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与总结大会放在“抗大”分校那个最大的、平时用来上大课的棚屋里开。棚屋挤得满满当当,汗味、烟草味、还有从外面飘进来的煤烟味混杂在一起,空气闷浊得让人头晕。长条凳不够坐,很多人就蹲在墙边,挤在过道里,甚至有人爬到了支撑屋顶的原木桁架上,像一群栖息在巢里的燕子,只为了离主席台近一点,能听清楚台上那个人说的每一个字。
主席台很简单,就是几张旧课桌拼起来,铺了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楚风站在桌子后面,没穿新军装,还是那身半旧的,洗得领口发毛,但熨烫得平整。他面前没有讲稿,只有一杯水。棚屋顶上的天窗透下几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正好有一道斜斜地落在他半边脸上,让他看起来有些明暗不定。
台下黑压压一片,有参加“飞燕”攻关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代表,脸上还带着试车成功后的亢奋红晕;有“海魂”支队和孙铭特战队的代表,皮肤黝黑,眼神锐利,坐得笔直;有经济战线和“华元”推广的干部,眉头习惯性微皱着,手里还捏着小本子;有李云龙这样的一线军事主官,大大咧咧地叉着腿坐着,脸上挂着笑;也有像赵刚、方立功这样的核心幕僚,神色相对凝重。
楚风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他看到了吴大有师傅被徒弟搀扶着坐在前排,老人眼睛还红肿着,但腰杆挺得前所未有地直;看到了王工紧抿着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是他紧张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看到了章北海那张被海风刻满沟壑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簇火,烧得更旺了;看到了林婉柔安静地坐在医疗系统的区域,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温柔而坚定。
棚屋里很安静,只有外面隐约传来的操练声和远处工厂的机器轰鸣。所有人都望着他,等着他开口。
楚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有些凉了,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他放下杯子,双手撑在桌沿,身体微微前倾。
“同志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棚屋的每个角落,压过了外面的一切杂音,“今天开这个会,两件事。第一,是给过去这几个月,咱们流的汗、吃的苦、受的憋屈,还有……取得的那么一点儿成绩,做个交代。第二,是给接下来的路,划拉个道道。”
他没有直接提“飞燕”的成功,也没有提海上的“惨胜”,而是从最不起眼的地方开始。
“前几天,我去医院转了转。林院长跟我说,她们新订的药品管理规范,试行一个月,盘尼西林的滥用率,下降了六成。”他顿了顿,目光投向林婉柔的方向,“六成。这意味着,咱们在最金贵的救命药上,能多救至少三成原本可能救不回来的重伤员。这不是打仗,但救回来的每一条命,都是咱们的骨血,是咱们将来的种子。”
他又看向另一边:“老方给我算了笔账,咱们那‘华元’,在天津卫的黑市上,一块钱能换差不多三斤上好的小米。法币呢?擦屁股都嫌硬。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根据地出产的东西,咱们的信誉,在老百姓心里,比重庆印的那些花纸片子,实在!民心,有时候不在报纸头条上,就在这柴米油盐的掂量里。”
“还有,”他的目光扫过李云龙,“咱们的李大团长,搞了个‘土雷达’,敲锣打鼓照探照灯。听着滑稽,可上礼拜,边区被服厂靠着山头蹲着听动静的民兵提前两分钟敲锣,工人们躲进防空洞,躲过了国民党两架侦察机的骚扰扫射,机器没坏,人没伤。土办法,有时候能顶大用。”
他一件件,一桩桩,说得平实,甚至琐碎。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昂的煽动。但台下的人们,眼神却越来越亮,腰杆越来越直。因为他们听懂了,楚风说的不是某个英雄的壮举,而是在这片土地上,千千万万普通人,用最笨拙、最坚韧的方式,一点一滴攒起来的变化。这些变化微小,却真实,像春天的草芽,顶破了冻土。
然后,他的话音一转,语气沉了下来。
“但是,”这个“但是”像一块冰,砸进了逐渐升温的空气里,“咱们这点家当,这点成绩,放在自家炕头上看看,还行。拿出来,跟真正的对手比比呢?”
他抬起手,指向棚屋外隐约可见的天空:“天上,人家的飞机,能带几吨炸弹,飞几千公里,有雷达导航,有无线电联络。咱们的‘飞燕’,刚会喘气,离上天还远。海上,人家的舰队,一条船比咱们‘海魂’全部家当还大,炮管子比咱们的大腿还粗。咱们靠着耍小聪明、拼狠劲,侥幸咬了它一口,可它回过神来,一巴掌就能把咱们扇进海底。”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刚刚升起的自豪感上,敲得人心头发沉。
“经济上,人家用金元、用禁运、用外交孤立,想掐断咱们的脖子。技术上,人家卡着精密机床、特种材料、核心元件,想让咱们变成睁眼瞎、瘫子。政治上,人家拉着大旗,喊着漂亮口号,想把咱们打成‘匪类’、‘割据’,让全世界都不认咱们。”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咱们刚刚有点起色,露了点锋芒,就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接下来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更毒,更狠!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咱们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砸烂,拆散,淹死!”
