔、只剩下模糊轮廓和永恒禁锢的……存在!

李裁缝看着自己女儿,那张原本娇俏的脸,此刻在他眼中竟开始变得有些陌生,五官的细节正在模糊。女儿也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同样的恐惧和茫然。

“不!不要!”李裁缝发出绝望的嘶吼,伸手想去抓住女儿,却发现自己的手臂穿过了一片冰冷的、如同雾气般的虚影。

客栈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不是物理上的震动,而是空间结构本身在哀鸣、在扭曲。墙壁上的木质纹理疯狂蠕动,如同活过来的肠道。

地板变得柔软粘稠,仿佛踩在某种巨兽的舌苔上;天花板垂落下丝丝缕缕的、带着腐烂甜腥气的黑色雾气。

风非凡缓缓站起身。在一片混乱与绝望的哀嚎中,他显得格格不入的平静。他走到那剧烈震颤的木匣前,伸手拂过上面的符印。

符印的光芒瞬间黯淡,如同被黑暗吞噬。

木匣盖子“咔哒”一声,自行弹开。

那幅泛黄的旧画,无人触碰,自行悬浮而起,在半空中缓缓展开。

画中的景象,已然大变!

不再是静态的场景。画中的炭盆燃烧着幽绿的火焰,火舌舔舐着扭曲的空气。

那些原本无面的人影,此刻竟然有了模糊的、正在成型的五官——赫然是在场众人的轮廓!

他们的动作也不再是固定的姿态,而是在缓慢地、僵硬地挣扎、扭动,仿佛想要冲破画布的束缚,又像是沉沦前最后的绝望舞蹈。

而画中那个低头擦拭的“伙计”,此刻也抬起了头,那张与阿大一模一样的脸上,死灰色的眼睛正“看”着画外,嘴角咧开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充满恶意的笑容。

现实与画境的边界,在此刻彻底崩坏!

“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王寡妇崩溃尖叫,她的身体开始变得半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入周围弥漫的黑雾。

小豆子死死抱住母亲,却发现母亲的身体冰冷僵硬,如同木质。他抬头,看到母亲低头看他的脸上,五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模糊、平复,趋向于画中那些无面者的空白!

风非凡站在扭曲的堂屋中央,看着这众生沉沦、万物归寂的一幕,眼中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的漠然。他微微抬手,仿佛在引导,又像是在欣赏。

苏无心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她看着那些在恐惧中逐渐失去“形态”的熟客,看着这正在被“画”所同化、吞噬的客栈,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竟带着一丝……归宿般的宁静。

阿大、阿冰、阿影,也停止了动作,静静地站在风非凡身后。他们的身形在扭曲的光影中变得有些模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仿佛三尊等待最终指令的……活偶。

“差不多了。”风非凡轻声说,像是在对苏无心,又像是在对这片正在堕入永恒画境的虚空低语。

他的话音落下。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光线,都在这一刻被瞬间抽离。

绝对的寂静。

绝对的黑暗。

然后,一点微光,自虚无中亮起。

那是一片泛黄的、带着霉斑的……画纸。

画纸上,是已然“完成”的景象——

一间古朴的客栈堂屋,炭盆燃着幽绿的火。盆边,围坐着几个身影模糊、面部空白的人影,姿态凝固,仿佛永恒。角落里,一个伙计低着头,擦拭着无形的扶手。画境的边缘,丝丝缕缕的黑雾如同边框般缠绕。

而在画中堂屋的主位上,依稀可见两个相对清晰的轮廓,一坐一站,姿态超然,与周围那些空白的人影格格不入。他们的面容虽然也略显模糊,却依稀能辨认出……那是风非凡与苏无心的影子。

画轴缓缓卷起,最终合拢。

木匣盖子,“咔”的一声,轻轻盖上。

符印依旧贴在上面,却不再散发光芒,仿佛只是普通的装饰。

非凡客栈,依旧坐落在青石镇东头。

只是,从此以后,再无人见过陈老先生、张屠夫、李裁缝、王寡妇、小豆子……以及所有那日参与宴席的熟客。

镇上的人们偶尔会议论他们的突然消失,但很快,关于他们的记忆,就如同被橡皮擦抹去一般,渐渐模糊,最终彻底遗忘,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客栈依旧开门营业。

风非凡依旧温和算账。

苏无心依旧安静刺绣。

阿大劈柴,阿冰烹食,阿影迎客。

一切如常。

只是,偶尔有新来的、感知敏锐的客人,会觉得这客栈安静得过分,那炭盆的火光绿得有些渗人,而那几位沉默的伙计,眼神……空茫得让人心慌。

他们不会知道。

自己踏入的,

并非客栈。

而是一幅,

活着的、

永远饥饿的、

名为《寂灭》的……

古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