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五年正月,逸园的梅花开得极好。
花瓣从枝头轻轻落下,落在池水中,被风带着缓缓旋转。园子比往年都更静——冬雪未化尽,却已有一点春意渗入风中。
荀彧躺在逸园的静室,他的病已经拖了三个月。
起初还时好时坏,现在已然连坐起来都困难。
这一日,窗外日光稀薄,他忽然抬眼问照顾他的素窈:“……今天梅花开了么?”
素窈轻声道:“开了。你若想,我扶你去看看。”
荀彧轻轻摇头,眉梢带着淡淡的疲惫:“我……走不动了。”
曹操这些日子总觉心神不宁。奇怪的是,他在战场上百死一生,从不信什么“预兆”;可这一次,他连写字都写不下去,总觉得逸园某处有声音在呼他。
他终于丢下笔,快步往荀彧静室方向走。
门口的弟子行礼:“丞相……哦不,曹公。”
曹操挥手:“文若可好些?”
弟子眼中竟带着迟疑,低声道:“昨夜咳得厉害,今日……气息更弱了。”
曹操心中一紧,推门而入。
室内燃着温暖的兽油灯,空气中带着淡淡药香。
荀彧听见脚步声,艰难地睁开眼,嘴角微微弯起:
“……公……你来了。”
曹操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握住他瘦得只剩骨节的手。
“骗我说是旧疾,你是当我瞎吗?”
荀彧笑了,那笑容很浅,却仍旧清雅:“我若实说……你又如何能安心退隐?”
曹操的手一顿。
静室中,只听得落梅轻敲窗棂。
荀彧喘息微弱,却仍想撑着说话:
“……你这一生……争天下、护汉室、护百姓……我都看在眼中。”
曹操目光微颤。
荀彧望着窗外:“如今你已不再争……我便放心了。”
曹操终于低下头,压抑的痛苦溢出声音:
“文若,你别说话……我带你回许都,或是找华佗——”
“来不及了。”
荀彧轻轻摇头,神色安宁得近乎超然。
“曹公,我最后……只求你一件事。”
曹操抬眼:“你说。”
荀彧凝望着他,那目光依旧清澈:“守住你的本心。
不负天下百姓……不负汉室天子。”
曹操闭上眼,心中仿佛被钝刀绞过。
许久,他低声:
“我答应你。”
荀彧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像是终于卸下了身上三十年的重担。
窗外风起。
一阵风吹开窗扉,几片梅花随风落入室内。
荀彧看着花,神色宁静,嘴角仿佛又带起一点微笑:“今年的梅……比往年……都开得好。”
曹操刚想说点什么,忽然——
荀彧的手从他掌中滑落。
整个人像一株被风轻轻带走的白梅,悄然无声。
曹操怔住。
然后整个人猛地伏下去,紧紧抱住荀彧的身体。
“文若——!!!”他的声音裂开,仿佛喊碎了整个逸园。
素窈走入室时,曹操已经抱着荀彧的遗体坐在地上,双目通红。
她叹息一声,悄悄退后,替两位至交兄弟关上房门。
消息由快马传往邺城与洛阳。
曹昂收到密信时,他正在处理荆州新报上来的粮税账册。他看了一眼,整个人僵住。
下一瞬,他跪倒在案旁,轻声唤:“先生……”
那一声,像是多年前刚学政事时一样。
郭嘉闻讯赶来,见他目光通红,只能轻叹:
“文若公……终于累了。”
曹植正在陪皇帝观《古文尚书》,听到传讯人轻声说了两个字:“荀公……薨了。”
