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接过四张一百的钞票。薄薄的纸币,带着油墨味。
他买了去滇东北的车票,顺便在车站便利店买了两个面包一瓶水。
下午两点,班车准时出发。
车子很旧,座椅的海绵都露出来了。空调时好时坏,车厢里有股混杂着脚臭、汗味和泡面的闷热。
张远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逐渐后退的城市景象。高楼,立交桥,广告牌……然后变成农田,村庄,山峦。
他闭上眼睛,开始调息。车子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中午,终于抵达滇东北的一个小县城。
从这里到陈家坳,还有三十多公里,没有班车,只能坐私人运营的面包车。
张远又花了二十块车费。
面包车挤了七个人,后排放着鸡笼,空气里弥漫着禽类的臭味。路况极差,坑坑洼洼,车子像在浪里航行一样上下起伏。
下午三点,车子在一条土路边停下。
“陈家坳到了。”司机说。
张远下车,站在路边,眼前是一个典型的西南山村。
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房子大多是土坯房,有些新盖了砖瓦房。远处是层层梯田,这个季节种着玉米和土豆。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很清新。
村口有棵大榕树,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正在晒太阳。
张远走过去,“老人家,请问陈青山家怎么走?”
几个老人抬起头,打量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很久,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变成惊讶。
“你……你是青山?”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大爷颤巍巍站起来,“青山回来了?”
张远没否认,也没承认。“我找陈青山家。”
“哎呀!真是青山回来了!”另一个老太太拍着大腿,“快!快叫人!青山回来了!”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开。等张远走到村中央时,身后已经跟了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围着他看,窃窃私语。
“真是青山?”
“像!太像了!”
“不是说失踪了吗?”
“命大啊!回来了!”
张远被簇拥着,走到一栋二层小楼前。楼是砖混结构,外墙贴着白色瓷砖,看起来是村里最好的房子之一。
门头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四个字:青山味道。
门开了,一个跟张远年纪差不多的女人冲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她看到张远,整个人僵在原地,锅铲掉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青……青山?”
女人嘴唇哆嗦,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张远看着她。记忆里想起了这张脸,王大红,陈青山的小学同学,以前青山食品有限公司财务,也是“青山味道”现在的实际负责人。
“是我。”张远说。声音很平静。
王大红扑过来,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又哭又笑。“真是你!真是你!你去哪了?我们都以为你……以为你……”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哭。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去叫王大壮,王大红的弟弟,陈青山小学同学,也是“青山味道”的另一个负责人。
很快,一个黝黑壮实的中年男人跑过来,看到张远,也愣住了。
“青山……你……你还活着?”
张远点点头。“活着。”
“小娟呢?”王大红急切地问,“小娟没跟你一起回来?”
张远沉默了几秒。“她……暂时回不来。”
这句话说得很含糊,王大红和王大壮自动脑补了最合理的解释,张小娟可能还在某个地方养伤,或者……已经不在了,他们没有细问。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王大壮抹了把眼睛,“快进屋!进屋说!”
张远被拉进屋里。一楼是客厅兼办公室,墙上挂着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还有几张奖状,“全省优秀农产品企业”、“农业产业化重点龙头企业”。
靠墙的柜子里摆着各种产品:陈氏酱、青山辣酱、山菌油、腊肉……
一切看起来井井有条,张远能感觉到,这个家缺了最重要的东西,人。
“坐!坐!”王大红忙着倒茶,手还在抖,“一年多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我们报了警,找了救援队,沿江找了三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后来我们都……”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张远接过茶杯,没喝。
“我被洪水冲走后,被人救了。伤得很重,在医院躺了很久。后来……失忆了。最近才慢慢想起来。”
这个解释很老套,但足够应付。王大红和王大壮对视一眼,眼神里都是心疼。
“受苦了……”王大红坐下来,仔细看他的脸,“瘦了……也黑了……但样子没怎么变。就是这伤……”
她指了指张远手臂上那道浅疤。
“已经好了。”张远放下茶杯,“跟我说说现在的情况吧。公司,还有……我爸妈,小娟爸妈。”
气氛一下子沉重了。王大壮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文件盒。
“青山,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几份死亡证明,“你失踪后三个月,陈叔和李姨……先后走了。陈叔是脑溢血,李姨是心脏病,医生说……是伤心过度。”
张远看着那两份证明。陈老栓,李秀英。两个陌生的名字,在陈青山的记忆里,他们是会在他晚归时留一盏灯的父母。
“张叔和胡姨……”王大壮又拿出两份证明,“是第半年后也走的。也是病……张叔是肝癌,胡姨……走得很突然,睡梦中就走了。”
四份证明,四张黑白照片。张远一张张看过去,胸口有什么东西在翻搅。是陈青山残存的情绪,是那具身体本能的反应。
“我们给四位老人办了后事。”王大红红着眼睛说,“按村里的规矩,风光大办。钱从公司账上出的,你放心,没动你的股份。”
“股份?”张远抬起头。
“嗯。”王大壮点头,“你和鲁飞的股份,一直保留着。公司每年分红,都给你们单独存在各自的账户里。我们知道你们一定会回来。”
他从文件盒最底层拿出一本存折,递给张远。
张远打开,户名是陈青山,余额那一长串数字,他数了数:八百七十三万六千五百二十一元。
“这是分红。”王大壮说,“公司效益还不错。虽然你和鲁飞都不在,但我们按你们定的路子走,稳扎稳打。去年营收大概两个亿,净利润三千万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