棚屋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外面风吹过棚顶油毡的哗啦声。刚刚的兴奋和自豪,被一种更清醒、也更沉重的危机感取代。所有人都明白,楚风说的,是冰冷的现实。
“那怎么办?”楚风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锐利,“缩回来?关起门?等着人家把绞索套到脖子上?”
“不!”他斩钉截铁,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水杯跳了起来,“咱们的路,从一开始,就是逆着风走的!晋西北的风沙没埋了咱们,鬼子的枪炮没打死咱们,缺衣少食没饿垮咱们!凭的是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吴师傅、王工、章北海、林婉柔……还有台下无数张平凡而坚毅的脸。
“凭的就是这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凭的就是在没路的地方,用手抠,用牙啃,也要抠出一条路来的狠劲!凭的就是咱们这些人,拧成一股绳,九头牛也拉不散的团乎劲儿!”
他的语气激昂起来,却又迅速沉淀,变得更加深沉有力:“逆风的时候,鸟儿才知道自己翅膀有多硬!顺风顺水,那是人家赏的,说收就能收回去!只有顶着风,咬着牙,自己飞上去的高度,才是谁也夺不走的!”
他猛地拉下身后一直遮盖着的幕布。幕布后面,不是地图,而是一幅用粗糙纸张和颜料手绘的、巨大而略显幼稚的示意图。图上,中心是根据地的轮廓,延伸出数条粗壮的箭头:一条指向天空,标注着“喷气战机列装”、“防空体系”;一条指向海洋,标注着“沿海防御网”、“‘钉子’前哨链”、“海上力量建设”;一条指向内陆,标注着“重工业基地”、“基础科研”、“全民教育”;还有几条细一些的箭头,指向金融、医疗、农业……
图的上方,用粗犷的字体写着四个大字:**通天塔计划**。
“从今天起!”楚风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剑,铮然作响,在棚屋里激荡,“咱们的目标,不是偏安,不是防守!咱们要借着这股逆风,飞得更高,飞到所有人都必须仰视的高度!咱们要建的,是咱们自己的‘通天塔’!”
他指着那幅示意图,手指划过每一条箭头:“这塔的砖瓦,就是咱们的工厂、咱们的学校、咱们的医院、咱们的枪炮!这塔的地基,就是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和千千万万信任咱们、跟着咱们的老百姓!这塔能建多高,能立多久,不靠神仙皇帝,就靠在座的诸位,靠咱们这双手,靠咱们心里这口不认命、不服输的气!”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仿佛能点燃空气:“接下来,咱们要啃的骨头,比‘飞燕’的叶片更硬!要闯的风浪,比海上的暴风雨更猛!要走的路,比晋西北的山沟更险!我就问一句——”
他的声音陡然拔到最高,如同惊雷炸响:
“有没有信心,跟老子一起,把这架注定要撕破天的‘飞燕’,给它装上翅膀,送上云霄?!有没有胆量,跟老子一起,迎着这四面八方的逆风,把咱们的‘通天塔’,一砖一瓦,垒到天上去?!”
“有!!!”
山崩海啸般的回应,几乎要掀翻棚屋的顶棚!无论是技术人员还是普通战士,无论是干部还是群众,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挥舞着拳头,涨红着脸,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冲出棚屋,在山谷间,在太原城的上空,隆隆回荡!
楚风看着台下沸腾的人群,看着那一张张因激动而扭曲、却焕发着无比生命力的脸庞,胸中那股沉甸甸的压力,似乎被这炽热的洪流冲开了一道口子。他缓缓举起右手,握拳,置于胸前。
一个无声却重如泰山的军礼。
大会在近乎狂热的情绪中结束。人们议论着,争执着,兴奋地离去,奔赴各自的岗位。棚屋里渐渐空了下来,只剩下飞扬的尘土和依旧滚烫的空气。
楚风最后一个离开。他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会场,看了一眼墙上那幅简陋却雄心勃勃的“通天塔”示意图。
方立功跟在他身边,低声道:“团座,您这‘通天塔’……是不是画得有点太大了?我怕下面的人,一下子消化不了,反而……”
“画大点,才有奔头。”楚风打断他,望着门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老方,你闻到没?”
方立功抽了抽鼻子:“啥?煤烟味?”
“是风里的味道。”楚风深吸了一口气,“海上的腥气,南边飘过来的焦糊味(指国统区经济崩溃的混乱),还有……咱们自己土地里,那股子刚翻过的、带着生机的土腥味。混在一起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风,越来越乱了。乱风里,才能练出真本事。”
他迈步走进暮色之中。身影被拉得很长。
远处,山谷里,“101”工厂的灯火已经亮起,机器的轰鸣隐约传来,那是“飞燕”下一步测试和改装的序曲。更远处,太原城的点点灯光,如同星火,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倔强地闪烁。
逆风已至。
而他们,这群不信命、不服输的人,正要张开那双用血汗与智慧“磨”出来的、尚且稚嫩却无比坚定的翅膀。
准备,逆风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