曹植整个人跌坐在台阶上。
刘协迅速扶起他,声音也微颤:
“子建……文若……他……”
曹植眼泪一瞬落下:“皇上……他是您最信之人……”
刘协闭上眼,深深叹息:“如今……我与魏国之间,又失一人可使之调和。”
曹丕看完信后,很久都没有说话。
然后低声道:“荀文若生于乱世,如同一束清光。
如今清光灭了……天下更暗了。”
夜色降临。
曹操独自坐在梅树下,怀中空无一物,却像还抱着荀彧。
他轻声喃喃:“文若,你从十四岁跟我……
劝我北伐、劝我伐袁、劝我护天子……
三十年如一日。”
“你看着我走偏,就用信与言敲我。”
“现在你不在……叫我以后,往哪儿找个能骂醒我的人……”
他抬头望着满天的白露和星光。
“我曹孟德……这一生都欠你。”
“欠你天下太平。”
三日后,逸园的天空飘起了今年第一场春雪。
雪花静静落下,与先前盛开的白梅混在一起,让整个园子如同披上了一层素衣。
荀彧的灵柩便停在梅林深处。素窈亲自布置灵堂,不张扬、不奢靡,只有白梅、清香、轻纱,完全仿荀彧生前的清雅风度。
曹操站在灵柩前,着素色常服,一夜未眠。
雪越下越大,仿佛天意要为文若送行。
曹操亲手接过铜盆,水中浮着梅花瓣。
他缓缓洒向灵柩四周,将尘埃洗净。
动作极其缓慢,像是怕惊醒谁。
郭嘉远远站着,看见这一幕,忍不住低声道:
“丞相……不是为君为相,而是以兄长送兄弟了。”
曹昂、曹丕、曹植三人齐跪在曹操身后,齐声轻唤:
“爹……”
曹操没有回答,只继续洒水,洒到最后,指节都在微微发抖。
素窈轻声提醒:“该覆棺了。”
曹操抬起头,喉结滚动一下,声音嘶哑:“慢些。”
覆棺之时,他伸手抚过棺沿,声音低得像风里的一句:
“文若……你看得最清。我往后若走错了……谁来挡我?”
无人应他。
覆棺后,曹植手中持着自己写了一夜的挽诗。他原本精神爽朗,此刻却憔悴得像是失了四五年的光彩。
他上前朗诵:
《挽文若·白梅赋》
天寒花易落,君心独未移。
扶汉三十载,清光照乱时。
今日松风静,不见旧人归。
欲问平生志,长随白梅垂。
读到“清光照乱时”时,曹植声音颤了。
读到“长随白梅垂”时,他已泣不成声。
刘协在洛阳听闻此诗,后来感叹:“此诗读来,若见文若之魂立于梅林。”
郭嘉叹息:“子建的诗,又是夺人三魂七魄。”
灵堂周围的武士、逸园弟子,皆默默垂泪。
曹昂沉稳跪伏,举起三炷香:
“先生教我治国,教我守人心……我不会辜负你。”
他声音不大,却是满堂中最坚定的声音。
曹丕虽然曾与荀彧理念不同,但此刻深深一拜:
“文若公识我彷徨时,也知我仿佛步入歧途……我会记住你的教诲。”
曹植哭得最惨:“文若公若在……会说我哭得没骨气吧。”
曹昂扶住弟弟的肩,轻声安慰。
洒水、覆棺、献香……所有礼仪结束后,曹操再也撑不住。
他伏在棺前,像压垮了整个人。“文若啊……
我曹孟德这辈子……
亏欠你最多。”
一句话,几乎震碎灵堂。
郭嘉强忍泪意,缓缓跪下;邺城来的百官纷纷跪下。
梅花混着雪花飘进灵堂,像天与地都一同俯首。
曹操坚持将荀彧葬在逸园,不是官葬,是身为“友”的葬法。
在梅林最深处,素窈亲自设下护阵,永不让外人打扰。
立碑之日,曹操在石碑前写下四字:
“清德如光”
郭嘉惊讶:“公竟不用爵位名号?”
曹操淡淡回:“文若若听到什么侯、什么公……
他要从棺里跳出来骂我。”
众人忍不住含泪失笑。
曹操接着说:
“文若不求富贵,只求清风正直。他是我好友,不是我的臣。”
他说这句话时,雪停了。逸园的风忽然吹过,白梅如雨。
仿佛应和一般。
荀彧之死一传开:
洛阳百官皆戴素
皇帝亲书诏文称:“文若忠贞,汉室柱石”
世家震动:“荀文若既死,天下风向必变。”
曹家谋士忧心:“能制衡丞相与天子之人……再无其二。”
曹操在逸园门口久久不言。
风吹着白梅飘过他肩头。
他忽然喃喃说:
“往后……我要自己守住自己了。”
荀彧葬后不过三日,逸园外的白梅便落尽了。曹操尚未回邺城,但消息已如狂风般吹遍天下。
荀彧身为丞相府“内外之枢”,又是皇帝最信任的士族领袖,他的死,让洛阳宛如少了中流砥柱。
葬礼后的第一场朝议,皇帝步入殿中时,百官皆着素。但殿内一片死寂。
往日荀彧在时——
他会代替皇帝开口,稳住阵脚;
会调和曹家与皇权的矛盾;
也会安抚士族,让他们不至怨噪。
如今没人敢说话。
刘协望着空着的那一席位,目中闪过明显的落寞。他轻声:“文若若在,必不愿朕久伤。”
可这句话反而让百官更沉默。
当夜,司徒、司空等人在私邸密谈。
司徒道:
“荀文若去,魏公之权再无人能撼。”
另一人叹道:“文若乃天下清议之首,如今洛阳……怕是再无人能做皇帝与曹氏之间的桥。”
他们不是忧国,他们是害怕:
失去荀彧=皇帝更依赖曹昂与曹植=士族的话语权进一步削弱。
众人一致低声感叹:“清风既逝,汉室再难得此柱石。”
荀彧死讯送到洛阳时,刘协正在御花园。
曹植赶到时,皇帝正凝望一树垂柳,失神良久。“小子建……文若……真的走了?”
曹植跪下:“陛下节哀。”
刘协突然转过身,抓住曹植的手:
“朕……朕如今还剩谁可信?文若不在,朕以后……要依你们曹氏而活了吗?”
曹植心里一颤。
他本能想安慰:“陛下还有臣。”但话到嘴边,却只说:“臣愿在陛下左右。”
皇帝的指节略微收紧。
他第一次意识到——曹植不仅是诗人,更是避不开的曹氏未来核心之一。
荀彧死讯传到徐州那日,刘备刚送走刘琦。
他与诸葛亮、法正、关张正在议事。
下属急报:“洛阳送来文书——荀文若去世!”
刘备噌地站起,几乎掀翻案几。“文若……怎么会!他竟……竟先我而去了?”
他扶着桌案,喉咙哽住。此情此景,竟像是真心失去了一个亲人。
张飞上前扶住他说:“大哥!”
刘备抹了抹眼:“文若公待我以诚。”
诸葛亮轻声补充:“文若之死,对曹氏固然是大事,对陛下……更是大患。”
刘备闭上眼:“吾大哥定是伤心欲绝。”
这一句“大哥”,让诸葛亮怔了半晌。
当晚,孔明私下对法正道:
“文若去,曹氏势大,皇室孤危。而曹公退隐,太子曹昂与皇帝之间的关系……更微妙了。”
法正点头:“此后天下格局必变。荆州……恐怕更加危险。”
诸葛亮望向北方,风中有梅香似传来:
“文若是曹氏与汉室之间最后的桥梁。
桥若塌……天下恐难复安。”
荀彧之死传到建业时,孙权正在练兵。
他先是错愕,然后放声大笑:“哈哈——老天帮我!
曹氏失文若,那邺城必生乱矣!”
吕蒙却皱眉:“主公且慢言。文若虽死,但曹家三子——昂、丕、植——皆非易与之辈。”
鲁肃也补充:“荀文若在,朝廷尚有清议可托。
无文若,曹氏反更容易放手施为。”
孙权收起笑声,冷静下来:“你们的意思是……
曹氏反而会更强?”
鲁肃:“不止更强……且更难被制衡。”
孙权沉默。
如果曹昂稳住荆州、曹植稳住洛阳、曹操虽退却仍在……江东想北伐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
但随后一个想法闪过他脑海:“无文若,皇帝必更倚赖曹植……
曹氏内部或许会有争?”
鲁肃沉声:“但曹公立了曹昂为世子。
子建再得恩宠,也不会改变立嗣之事。”
孙权眯起眼:“如此说……
我孙家若想图大事,便要趁曹氏未完全稳固之前。”
他猛地站起:“传令——江东不得再轻举妄动。
但我孙权……要等待那个最好的机会。”
荀彧死后,一个民间传言开始流传:“曹氏有天相,而天欲平生乱,先折其清臣。”
又有人说:“有文若,曹氏为辅翼;失文若,曹氏为天龙。”
士林四散叹息:“清风既绝,天下当变。”